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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右衛，糧草豐盈，兵強馬壯，正是福餘衛精騎目前被安排的駐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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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穆少爺這麼玩火，一點不怕燒身麼？”天晴很快找到了穆華伊居住的堂間，推門見屋裏只有他一人，招呼也不打，走近到炭壚邊坐下，劈頭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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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穆華伊顯然也剛從外僕僕而歸，正抖落一身風霜。“如果有火，我倒真想烤一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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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放下像玉扇一樣張開就爐取暖的手，合掌膝頭，狡黠一笑：“也對。反正烤焦了，頂多破一點皮，傷不到阿穆少爺的筋骨——就好像你這次做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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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你在背後搞鬼，卻讓泰寧衛來當出頭鳥。是呀，阿劄失裏已老得不中用了，克貢魯臺忽剌班胡個個頭腦簡單，你一說燕王為拉攏其他二衛，會薄待原本最受寵信的他們，就受不了激，想也不想便開始鬧。成了自然有好處，倘若燕王要秋後算賬，也有人擋在前頭，不會第一個找上你們福餘衛。阿穆少爺真是做的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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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華伊睃她一眼，一副“何必廢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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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視若無睹，自顧自繼續：“阿赤烈向來聽你的，為什麼這次不帶上兀良哈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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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從你橫空出世，他早就不聽我的了。你是裝傻還是裝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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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連脫兒火察都不肯聽你說一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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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有個三長兩短，阿赤烈就會棄家出走，再不回部裏。脫兒阿恰肯聽不肯聽，又有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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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愣了一愣。阿赤烈是脫兒火察最看重的小兒子，一直被當做兀良哈部的繼承人，被寄予了所有的厚望。而他的固執剛強，也和父親如出一轍。脫兒火察當然知道，這個兒子說得出，就一定會做到。他是在用自己保全著她，這樣笨拙而又堅決。不問緣由，不求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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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赤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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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赤烈還答應，只要脫兒阿恰這次真心助你們，他就會對你死心，迎娶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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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天晴陡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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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雅是好姑娘，深深喜歡著阿赤烈。兩人早已是草原上公認心照的一對佳偶。他們能結為連理固然很好，可如果阿赤烈只是為了幫她……她應該阻止嗎？阻止之後又如何，她能給他什麼？代替吉雅成為他的妻子？保住他的名譽和地位？除了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讓他白白付出後，傷心失望難過，她什麼都給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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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次你才有意撇開兀良哈衛。明明就算他們不參與，你也可放出謠言，你卻根本沒這麼做。這樣萬一失敗，起碼吉雅未來的夫家可以保住，不會有謀反之嫌。心狠手辣的阿穆少主，也只有對著自己的親人，才能這般體貼了！”穆華伊如實托出，就是想她愧悔動搖，天晴只能故意說得滿不在乎，仿佛這樣，她也能為自己卸掉些內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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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推得一乾二淨事不關己，穆華伊心裏大為阿赤烈不值，哼笑一聲，道：“論狠心，我如何及得上你？我不過是想著，不管燕王最後成敗，只要脫兒阿恰堅持守信，以阿赤烈的性情，定會遵照諾言，娶吉雅為妻，總算能成了她從小的心願。要反要鬧，兩衛精騎加鬼力赤手下的兵，還有大寧衛那些被迫跟來的倒楣蛋子，足夠把這北平城攪得天翻地覆，自沒必要再拉阿赤烈他們下水。可——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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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想到燕王居然真的找到了秘寶，成了天選之子。看到那些金塊，克貢魯臺他們個個心服口服，再加拿人手短，造反的事便都草草作了罷。”天晴笑道，“剛剛，阿穆少爺應該也在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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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穆華伊微蹙眉睫，猶自不甘，“你到底是怎麼知道，寶藏就在北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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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要多謝你呢！是你向額勒伯克進讒，說我已經知道了秘寶藏處。額勒伯克一聽嚇個半死，生怕我真解開了寶藏的秘密，急不可待要滅了我的口，這才派鬼力赤來攻打北平。不想弄巧成拙，反倒逼得他弑主篡位。你們當時說的話都被鬼力赤打聽了去，我與他當面一對，自然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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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汗不知道秘寶在哪，首先一定會來奪印，而不是殺你。”穆華伊抱胸托腮，邊思考邊推敲，“他半句沒提讓鬼力赤找印信，卻只逼他來攻打北平，不計死活都要抓住了你，只有一種可能——那三顆印信對他毫無用處，他早知道寶藏在哪，而你可能比他更捷足登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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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拍掌應道：“阿穆少主果然聰明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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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華伊慘然一笑：“什麼聰明過人……沒想到我隨口胡編的不兒罕山，居然真是寶藏原來的藏處。不然額勒伯克也不會那麼緊張，一聽見這名字，就以為你真的有線索，會發現寶藏已被搬來北平的秘密。這哪里是聰明？真蠢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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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的如意算盤，是利用假藏寶地聲東擊西，將注意力都吸引到徐天晴處，自己伺機盜取額勒伯克的最後一匣，哄彭瑩玉拿三印相合。到時，徐天晴疲於與白蓮教、汗廷斡旋，分身乏術，他卻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全部寶藏，成為英靈天選，統一草原汗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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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花姣姑娘一向不應允他和徐天晴作對，但只要他不親取她性命，總有辦法推脫乾淨，花姣也不能因此記恨上他。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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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喟然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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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對，人算不如天算。有件事我到現在才想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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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阿魯臺的那個內應。當年木榆衛大亂，是你向他透露消息，說各部酋幾大頭領連同指揮使都不在，新城衛兵力空虛，可以趁機攻打。你知道新城的警衛脫兒火察也有份，只要城破，不管寧王疑不疑心有內鬼，對兀良哈部肯定免不了一頓責罰。脫兒火察心生不忿，與寧王的關係更加飄搖，當是你所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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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等你隨父親到了大寧，才發現阿赤烈竟然不在，卻被寧王派去了新城附近警戒。你明白寧王是存心試探，看看到底會不會有人來打新城，阿赤烈又會幫誰，那新城中勢必不空，反而預備了不少戰力。但這時你身在大寧城，四周都是眼線，想通風報信卻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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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你那舅父阿魯臺天生乖覺，先派了內奸混入新城查探，知道木榆衛已分兵來援，便轉頭去攻打木榆。怎料還沒來得及大展手腳，埋伏不遠的阿赤烈一股就趕到了，追得他氣喘吁吁，一路撒落了不少搶來的財物，都給阿赤烈帶回來交了公。對你、對阿魯臺、對寧王朱權，可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千慮必有一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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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華伊冷笑：“只有你慮而不失，見微能知著。看來是我穆華伊算，不及你徐天晴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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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搖了搖頭：“阿穆，你還是早點死心吧。你確實聰明非凡，可這一次，天命不在你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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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華伊切齒道：“那是你的天，不是我穆華伊的天！憑什麼要我死心？什麼道理，只有朱棣能想，我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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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歎了口氣：“論理，你當然能想。孛兒只斤·穆華伊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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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華伊猛然看向她，眼光閃動，困惑而戒備。天晴繼續說道：“當年脫古思帖木兒為了和侄子額勒伯克爭位，拉攏各大臣貴酋，其中就有大部烏齊葉特的首領海撒男答奚。時海撒男答奚的妻子剛剛過世，脫古思帖木兒便將自己的愛妾、阿魯臺的姐姐送給了他，也就是你的母親，阿蘇特部的奇列真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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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個月後，夫人在海撒男答奚帳中生下了你。因為晚產，長得又像母親，所以，從沒有人懷疑過你不是海撒男答奚的骨肉，包括你自己。可是你十歲生日的時候，天元帝剛剛駕崩，你偷聽到母親和舅舅阿魯臺的談話，才知道——原來，你不是烏齊葉特的少主，卻是天元帝脫古思帖木兒流落在外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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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候起，你就在等待時機，想著有朝一日，要拿回屬於你的一切。為此在大寧城外，你才假意投靠，到了北平，又四處點火撩起嘩變，為的就是好扳倒燕王，拿到所有印文。那時，你便能靠它們掘出寶藏，成為鐵木真那般的天可汗，自此統一漠南漠北，重回中原，開疆拓土，賓服四方——我說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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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樣將他多年來的心事娓娓道出。話音結束的一刻，仿佛腦海內所有叫囂著的轟鳴迴響都歸於虛無，穆華伊的語聲已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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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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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夢人人都會做。稱帝這個夢，燕王在做，寧王、穀王在做，陳善在做，還有鬼力赤、思行法、李芳遠、胡季犛，個個都在做，光我知道的就這些，不知道的只怕更如過江之鯽。人生在世，有夢，總比沒夢好。只不過——這是你的夢，就算搭進你自己的命，也不能搭進旁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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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說去，還不是幫著你主子。哼……”穆華伊不甘地叉起雙手，“你憑什麼這麼有信心。就算朱棣奪了天下，難道就不會被人再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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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也只有女真人能搶了吧……”天晴低聲呢喃了一句，抬目道，“穆華伊，坦白說，你我關係從來不好。所以你放不放棄，甚至會不會因此送命，我都不關心。只是，雖然花姣不說，可我知道她很重視你，我不想傷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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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華伊心頭一跳，面上卻依舊冷冷：“這話我原句奉還。如果你也重視她，想來也不會反對她做大元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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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視她，可像你說的，不可能超過重視我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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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晴，我認識的你，可不是什麼直腦筋的忠臣孝子。朱棣許過你什麼，讓你肯拿所有人的命來冒險幫他？你到底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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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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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太多人問過她，她卻從來無法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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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忽然覺得很疲憊，輕輕用手指按了按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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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是女流之輩，但，除了嫁人生子，也可以有點野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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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的野心，不過名利權勢、富貴平安……你要的，真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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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天晴忽而笑起來，“簡單麼？多少人處心積慮，為自己、為家人，掙的也不就是這八個字麼？要真簡單，你又何必費盡心機，弄到這麼辛苦？阿穆少爺，你猜，如果我把你的身世告訴了海撒男答奚，他會怎麼做？會繼續讓你留在福餘衛麼？就是他肯，你又願意麼？到時你一無所有，心思卻多，你覺得你那好舅舅阿魯臺，會不會大發慈悲收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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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華伊冷哼一聲：“我額赤格憑什麼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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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他信，只要他疑，就足夠了。自己養育了二十年的兒子，居然是別人的骨肉，這打擊著實不小啊！可惜，你自找苦吃，卻要連累奇列真夫人和吉雅，叫她們在部中無法立足。吉雅再心心念念想嫁給阿赤烈，恐怕也不能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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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華伊深深地盯著她。“你做不出那麼卑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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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回視來的目光比他還要深，幽然邃然。“你認識的我，可不是什麼忠臣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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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視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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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穆華伊撇了撇頭，沉聲道：“好。徐天晴，我答應你——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和你作對。你也須得承諾，不管燕王最後如何，三衛的所有人，你都要保全！尤其我母親、吉雅、還有沈姑娘，她們中但凡誰少了一根頭髮，我都會教你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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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教，她們如果有事，我——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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