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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即是牛首山秋狩的日子。皇帝最終沒有取消，天晴也言而有信，給朱高煦求來了“法外開恩”。見他一身獵裝挽著勁弓，神兜兜出現在她跟前，不知怎地，天晴眼前一花，那倭國孩子的頭顱竟長在了他的頸上。而當朱高煦提馬朝她一轉，那頭顱居然雙目泣血，滴溜溜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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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一驚，“呀”地低呼別過了臉，心頭還為那個可怕的幻覺突突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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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爾娜，你想要什麼？我給你獵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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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回頭，是朱高熾，同樣一身出獵打扮，騎著匹健壯溫馴的母馬。她這才想起，他今天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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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都不要。”天晴搖搖頭，卻沒能搖走那個幻覺，胸口莫名一緊，陡生出種不祥的預感。“世子還是別去了吧！山上風大，萬一著涼可怎麼辦？總是身體更要緊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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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著涼呢？”朱高熾原本笑著，倏忽便（自以為）明白了她的用意，垂下眉眼道，“你也覺得我來也白來，一定獵不著什麼……所以也不指望我，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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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並不願傷他自尊心，忙道：“世子胡說什麼呀！若我不指望你，難道還指望二公子麼？就是……我要的東西有些難辦，怕是王爺出馬也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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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想要什麼？”朱高熾果然起了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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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晴看看他，躊躇了一下，“我要一只活的小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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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兔？”朱高熾大皺其眉，“你又哄我。野兔獵來容易，也無絲毫風險，你是怕我失手，所以特意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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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容易了？”天晴故作驚怪，誇張道，“確實，要剝兔皮、吃兔肉，只要設個陷阱，弄個幾百上千只都不難，但想抓一只活蹦亂跳的，卻是難比登天了。俗話說‘動如脫兔’，跑起來的兔子跟飛一樣，又那麼小小一只，你不能傷了它，卻要困住它，讓它乖乖就縛，這還不難麼？要沒點真本事，怎麼辦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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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是一只活小兔？卻不是活小狼、活小虎？不就是怕我獵不到嗎？”朱高熾猶不服氣地同她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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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小也是要長大的嘛~小兔我養了，頂多養成大兔。可王府裏要滿地跑著大灰狼、大老虎，那成個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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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熾被她預設的圖景逗樂了，終於信了她的話，鄭重點頭：“好！那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捉一只頂漂亮的小兔來，一根毫毛都傷不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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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見他笑容，也寬下心來。只要他不挑戰什麼高難度動作，執行什麼高級別任務，身邊又有那麼多人保護，應該不會有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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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山圍場，百來人騎分排隊列，但聽一聲吆響，由西自東，流沙般扇開散去。其間馬嘶犬吠遠近不絕，不多時，便有從人來報，哪位皇子打到了一頭豺，哪位公卿又拿住了一只獐，另有侍眾將獵物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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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滿眼看到的，都是全身覆血、兀自抽搐的瀕死動物，卻見皇帝以降，眾人無不齊相喝彩，讚歎比較，心中大不忍心，只得拍拍坐騎，遊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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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小湖畔的紅杉層林盡染，如霞似火。天晴慢慢朝著那邊踱著。正行到一片楓林之間，馬蹄下落葉颯颯響脆，如同為所有聽到的聲音都蒙上了一層紗，那些吆喊聲、馬嘶聲、疾弓勁弦的裂空聲……都離她很遠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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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天晴？這滿山秋意，大好的景致，你也不跟他們去玩，就一個人孤零零地自賞麼？”天晴回頭，居然是皇帝。她知道從很多年前開始，皇上就只坐鎮觀望，不下場圍獵了，卻沒想到這樣熱鬧的場合，他還注意到了她，甚至騎著禦馬一道過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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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陪著皇上騎騎馬看看風景，那我樂意。打獵什麼的嘛，就算啦……”天晴爽快認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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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不喜歡打獵？咍，女兒家麼，怕見血也屬平常了。”皇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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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不見血另說，換你能聽懂動物中箭慘叫死前呻吟，你能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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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是我們皇帝陛下的話，也說不定，畢竟殺人剝皮也不帶眨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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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女以前家在山野，好多鄉民都以捕魚打獵為生，等它們被放到面前的時候，已經是俎上肉盤中餐了。臣女就跟自己說，它們被捉住、被做成食物，那都是老天的意思，只要心懷著感激，把它們乾淨吃掉不浪費，讓它們生死都有被好好對待，那便可以了……可真要親眼見它們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一下子就……總覺有些不舒服……所以能不看，還是不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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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我們天晴果真是棉花做的心腸，就是軟啊。”皇帝笑道，想到之前朱棣說她為了照顧生病的義侄兒景昌，連別館都不回了，最好父皇下道旨意，把她從徐府叫出來，更加覺得自己判斷英明，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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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又笑話人了~臣女也知道自己沒出息。比不得皇上的兒子們，被皇上練得啊，就是對著血海翻騰，也都能面不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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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覺得……朕心太狠了些？”皇帝盯著她的目光忽而一深，開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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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一點都沒有，那是欺君。”天晴小心看了看他，“但臣女也懂道理，不狠心一些，如何能安穩這萬裏江山？何況各位王爺都身負重任，要驅逐韃虜，保家衛國。很多時候，就是狠不下心，也得逼著自己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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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卻似根本沒在意她說什麼，驅馬走了兩步，眺目皇城方向，幽幽道：“當初……朕的太子標兒病薨了，文武百官請立新儲。文臣說，長幼有序，應該立樉兒，武官則說，嫡庶有別，應該立允熥……然而最後，朕卻選了允炆作儲君，你知不知，是為的什麼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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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天晴一指支頤，低頭想了想，倏地恍然大悟，揚眉笑道，“一定是那班文臣武將嘰裏呱啦吵得不可開交，皇上被他們吵煩了，哪邊都不想答應，就選了兩頭不沾的太孫殿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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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皇帝被逗得直樂，點頭道，“是了是了，朕就是被他們吵煩了！”接而頓了一頓，微笑轉向了她，“你說得不錯。允炆他，兩頭不沾，一無朝中勢力，二無外戚支持，但這孩子，卻有一副好心腸。他父親病重時，他還不到十五歲，每天端湯送藥，事事親力親為，守在床前寸步不離，還要照顧安慰幾個年幼的弟弟。短短兩月，整個人瘦得快沒了人形……可奈何天不遂人願，太子他……還是走了……朕固然心痛難當，但當時允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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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看太孫殿下平時如何對皇上的，便知道他的孝心了。”天晴誠心捧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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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都過去好些年了……朕怎會不知，上至朝臣下至百姓，背後怎麼議論，說朕決絕狠心、冷酷無情的，何止百千上萬？但，就像你說的，目今雖然算得安穩世道，卻遠非大同天下，外有蠻夷眈眈虎視，內有妖教蠢蠢欲動，朕不用霹靂手段，如何犁庭掃閭，保住這巍巍朝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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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古語有雲，逆取順守。儒家理論雖不足盡取，孔丘那老匹夫，有句話卻說得不錯——王者，必世而後仁。大破，方能大立。怒目金剛，由朕來做，這低眉的菩薩，就由允炆來當。朕相信，朕的選擇沒有錯。朕這個孫兒，定能仁澤四海，德被八方，開萬世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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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會有廢刑改律的事啊……皇上一片苦心手段用盡，無非是為了給太孫豎一塊“仁君”的金漆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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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的，是一個雙手不沾血腥的聖人般的繼承者，從此垂拱而治，天下太平。朱棣卻始終沒有看透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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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討父親歡心，他出生入死，一門心思征伐立功，殊不知，他功勞越大，殺戮越多，離父親的心屬就越遠……貪嗔癡欲妄，偏偏求不得，一生心血，在後世眼裏，永遠逃不出“掩過飾非”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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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他和朱允炆，究竟誰更可憐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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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你發什麼呆呢？”皇帝側過臉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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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皇上說的，臣女有點不大明白，什麼避世害後人的，避世就避世嘛，那陶什麼淵明的歸隱田園，大大的有名，後人就遭殃了嗎？也沒有吧！孔老夫子想勸人一對鐵肩擔天下，別逃避責任，是不錯啦！可這句話不大通啊。不過皇上說的魄啊力的，臣女聽懂了！意思大概就是說——太孫殿下雖然和善，但有大魄力，肯定能成為一代明君的，對不對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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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愣了一愣，反應半晌，才明白過來她在說什麼，當即哈哈大笑：“對，對~你解得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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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暗歎一聲“果然男人都喜歡傻女人啊……”，一想到此，心中忽動了一動，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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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這次秋狩，怎麼不見張之煥張大人？他射術那麼高明，又深得太孫殿下器重，殿下不把他帶來嗎？圍獵也能多個好幫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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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得心虛，相比從前福至心靈一氣呵成的鬼扯，這次顯然鋪墊太多，大有欲蓋彌彰之嫌。好在皇帝眼裏的小苗女純粹可愛，當然不可能“紅杏出牆”了，所以毫不疑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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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著他去辦件事，眼下他不在京師。那件事，可比替允炆趕兔子重要得多了。”皇帝話說一半，似不欲接下，面上卻露含義深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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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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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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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正想追問，卻被一聲呼喚打斷。循聲去看，朱棣策馬疾至，神色甚是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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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沒見過他這樣，不禁擔心：“殿下？出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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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間，她仿佛感受到他風馳電掣的一瞥，內裏雷火侵掠，渾身不由震了震，定下神來，又好像剛剛只是場幻覺。耳中但聽他說道：“熾兒狩獵時坐騎被惡虎襲擊，墜馬不醒，程太醫查看過，說可能撞到了頭顱，需施針放血，但不能長途移動，兒臣得去宮中請一趟談院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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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天晴心臟狂跳，失聲喊道，“這可耽誤不得，針石之術我也會一點的，我先去看看世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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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是養生，是救命！要熾兒有個萬一，你擔當的起麼！”朱棣怒目向她，橫眉叱道。天晴凜然意識到，方才的幻覺，其實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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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什麼！如今當務之急是救孩子，劉川，你隨老四快馬回城，即刻把謝奇叫來。朕記得他今天不當值，他家在城南，離這裏更近些。他的針石本事，不比談禮差。”皇帝聖諭一下，朱棣抱拳領命，再也不看天晴一眼，隨劉總管調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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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趕到行營時，朱高熾果然正在昏迷，馬三保正從旁照顧。她剛要一步搶上看個究竟，卻被三保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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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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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恕罪。殿下剛傳了令，在謝太醫來診斷之前，不得讓娘娘接近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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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驚呆，“這什麼意思？殿下是懷疑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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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妄測。還望娘娘見諒。”三保低著頭，語氣甚是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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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眼睜睜看著朱高熾躺在那裏，眼皮下血管跳動，額頭細汗密密，顯然昏睡中也承受著極大的痛楚，當即反身而出。過了一刻時間，又折了回來，手中握著一粒微微發暗的紅色藥球。她將它一分為二，一半先自己吞了下去，另一半遞到三保面前：“我已親身試過了，可見不是毒藥，能不能請你把這半粒化了水，喂世子喝下，或許對傷情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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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保看了一眼，有些猶豫地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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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啊！”天晴著急，“救人救火，再遲可能就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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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保定定看了看她，見她雙頰如潮，額頭微汗，這份關切實在不像是裝的，終於點了點頭，回身進門。照她的話，用溫水化了藥丸，給世子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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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大半時辰，一路快馬加鞭，謝奇終於背著醫箱趕到。一行人風一樣搶進帳子。天晴識相默默站在外邊樹下守著，直到謝太醫走出，她也不敢靠近，遠遠努力傾聽著他的診斷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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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便是如此了。待腦中淤血慢慢化除，世子就該醒了，性命是無礙的。不過，肩胛骨開裂便也罷了；世子墜馬時，是左足著地，受衝力極大……腿骨有半寸許折脫碎裂，再長來難免會有長短，加之腿筋跟腱已斷，無法恢復如初……以後想要行走如常，恐怕……會有些吃力。”謝奇對朱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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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就是……殘疾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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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背心一冷，倚著樹幹努力想要站穩，卻不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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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皇帝必須回宮，但朱高熾仍在昏迷，加上腳上綁還著箍板，不能移動。皇帝便派了一隊羽林衛在此保衛，另令謝奇等醫官陪護，直到世子醒來。天晴隨朱棣留下，沒有跟著大隊一起回去，一直待在獵場行營，寸步不離朱高熾的帳子。朱棣都有些支撐不住去小寐一會兒，她還苦苦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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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謝奇和談禮不同，脾氣頗有點古怪，見狀吹鬍子瞪眼道：“娘娘若信不過老拙的醫術，就請找談院判來看世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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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相輕。天晴沒想到自己和談禮的交情惹得他這麼不高興，可朱棣又不讓她插手，眼下只能靠他，唯有苦笑賠罪：“要信不過謝太醫，皇上怎會特地指名，還讓王爺巴巴去請？我信謝太醫，比信自己都多得多呢！只不過世子是王爺的心頭肉，王爺休息的這段時間，我總要守著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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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紅著眼圈可憐巴巴說出這番話，再發作，倒顯得自己小心眼了，謝奇咳嗽了兩聲，也不再多言。天晴正想詢問世子大約什麼時候會醒，商量一下陪夜的安排，忽然聽到一聲迷迷糊糊的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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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果爾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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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你醒了！”幾人幾乎一同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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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過去了麼？昏過去多久了？”朱高熾撐著尚能活動的右臂坐起來，見帳裏燭火通明，知道天已黑了。“你們一直守著我麼？父王和皇祖父他們呢？我墮了馬是麼……一定掃了大家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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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你還管掃誰的興！天晴急急搖頭，示意沒有，又把他輕輕按了回去：“你父王就在左近，我們這就去叫他。你現在哪里疼？腿上？肩上？頭上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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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熾複倒回床上，感受了一下，擰了擰眉頭道：“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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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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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熾乘著馬車被送去了龍江驛別館。謝奇說，現在是長骨頭的關鍵時期，運送顛簸對前期的康復很不利，還是就近安置比較穩妥。相比遠在城西北的皇宮，稍近城南的別館自然更理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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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爾娜，你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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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尚膳監特製的茯苓餅，不過要等先把米粥和湯藥喝了，才能吃得。”天晴張起笑臉，顯得歡快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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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入宮，該見到談院判了吧？他是怎麼說的？我的腿……還能好嗎？”朱高熾滿懷期待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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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天晴心頭劇震。明知他肯定會問，明知瞞不了他一輩子，可她一路渾渾走來，竟連一句熨帖安慰的措辭都想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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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禮說，他的觀點和謝奇還有些不同。世子這次墜馬，骨折腱斷看來不是最大的問題（就受損程度來看，情況竟比他預想的還要好不少），關鍵是傷到了脊椎，但結論同謝奇一樣——朱高熾以後很難再正常行走了。那天所說“回去再研究一番”的托詞，只是不想讓王爺和世子更難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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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不似骨骼、皮膚，一旦受傷，再不可逆。天晴何嘗不知道？可當初她想的是，神經也由細胞構成，既然她的血已被證明可以再生組織細胞，或許也可以復原神經結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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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失敗了，或許她來得太遲，或許陳血本就沒有新血那樣有效，或許血液一旦與其他物質結合就會產生質變，或許它對神經元的作用就是這麼有限……無論哪一種原因，她的血丸最終沒有幫到朱高熾，他很可能再也無法恢復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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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怎麼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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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說了，我已明白了……”像是看出了她的為難，朱高熾突然輕輕開口，目光轉落在腿上綁板，平靜道，“其實沒什麼。本來我就跑不動、走不快，如今至多更慢些罷了……這樣也好，我原就見不得血，不能衝鋒打仗，這下父王更不會逼著我去觀演督陣、上場操練了，說不定，正是因禍得福呢~”言罷，他還咧嘴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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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是這樣，天晴越是痛疚：“都是我害的你，我不說什麼兔子不兔子，你就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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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關你事果爾娜。是我逞強，說著要去獵金色兔子，可見到那獐子，一下來了興頭，直想試一試運氣。還以為這回能像二弟一樣，讓父王和皇祖父他們都刮目相看呢！果然是勉強自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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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熾聲音漸低。天晴看他原來一張圓潤小臉，這幾日都消瘦下來，眼眶青凹，嘴唇發幹，模樣極是憔悴，不禁鼻頭一酸，落下兩顆珠子大的眼淚，一發現又趕緊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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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熾見她哭了，慌忙安慰：“你別怕果爾娜，我會和父王說的，這事同你沒干係，只怪那頭老虎。如今它已被打死了，那這事便算了了，我不會再讓父王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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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搖搖頭：“我不怕，我原也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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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熾握住她，輕輕晃了晃：“沒什麼該不該，這次我是同三保一起，他也勸過我，是我沒聽……父王要是遷怒，你們都難逃一劫，可就算把你們打殘、打廢了，我也不能好了。況且，讓你們因我遭罪，我心裏更不好受。”他放下了她的手，如同忽然放下了所有的心事，轉而拿起茯苓餅，一口塞進嘴裏，含含糊糊道，“何以解憂，唯有饕餮！往好處想，以後我想吃什麼吃什麼，父王再不會罵我胖得馬都馱不動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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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這一廂朱高熾努力歡聲笑語安慰著天晴，那一廂朱棣正怒不可遏，把一疊文書狠狠摔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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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口羈留，於理不合。”什麼狗屁禦史臺！催命一樣趕著他走，好像怕他多留一天，應天府就會成了他的似的。還有皇上看他的眼神，難道他會為了多留這幾天，故意弄殘自己的親兒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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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自己是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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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三保站在門邊，比平時更加小心翼翼，“王次妃娘娘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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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她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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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晴已在，三保全沒料到王爺會是如此反應，一時訥言。天晴趁機閃身進來，已跪拜在當地。朱棣冷冷看著她，並未驅趕。三保見狀，乖巧退出了屋外，半掩上門，留兩人單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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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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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殿下。”天晴仿佛全沒聽到他惡言惡語，恭敬懇切道，“目下世子傷勢未愈，皇上也希望世子能靜養康復，之後能繼續留在京中念書，可殿下還有公務在身，不日便該啟程了，按理我也當回藩去……但我想，求殿下也准我留在這裏，繼續照顧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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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你有臉說！你是為熾兒，還是為別人，以為我不知道？他弄成這樣，全都是你害的！你隨口一句話，賠上他一條腿，你——你！”朱棣本就恨怒，此刻越說越氣，順手撩起案上筆架就往她處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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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她不躲也不擋，生生挨了這一下。只聽“砰”一聲，朱棣心中也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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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去看，只見她額間一片青紅，卻哼也不哼一下，依舊維持著跪坐的姿勢，眼中淚光微熒：“是，是我害的，等到世子恢復七八成，行動無礙以後，我自當全力以赴，繼續為殿下尋寶。先前說好的一成之得，也沒臉再領受。這次的事因我而起，我只想為世子盡盡心意，萬望殿下成全！”說完重重一叩首，額頭敲在石磚上，正是剛才被他擲到的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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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心內一震，隨即仿佛被一只綿掌捏住了一般，又軟又疼。見她跪地不動，儼然是他不答應就不起來的架勢，他長長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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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留，就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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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得走了。張之煥已經離京，一月內勢必不會回來。一個月後，她再想變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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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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