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臣苦口相勸,湘王卻拒不認錯,末了還喪心病狂,誣指先帝和陛下不是。臣聽得怒不可遏,大罵朱柏他不忠不孝,他卻忽然嚎啕流涕,此後不發一言,只是嗚咽悲泣……哎,終歸是骨肉至親,臣想著陛下曾經殷殷托囑,不忍再逼,便說留予他些許時間,讓他靜思己過,緩後再行羈押,哪知道他……他卻學潭王梓那般,將王府四門緊鎖,焚薪自盡了!臨終前,還在府中大喊‘身為高皇帝子,絕不偷生受辱,寧可付炬一死!’”說到這裏,李景隆以袖掩面,大有痛心之情,“臣無能,有負陛下聖命,懇請陛下降罪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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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忠孝兼顧,盡力而為,何罪之有?怪只怪朕那十二叔……哎,只要能懺罪省愆,朕法理之外,亦量人情,何至於以命相抗?哎……”皇帝幽幽感喟,神情黯然。“你先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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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煥默然觀望著李景隆一番唱念做打,眼中始終淡色薄薄,如雲遮霧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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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耀,你怎麼看?”待他告退,皇帝私下向張之煥垂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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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坦言,不信實情合如曹國公所說。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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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停頓不語,皇帝更覺心瘙,立刻問:“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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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公爺對陛下一片忠心,卻毋庸置疑。無論他有心還是無意逼絕了湘王,都證明他心中認定——無論犧牲誰,都必不能令陛下懷疑他的忠誠。其他,都不過是同他互利的盟友;唯有陛下,是他必須效忠的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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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聞言莞爾,朝他點了點頭:“文耀所說,亦是朕心之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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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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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北平燕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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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皇帝如今已占得先機,一有覺察,發難即在晷刻。開平三萬精兵朝發夕至,現下在城七衛、屯田軍士又都受張昺轄制;以王府目前的戰力,便是巧計斡旋,畢竟敵我眾寡懸殊若此,怕終究都難逃一敗。”道衍和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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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月來,燕王府上下過得可謂如履薄冰,連每日送進府的青菜都要被盯梢盤查。天晴自認有本事高來高去,就算出府也不會惹人起疑,但都被謹慎的朱棣打消退散,只叫她安分待在王府,便是初一十五例行的慶壽寺齋會也必須兩點一線往返,嚴禁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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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她還接到了攸寧姊的飛函,內容從例行的噓寒問暖變成了滿滿擔心——連大海哥他們都說北平削藩已勢不可免,提醒她一定要早做打算。天晴自然回信寬慰諸人,說她吉人天相,就算真碰到什麼麻煩,總有辦法逃之夭夭,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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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是她這“逃之夭夭”的技能太過令人印象深刻,所以這次他們密談,朱棣才特地叫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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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自從朱棣從京師回府,天晴就覺得他有些變了,不僅再不提讓她尋寶,所做的一切決斷處置,似乎都是在預備撤退而非進攻。她如何旁敲側擊,他橫豎一句“本王自有打算”就堵了她的嘴。哪怕出了周王的事,道衍火急火燎趕來商量,他都神色淡然,除了“人沒事就好”,再不置言。直到湘王的死訊忽然傳來,一同到來的,還有皇帝召他入京的聖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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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等人張昺接掌了邊塞防衛,朱棣的工作就輕省多了,在各衛所露面的時間急遽縮減,唯一一次巡邊還是在去年年底。當天一回王府,他就“病”了,感染風寒加之舊傷發作,“病”得難以起身下床,更加無力照管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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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元宵一過,正是建文元年,按制親王當入朝參拜。偏偏朱棣“病”得連走兩步都要拄拐杖,皇帝幾次派人“探病贈藥”,都被他完美的易妝、精湛的演技瞞騙過去。探子們送來的情報無不佐證,照這情況,世子他們應該很快能被放回來“侍疾”了。卻不知是哪里出了紕漏,皇帝終於還是起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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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小祥將至,皇帝召本王入京祭禮,就是想要親眼見見本王的情狀。”朱棣苦笑道,“抗旨不遵,與欺君無異,足夠皇帝給本王扣個心懷不軌、犯上為亂的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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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亡羊補牢,猶未晚也。”說這話時,道衍不由看了天晴一眼。王爺多年來苦心籌措,秣兵曆馬,眼看大功將成,卻突然鬥志全失,偃旗息鼓,以至弄成如今這般處處被動的局面——全都要怪這妖女!“殿下一日稱病不朝,就多一日籌謀餘地。以殿下這多年在北平府的民心人望,後事仍有可為。況且敵明我暗,高下尚不可逆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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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了。做那麼多,不做那麼多,無非都是為了讓皇帝安心。”朱棣無法開口告訴道衍,他的衷心確實變了——寶藏也好江山也罷,於他已不重要了;以他手裏的三段印文,作為交換的底牌應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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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他只想一家平安,安穩現世。好像五弟那樣,也過一過無責一身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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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不惜隻身入宮,只為明白告訴朱允炆,兒子確實是他的軟肋;所以他再不染指邊軍大事,好讓朱允炆相信他已無反叛之能。無心又無力,朱允炆自然不必再忌他。他已做好了全套打算,只要孩子們都安全回到他的身邊,他就奉旨撤藩,從此如朱允炆所願,歸隱鄉野,再無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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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時,十二死了。據宮中密信,是李景隆將湘王府鎖府封禁,活活燒殺了他闔家滿門,對外卻宣稱——十二是“畏罪自裁”,諡號曰“戾”。因無子繼嗣,國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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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隆為人八面玲瓏,油滑有餘魄力不足。若不是得上峰授意准允,他決不會有謀殺鎮國親王的膽量。乍聞消息,朱棣不禁感慨,朱允炆這小子,終於有些像個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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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他的祖父,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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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這次他刀尖對準的——是自己的親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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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這一點時,朱棣知道,朱允炆已經變了,他再也不能寄希望於他的惻隱之心。但,熾兒他們是他的骨肉,他不可以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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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能等,世子他們卻等不了。凡事總要有一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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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是準備進京了?道衍正要說話,天晴插道:“可殿下‘重疾’難愈,北平府內外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就連駐軍開平的宋忠都知道。此去京師千里迢迢,車馬顛簸,生病的人哪能支持得住?無法前去祭禮,那也情有可原。反倒殿下一旦進宮,大病積虛,不是那麼容易能裝的,皇帝必定會著親信的幾個太醫會診,可就大大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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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皇帝不是要本王去參見,打的卻是致祭先帝的旗號。本王不去便是不孝,沒有情由可講。太醫會診是逃不掉的,好在宮中也有本王的人,總有辦法能順利脫身。本王會帶三衛士精銳一同前往,若真有什麼不測,還請大師費心將熾兒他們帶回北平。”他停了停,又面向天晴,凝聲說道,“之後就由你和張玉、朱能一起,把他們帶去你的家鄉。路上盤纏、將來生計,你一概不必操心,務必要照顧好他們三個,能做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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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情語氣簡直就跟托孤一樣……他是真準備拿自己換兒子,然後聽天由命麼?天晴萬沒料到朱棣叫她來是要派這個用場,慌亂間正想說些什麼,道衍在一旁忽然插言,聲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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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萬萬不可!新皇欲除殿下而後快,已是路人昭然。明知殿下舊傷復發,‘重疾纏身’,仍以致祭之名,強召殿下入京,用意再顯不過——若殿下真的病重,跋涉之下,病情必然加劇,到了京中也要休養,皇帝可以名正言順羈縻扣留;一旦發現殿下是佯裝,既然說了‘病重’,那在途中不治而亡,都可謂之合理!湘王之禍,便是前車之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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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被道衍露骨的暗示驚得心中猛一咯噔,當事人的朱棣卻好像一點不以為意,反而淡淡笑了起來:“大師憂心過甚了。三衛士不是擺設,本王也不是十二,皇帝想要本王的命,可沒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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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京師舟車數千裏,殿下稱病,必不可能像以往快馬疾行,費時少說一月再半。往來路遠,夜長夢多,若是皇帝鐵心行事,殿下真有萬全把握可以抵擋嗎?”道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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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的眉宇淡淡擰蹙,似有憂思內結,不過語意中仍留有餘地:“應該不至於如此。皇帝向來顧惜臉面,本王又非十二那樣戴罪之身,如果真的在赴京中途暴斃,難免惹來流言,他必不願見到這樣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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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朝他上前一步:“可殿下,朱允炆畢竟已是九五之尊,流言甚囂塵上又如何?終有平息的一日。於他而言,還有什麼,能比江山易主、皇權動搖更不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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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情狀如此激切,朱棣的態度終於鬆動下來:“那照大師的意思,目前當如何舉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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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退回一步,沉聲道:“為今之計,只有請三公子代殿下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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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燧兒?”朱棣的語氣驚愕異常,連帶面上血色都微失。他是他身邊僅剩的兒子了,保護都尚且來不及,怎能讓他再入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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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仍然堅定己見:“如今世子與二公子已在京中,與人質無異,藩領只剩下了三公子。但哪怕殿下嫡子中有一人留在北平,便不足以彰顯殿下丹心赤誠,絕無反意。三位公子稚幼,又是掣肘殿下的利器,新皇再是心急,只要殿下一日不撤藩,他就不可能傷害分毫,殿下大可望安。有三人於京師麻痹視聽,殿下便可繼續在此靜觀籌謀,以圖大業。等世子他們平安歸來,則萬事皆備,只待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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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什麼玩笑!“平安歸來?談何容易!本王的兒子們都送到了皇帝手上,他怎麼肯放人?縱使本王擁兵聚甲又如何——舉兵之日,便是他們的死期!到頭來,還不一樣要束手就擒!”一貫慎重的道衍居然提出如此不負責任的建議,朱棣不及細想,已被激怒了七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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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定會平安歸來的。由我帶三公子去金陵。”天晴的聲音蹡蹡傳入兩人之間,並不激昂高越,卻透著一股齧血沁骨般的決然。話尾未落,他們同時轉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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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睖睜著雙眼,又驚又惑,一瞬不瞬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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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的反應則要平淡不少,半是由於這正合他的本意。三公子年紀尚小,徐天晴又是先皇欽封的王次妃,如果殿下重病難支,由王府中位份最高的庶母帶著入京,合情合理。以她的狡黠機變,斷不會讓自己和世子他們陷入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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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真遇到萬一,他也有餘地棄卒保車。廢一個徐天晴,護住三位王子周全,對殿下有利無害;總比他現在自暴自棄,拿自己命換兒子的瘋狂之舉強上百倍。本來道衍還想就勢逼徐天晴陪同前去,未料她自己先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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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信我,我一定能把他們三人安安全全帶回來!”天晴恣志許諾,看來信心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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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當然信她的能力,也信她不會置他們安危於不理,可金陵不光有新皇和一眾朝臣虎視眈眈,還有張之煥……她到底在想什麼?她是為了那個人嗎?如果再見到他,她會不會又心搖神擺,像以前那樣,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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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信口胡說了!容本王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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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時間多想了,殿下。祭禮迫在眉睫,如果決定由三公子赴京代祭,現在就要準備出發。大師說的不錯,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總比殿下親身犯險要強。皇帝要的只殿下一人,殿下不在,我和世子幾個反而容易脫身。加上殿下在宮裏的耳目,我見風總能使個舵,保護世子他們應該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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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兀自猶豫不定,天晴上前兩步直視著他,搶言道:“我知道,殿下向來以我誠信不足,辦事胡鬧,但這次還攸關我自己的性命呢!我擔保,絕不會讓世子他們有失。就請殿下信我這一次,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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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望著她,默然晌刻,卻仿佛已經思考了天長地遠。天晴等著,等著……終於,他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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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們四個人定要一起,安安全全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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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慶壽寺禪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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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真的要行此著嗎?”張玉濃眉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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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是否以為,貧僧會錯怪好人、枉殺無辜?”道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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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師一向洞若觀火,末將怎會不知?可是,這位娘娘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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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古道熱腸,聰慧過人,對殿下也忠心耿耿,深得信任。要是發現她死在將軍手上,殿下一定會雷霆大怒,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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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猶豫再三,終於囁嚅出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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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倘若這些不過她的謊話伎倆,實則她卻是皇帝的人,要對殿下不利——試問,她該不該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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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玉驚道,“大師肯定?她竟是皇帝的人?”想到她之前種種言行作為,不禁冷汗直下,“要真是如此,此女實在居心叵測,萬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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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這樣大任,除了交給張將軍,貧僧實在難作他想。”道衍瞑目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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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肅容抱拳道:“大師放心。末將絕不辱命,便是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只求殿下降罪之時,大師能向殿下諫求恩典,饒過、饒過了末將一家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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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忠心為主,有功無過,殿下明心如鏡,怎會令將軍蒙冤?待那妖女一死,殿下定會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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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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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爾娜,都說先帝爺爺很疼你的,是不是真的呀?所以父王要你去?是不是有你在,皇上哥哥就會看在先帝爺爺的面子上,把世子大兄他們放了呢?”七歲的朱高燧是個難得在這年紀還不討嫌的軟糯小萌娃,長得小姑娘一般眉清目秀,也跟小姑娘一般會撒嬌。原本朱棣看不得自家兒子四肢不勤,讓張玉進京路上多帶著朱高燧騎馬。偏偏走出張掖門還沒三裏路,朱高燧就說自己給大太陽曬得頭暈,張玉只能放他下馬。一霎眼,他就鑽進了天晴的坐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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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一合上門簾,朱高燧立刻生龍活虎起來,繞著她嘰嘰喳喳,哪有半點中暑不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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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弄不清啊……總之殿下說什麼,我照著做就是了。”天晴邊答,心裏邊笑,小傻瓜,在你皇上哥哥面前,我的面子可沒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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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兄的腳好了沒有啊,他這麼長時間不活動,肯定又要長胖了,咯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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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二兄進京的時候啊,就跟我說他已經學會父王的連珠箭了,但是要等回來才能演給我看,我覺得他吹牛~要不幹嗎走之前不給我看看?你說是不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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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你哦果爾娜,守孝啊很悶的~我以前幫母妃守過的,這也不能吃,那也都不能玩~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了,就求著瑛兒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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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聽著朱高燧有一搭沒一搭的軟軟童音,或微笑或點頭,有時候會托著腮,插兩句“是啊”、“後來呢”,極少會打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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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她進府,這還是朱高燧第一次有機會和她獨處。說來也怪,比起兩個哥哥在時,現在他反而更放鬆自在些。誰都知道果爾娜總對大兄和顏悅色,同二兄卻水火不容,朱高燧也搞不清是為什麼緣故,但這一路上她認真靜靜聽他說話的樣子,真的讓他很窩心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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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禮的規矩和程儀,我都記下來啦!就是到了宮裏,也不會出差錯的,你放心好了果爾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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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三公子又聰明又乖,從來不叫人操心的。不過這次進京,還有件為難的事,我要請你幫幫忙啦。”天晴捧起他的小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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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她也會有為難的事嗎?朱高燧來了興頭,“你說吧,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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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金陵皇城武英殿,禦書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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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弟來的時候,父王已經……已經有三天沒好好吃喝了……整個人昏昏沉沉,眼睛睜都睜不開,嘴唇全裂了,還不停地說胡話……好不容易,灌下去兩口米湯,誰知道沒一刻功夫,米湯都吐了,還嘔出了黑水來!”朱高燧越說越急,越說越傷心,小臉哭喪著,快要流出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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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們和娘娘都說……說是傷寒催得父王舊傷復發了,邪氣入侵,變成了氣迷心症,已經沒辦法治了,只能聽天由命……臣弟進京前去和父王辭行,父王他、他都認不得臣弟了!嗚哇——”說到此處,朱高燧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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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想:燕三王子才幾歲大,斷然編不出這樣聲情並茂的謊話,何況當眾詛咒自己的父親。莫非老天開眼,燕王真的已經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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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待先帝爺爺祭禮一過,臣弟就、就請辭北歸,請皇上哥哥……恩准……臣弟實在、實在放心不下父王……也不知如今時候……父王、父王他怎麼樣了……”朱高燧一雙眼睛哭得紅通通的,抽抽搭搭說著,言辭哀懇。在場的不是父親就是兒子,見此情狀,無不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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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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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宣勞勠力,替朕鎮守北疆,累年不綴,居功懋焉,於朕不僅是血脈至親,更是股肱臂膀。如今病重至此,著實令人痛心,哎……不知道四叔昏沉之際,有否念及兩位堂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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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道送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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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燧雖然年幼,見事卻明白,又得過天晴提點,深知這次的首要任務就是得把兩個哥哥帶回去。但要紅口白牙說“父王提過”,用心太明顯了,搞不好自己都要被扣住,同大兄二兄宮牆作伴,來個“人質三連發”;說“父王沒提過”吧,那可真是白送了皇上哥哥一份大禮,到時他要來一句“連兩個愛子都忘了,四叔果然病入膏肓啊”,以顧念功高勞苦做理由,徹底收去兵權,請叔父安心養病,那他們家便大勢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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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朱高燧這次南下同誰一路?影後徐天晴呐!經過一個多月的魔鬼訓練,早已煉成《演員的自我修養》十級學者,大明第一小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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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不慌也不忙,抬起頭來,吸了吸鼻子,道:“如今父王說話,全是含含糊糊的……臣弟每次侍奉湯藥,都聽不真切,不知道可曾提到過大兄他們……不過,臣弟想,大兄是世子,一向最受父王的看重了,二兄他……他又是父王最喜歡的,父王見到他們,或許能夠……不,父王是一定能認出他們來的!可聽說……世子大兄他傷了腿腳,北歸路途遙遙的,還請皇上哥哥能多派人手照顧他,臣弟、臣弟全都仰仗皇上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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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要是由懂事的少年或者大人說來,難免唐突聖駕,好似逼著皇帝放人一樣,很有點無賴嫌命長的味道。可朱高燧的童音奶聲奶氣,說話婉轉流暢,字字清脆,加上情真意切,讓人聽來只覺得可憐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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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在朱允炆眼裏,他再可憐,也不值得憐,再可愛,也不值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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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讓他是四叔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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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要對先帝盡孝,又要對父王盡心,小小年紀便多思重慮,真辛苦你了。先好好歇息一晚。朕讓禦廚房備些可口的素齋,送進你房裏吧。”皇帝向著朱高燧說道,笑容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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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皇上哥哥隆恩……那、那臣弟就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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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真相信燕三王子的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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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燧剛一退下,齊泰便著急向皇帝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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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卿覺得,朕那堂弟小小年紀,也會做戲騙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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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三王子一片剖心至孝,誠然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可便是孩童不能作假,又怎知燕王不會作假?燕王號稱病重,一不可朝見,二不能述職,諸事呈報都令王府長史葛誠代勞,如今又讓三王子為先帝祭禮。一年前其肆意妄為,登陛不拜,目下已知削藩在即,卻又諸多推搪,拒不入京,其居心可察矣!還請陛下慎思!”齊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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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齊卿已然問過葛誠,稱燕王此前確在北伐時為蒙古人暗箭所創,傷勢不輕。這次病臥後,也再未出府走動。張昺他們送回京的呈報,亦是一般情形。”皇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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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可葛誠還說,這所謂的‘舊傷’先前從未發作過,只這一次,突然急病交加,數月未愈不說,還不見絲毫好轉,時機實在蹊蹺!陛下不正因如此,才應許微臣,下詔召見燕王,以究明情狀麼?”齊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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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突發急病,久治不愈,那都是世間常情,也稱不上多奇怪。”駙馬王寧自從上次受齊泰言辭相逼,對他殊無好感,此時幽幽甩出一句,與其說是幫朱棣說話,倒更像是在給齊泰拆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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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神經的齊泰並不理會:“總之,不能因三王子一番哭訴,陛下便輕下判斷。三王子與燕王終歸父子情深,不論是其年幼無知,被假像所誤,還是為了父兄,故意說謊,也都是世間常情。所謂寧信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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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三王子並非獨自一人前來的吧?負責護送的該是燕王親信,陛下不妨垂問以證虛實。”張之煥忽然插話,向著皇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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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將目光轉向了王寧。這次負責接迎的正是八公主懷慶公主府。先帝駕崩後,朱允炆將慶陽公主降封為了郡主,又因殉葬之事與宗室一眾大長公主都有所疏遠,唯有對母妃孫穆貴妃早薨的懷慶還能泰然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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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子由燕山衛指揮僉事張玉領二百人隊護衛來京,由燕王次妃果氏陪伴同行。張玉和幾個燕王府士官目前都在府軍衛歇馬。三王子被安置在乾東五所。王次妃果氏則由懷慶公主和陳尚宮帶至萬安宮歇息。”王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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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防有庶母在旁慫恿,燕三王子可能說得不盡不實,為此微臣向王駙馬提議,請大長公主將二人分別安置。”黃子澄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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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那王次妃有心慫恿,這一路月餘時日,只怕天天對燕三王子言提其耳。這時才將二人分置,未見得有什麼奇效。不過誠然,做總比不做的好。”齊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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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沿途照顧王子衣食起居的一名妃妾,二位大人未免將一介婦人看得太高了些吧。”張之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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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未必。”皇帝笑了一笑,“也可能——是張卿將她小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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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要宣燕王次妃覲見嗎?”黃子澄望而知義,當即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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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未等皇帝作答,張之煥插言,“如若宣燕王次妃面聖,臣以為,應當先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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