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今天起呢,我就要搬出長興閣,到長春閣去住了。”翌日清晨,從前寢宮歸來的天晴向王香月鄭重宣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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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閣?長春閣的規制僅次於後廷主殿,因為王爺從未立過繼妃、側妃,自王妃過世後,王府所有女眷都不夠資格入住,為此一直空置至今。這個果爾娜才侍夜了一次,竟要住進長春閣?王香月簡直不相信自己聽到的,不由再問了兩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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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長春閣?真的是長春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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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王香月年紀輕輕就耳背了嗎?天晴疑惑地回應:“嗯,長久的長,春天的春,長春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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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一個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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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是一個人?還有我的花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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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香月簡直氣暈,這丫頭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王爺他……殿下是怎麼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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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同意的?”天晴想了想,開口胡謅道,“我說我的家鄉雲南也是四季長春,住在長春閣會讓我有家一樣的感覺~殿下寬厚,就說讓我住在那裏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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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朱棣雖停下了腳步,回過來的神色卻如常冷冷,看得王香月心裏戰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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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上次那場失誤,她提心吊膽了大半年,不知道王爺什麼時候會降下雷霆之怒。可這幾個月來巴巴地看烏雲密佈,時不時還電閃雷鳴,雨卻一滴沒落下,弄得她也搞不清了——難道是她弄錯了?殿下上次受傷,和那位將軍其實無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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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什麼也不說,她又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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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甚扭扭捏捏的,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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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此次的目的,王香月低頭虛聲道:“殿下,果氏她說,殿下已應准了她搬去長春閣起居,妾身想著那裏空置已久,得要快些準備,為她收拾床褥被鋪、擺件物什、庭院花木什麼了,還有外頭的灑掃婆子、內屋的服侍丫鬟,都要儘快一併配足。但果氏自己卻不要,說她房裏只要她帶的一個侍女就夠,其他人一概不用……是以妾身想來請示殿下,如何辦才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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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果爾娜做事不管不顧,講話亂七八糟的,可一開口就把王爺抬出來,她又奈何不得。思來想去,必要和殿下攤開講明。估計是果爾娜聽岔了意思,這才跑來同她胡說,那以王爺向來的嚴厲,自然會處置。一旦王爺有了“新來的果氏真不省心”的印象,分散了注意,她的壓力便能小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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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皺了皺眉,似有些不耐:“隨她高興,你安排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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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便走。身後的王香月抬眼望著他的背影,驚呆忘言,如一樽冰雕般,一時凍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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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連著三四天,每逢亥正前後,王爺必定會往長春閣去。這樣的事,從前在哪位娘娘身上都不曾見著。府內眾人雖然驚奇,但想到果氏娘娘本就是王爺指名進的府,又確實生得俏麗可愛,行事大膽絕塵,連赤烽都降得伏,受此嬖幸,倒也不以為大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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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天晴同花姣曉得,這幾天晚上她同朱棣端的是鬥智鬥勇,心力交瘁。對於她能找到金匣的把握,他並不深信,反復套話,想要問出那一匣的線索。天晴就這麼一塊保命符,哪肯放手?只怕稍微露了底,便有殺身滅口之禍,只能虛虛實實不停斡旋,又是勸又是求,就盼他能松一下口,抬一下手,放她出去尋寶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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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越是如此,朱棣越是猜忌,有時話題忽而帶及沐府和苗部,天晴仗著一路強記花姣口述,穩穩而答,言之滔滔,每每正以為無懈可擊之時,他又出其不意突然打斷,抓住她一點端倪,追問不休,或把話重又繞回金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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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見機行事,好幾次情勢堪堪,差點被他戳穿,只能硬著頭皮面不改色,撒謊打誑,圓過場面。萬幸關於金匣朱棣只聽過傳說,所恃到底有限,也不能說她講的一定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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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每天經過一兩個時辰軟磨硬泡,朱棣當然老實不客氣就在她的寢殿睡下了。她卻要跟丫鬟似地守在外殿(誰讓長春閣就她和花姣兩個呢?),等候他時不時的使喚命令,隨叫隨到,第二天一早再返進內殿,跟花姣、過來的小萁、小莢一同伺候朱棣起床洗漱,扮演“新晉寵姬”,當真是欲哭無淚,打落了門牙只能和血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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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當然全不知她的苦。王府裏當差的多是老人,包括黃儼在內,能在朱棣手下混十幾年,個個是眼光毒、腦子快的人精,都不用留心就發現了——自從這位果娘娘入府,王爺幾乎就沒一天落下了她,才來了這麼幾日,果氏就已然成為王府開府以來侍夜頻率最高的女子了!就連先王妃那時候,都沒見過這種盛況(天晴:並不想要這個殊榮,請拿走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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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再過個幾天,王府裏終於要再添一位小王子了~畢竟王爺這麼努力不懈,又不是去和果娘娘談天說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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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天晴夜夜真情實感,談天說地,搞得睡眠嚴重不足,白天還有王香月來雪上加霜,要教習什麼女紅針線,說她之前做的活工太不成樣,粗糙散漫,大虧婦功。天晴哪還剩精神應酬她,每天一邊搜腸刮肚想晚上該怎麼過關,一邊絞盡腦汁想著馬上輕功施展不出了要怎麼脫困,把什麼扇套襪子的作業一股腦都丟給花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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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東西!連只破鳥都擺不平,養你們不如養豬養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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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天晴正倚著廊柱發呆,忽聞一聲尖嘯的唿哨傳來,緊接著是一連串咒罵。她好奇走到院門口探頭一看,原來是朱高煦,正在花園裏和幾個下僕熬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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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鷹”便是把獵到的野鷹帶回,栓在鷹杵子上,連續幾個晝夜不讓它睡覺、也不給它餵食,以這種近似酷刑的方式來磋磨猛禽的野性。通常七八天後,再傲絕的雄鷹也會堅持不住,不得不屈服於人類的意志。之後經過“過拳”上臂、“跑繩”尋主、“野喚”歸途等訓練,鷹隼就能變得聽從呼喚,“生鷹”變“熟鷹”、“野禽”變“家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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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步驟清晰,做來卻費時費力。像朱高煦這樣的混世魔王,自己當然不會勞心勞神地陪熬。苦逼的訓練過程都交給下麵人做,他只負責享受成果、盡情玩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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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這只被熬的海東青竟格外神駿,很有點寧死不屈的味道。朱高煦又捨不得真弄死它,只能靠打罵下人撒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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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鷹走狗,不是東西!”天晴對那頭鷹那群人都倍感同情,暗罵一聲。也不知道罵的是大的,還是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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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她現在跟被熬的鷹也差不多了,再耗下去,終有穿幫的一天。可只要她出不了王府,便無法可施,這樣搞法,情況可真不比在威哥那間舊工房裏好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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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歎氣間轉過頭,目光忽而瞥見水塘旁幾叢莎草。掩映於蕭索枯黃的冬日植被中,它們正一簇一簇舒展著葉鞘,長長的肌理間湮著微微的紅棕色,頂上三稜形果實結得小小卻尖尖,自有一種倔強十足的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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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心頭一動,走去蹲下,支頤看著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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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好東西,都把你看癡了?”正坐在窗邊替她趕工的花姣見她出神,輕聲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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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莎草應是塞外的物種,到北平一路過來也沒見到過,怎麼偏偏在這長春閣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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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姣聽了,放下繃子,走近與她並蹲下,也打量起那幾簇莎草來,果然樣子特別,在西南都不曾看見。思緒轉了一轉,花姣大悟:“莫非這就是‘思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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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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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傳說當年忽必烈南征建元,定都北平也就是當時的大都。為了子孫後代不忘開國艱辛,同時牢記自己的蒙古血統,他派人從草原取了一種莎草的種子,取名‘思儉草’,種植在大明殿前,讓後人朝見時,睹物思之。這裏原是元朝的皇宮,你又說這是塞外的草種,那很可能就是思儉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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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難怪了!”天晴對花姣的博學貫通深感佩服,想了想又有些疑惑,“可你說這裏是元朝舊宮?不對啊,元宮不是在魏國公徐達攻陷大都時,就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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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燒當然也能造了,不然你讓王爺就藩一家住在焦土上啊?據說燕王府就是皇上下旨,令魏國公在原大都皇宮的地基上督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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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這才恍然明白過來,第一腳踏入這裏她就覺得,雖然同為親王,寧王府看起來在各種層面上就感覺與燕王府差了一個檔次,原來燕王府是前朝皇宮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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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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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王府就是原先大都皇宮所在?這長春閣就是原先的大明殿?”天晴抬頭環顧,又覺得不大對,正殿總是在宮城的中軸線上,這長春閣的位置未免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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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姣笑著搖頭:“當然不可能了。親王的府邸都有規制,哪能和之前皇帝的一模一樣?應該是取了一部分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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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這裏思儉草的種子應該是從過去大明殿吹過來的,遇著合適的土壤,自然就生根發芽了,果然是野火燒不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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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眼睛忽而一亮:“我怎麼之前沒想到呢?元廷一敗,以前在皇宮當差的宮人應該也都四散逃回民間了,那總該有些還留在北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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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姣疑惑:“做什麼?你要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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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找他們是假,找金匣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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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世祖忽必烈是成吉思汗最疼愛的幼子托雷的第四子。其長兄蒙哥死後,忽必烈幹掉了和他爭權的弟弟阿裏不哥,成為了托雷家族新的繼承人,也成為了備受各大汗國爭議的新任蒙古大汗。要說其他三個家族的金匣他有沒有,難講,但托雷一系的金匣絕對在他手裏,被元朝皇室代代相傳,指不定就有哪個老宮人見過,甚至知道它可能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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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魏國公開平王兵臨城下,元朝皇族匆忙逃遁,遠避上都,不少寶貝都被宮人趁亂偷出好謀生路,金匣又小,萬一就混在當中被帶出來了呢?阿赤烈所在的兀良哈部本就與元廷關係疏離,又和北平相隔遙遙,他有的那個金匣,不太可能是托雷一系的。如果她好運當頭,能再找到托雷家的金匣,寶藏的秘密就知道了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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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越想越覺得事情大有可為,一時間信心滿滿。花姣看她一臉傻笑,不覺有些擔心:“待會兒你在王爺面前可別這樣……再讓他起了疑心,可不是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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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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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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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城中大道上,信步閑遊著兩個頭戴帷帽的少女,身後跟著六名佩刀隨侍。雖是尋常護院打扮,那些侍衛相貌體格卻個個兇悍,顧目間殺氣四溢,叫人見之心怯,不敢走近。有幾個相熟之人見了,本想上來打個招呼,瞧見這架勢,也大概明白了情況,或低頭或繞路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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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被六個兇神惡煞緊緊跟著,逛街都逛得意興索然,直到鼻尖隱隱飄來一陣檀香,她微微抬頭,只見不遠處一寺廟雙塔高立,東西相倚,氣勢端然,八角密簷挽風流雲,耳中清盈如聞梵唄,這才抖了抖精神,於面冪後眯了眯眼睛,道:“那雙塔造得如此精麗壯美,莫非也是當年由魏國公爺督建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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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張玉嗤之以鼻,這樣兩座古塔,光看看就知道,怎可能只有二三十個年頭?小小蠻鄉苗女,果然不懂事!但想以殿下的謀識,尚且對她防備,心裏又起了幾分忌意,平平回道:“慶壽寺乃是金朝燕京時所立,其中九級海雲塔、七級可庵塔,都是供奉寺中先住持的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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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燕京,昨日大都,今日就成了北平了,哎~世道變得可真快啊……”天晴慨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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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一番較量,她以退為進,說這陣子遠離家鄉,心神不屬,記憶中有關金匣的線索愈發模糊了,果然引得那疑心癌晚期上了鉤。幾番出招拆招,朱棣已明白她是想在城裏逛逛,流覽一番前元遺跡,終於勉勉強強松了口——當然名為保駕實行監視的隨從,肯定是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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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北平城真是繁華又熱鬧,說是北地邊城吧,卻一派盛世氣象~殿下果然治理有方啊!我從西南一路走來,就沒哪處城鎮比得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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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比朱棣還年長幾歲,看天晴更像看孩子似的。本來被派來“保護”這個小苗女逛街,他滿心不樂意,不過聽她說話乖巧,或多或少減去了他幾分不平,此刻驕傲地挺了挺胸,說道:“當今聖上有旨,諸王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可以食祿而不治事,民生政務自有布政使司衙門管理,但殿下身為一藩之主,一直心系百姓。早在剛剛就藩時,軍隊開墾屯田、拓寬河道,殿下都親力親為,平時演兵操練,絕不擾民,將士但凡有違紀者,必定重罰嚴懲。娘娘眼光不錯,這北平城中之所以如此太平清明,確實都靠著殿下的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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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殿下有沒有過像戲文裏唱的那樣,時不時微服出訪,體察民情,除暴安良、再加伸張正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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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音俏然,天真明媚,引得張玉談興大發:“那自然有了。有一次,殿下正巧撞見東城兵馬司一吏頭在欺壓一戶賣肉的店家,一問一查,才知道此人長年橫行市里,欺男霸女,惡名昭彰。殿下震怒不已,當即拔了佩劍,將那吏頭就地正法,全城百姓聽聞得知,無不拍手稱快,盛讚殿下英明公正,北平能有殿下鎮守,真是黎庶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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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天晴突然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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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笑什麼?”張玉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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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笑這城裏的老百姓可真是實心眼~殿下隨便演了出戲,大家就拍手稱快了?要這樣,殿下能鎮守北平,不是黎庶之福,該是殿下之福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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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這話什麼意思?”張玉隱隱含怒,肅然道,“什麼叫隨便演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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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是你自己說的呀~殿下經常體察民情,那有一個長年橫行市里的惡霸吏頭,臭名遠播,殿下怎會不曉得?就算之前忙顧不上,既然看見了,直接扔給有司發落不就好了,還用得著問呀查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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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吏頭,殿下一來北平就大大露了臉,又是種地又是挖溝的,他常在城中跑,豈能沒見過?明知道殿下時不時要出來一下,北平城就這麼點地方,那作惡前還不仔細觀察觀察,確定沒有一個類似殿下模樣的人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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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搞不好啊~根本不是什麼正巧撞見,就是殿下和那人說好,挑個日子演一出周瑜打黃蓋的苦肉計,如此北平城便人人都知道,就算朝廷派下來的官兒吏兒不行,只要有殿下,大北平便青天常在,老百姓便能過得順心安泰~只可憐那吏頭,以為之後可以得一筆大大的賞金,去別處安身立命,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被殿下當場滅了口,連個冤字都喊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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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想剛剛對她有些好感,她就這樣放肆起來。張玉大怒:“娘娘!娘娘固然身份尊貴,但若再這樣胡言亂語譭謗殿下,末將可不能當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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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是我胡言亂語了,現在就乖乖閉嘴,行了吧?”天晴心道,那傢伙收買人心確實有一套。張玉是元廷投降的漢將,原本官至樞密,先祖就是忽必烈的心腹漢臣。剛剛她刻意試探,他不但半點沒有眷戀舊朝的意思,對朱棣的贊許卻溢於言表;她“惡意推測”一番,他還大動肝火,顯然忠心耿耿,對自己現在的主上十分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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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話也難說,如果她不知道後事如何,大概也會被朱棣的假像騙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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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邊想邊走,東張西望,行到十字街,突兀聽得一聲“娘娘!”只覺腳下一膩,步踏纏綿,心裏咯噔一聲,已有不好的預感。低頭看去,果然剛剛踩足了一包新鮮馬糞,如有實質的氣味,仿佛正從腳底盈盈嫋嫋升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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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t!”天晴不由尖聲叫罵,一邊大力地往旁邊地上磨蹭,一邊怒斥張玉,“都看到了為什麼不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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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叫了的。”張玉語調平板,眼皮也不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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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氣鬼,擺明還在介意她剛才的話!“娘娘娘的,誰知道是在罵人還是叫人啊?看我都快踩上去了,你就不能伸手拉我一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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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張玉同下屬幾人均退開半步,拱手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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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冒火:“那也要會變通是不是?你若是為幫我才拉我,也不能算違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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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即便丟命,也不能越禮。何況不過鞋履沾塵?”張玉一臉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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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沾的是塵嗎?你來給我撣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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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氣這傢伙簡直不可理喻,一手扶著牌樓柱子一手搭著花姣,快把鞋底磨穿,終於蹭到八成乾淨。抬頭還想罵他,卻見一少女頭簪白花,雙目紅腫,急速向自己身旁的中樓牌柱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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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眼看她快似火箭,頃刻就要頭破血流,斃命當場,天晴喝止不住,情急之下只得三步並兩搶先擋身在前,堪堪正好擠在她和牌柱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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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胸腹遭那少女一記全力頭槌,天晴直覺五臟六腑都要被震出來了。花姣見她踉蹌,生怕她摔倒,趕忙上前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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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那少女卻並不感念她的犧牲,見一擊不成,徑直又向旁邊那根牌柱跑去。天晴大怒,顧不得疼,伸出手就勢猛一拽。少女哪經得住,嘩啦一下仰後躺倒。一只手腕被天晴緊緊捽著,少女還在地上邊哭邊喊:“不要救我!不要救我!就讓我死!讓我死——讓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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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等人在她們四周站了一圈,把圍觀人群都擋在外面,表情個個兇狠猙獰,直瞪得沒人敢留下看熱鬧。待人全都怕得繞開跑了,便佇立不動,繼續冷漠扮演六根銅柱,好像這場鬧劇壓根沒有發生,一點沒有要來幫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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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捂著肚子斜了張玉一眼,想到他那套“男女授受不親”的狗屁原則,還有口口聲聲說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嘴臉,頭疼加腹痛,火氣更大,一腔子不滿都發洩在那少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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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你個頭啊!年紀輕輕有手有腳,力氣大得快趕上男人了!活蹦亂跳好好的,有什麼苦衷非死不可?爹媽養你到這麼大,就是為了讓你當街死給人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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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爹媽”二字,少女止了哭啼,失神般呢喃:“爹媽……我爹媽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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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兒呢。天晴又起了惻隱心,歎口氣,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問道:“到底你為什麼要尋死呢?出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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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只是默默垂淚,仿佛的哭鬧剛才已經耗盡了她所有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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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你別看我這樣,我好歹是燕王府的人,有王爺撐腰的。你若有什麼難處,只管告訴我,我定會想辦法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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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少女投來的目光如兩把出鞘的匕首,讓天晴驚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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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她和燕王府有仇?難道是第二個果爾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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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細細看她,確實長得不錯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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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朱棣你搞乜啊?要不要這麼饑渴?!幫你擦屁股都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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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正沉浸在一片哀其不爭的波瀾心緒,少女卻接著說道:“那你必定認識燕王府長史葛誠之子葛思雄了!他在北平為所欲為,濫用功名私收田契的事,王爺都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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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葛思雄?田契?天晴滿腦袋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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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是由朝廷指派輔佐藩王的官員,同時擔負監督藩王言行之責。凡王府請名、請封、陳謝、進疏等,都由長史官上奏朝廷。葛思雄是葛誠到北平赴任時帶來的兒子,今年二十三歲,有秀才的功名。根據律法,考得功名者,所有田地稅賦(二十稅一)減免,作為其佃戶,連徭役都可少服,為此一些鄉人就動起腦筋,將自家的田地投獻給相熟的秀才進士,只要付一些田租,再在秋收時分與當年收益作為回報即可。但此事等同偷稅,有違法紀,是故從不張揚。”行走小百科貼心小秘書花姣在一旁快速向天晴附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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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過這段簡短的科普,天晴終於大致搞清了這個少女碰到的是什麼情況,問她:“所以是這個葛思雄強占了你家的田地?那你告官去不就好了?偷稅漏稅,強霸民田,光這兩條罪加一加,都夠他喝一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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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少女報出葛思雄的名字,張玉就一直心驚膽戰。及至此時,終於再也聽不下去,一改“銅柱”狀態,上前向天晴道:“娘娘,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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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只得讓花姣繼續安撫少女,自己跟著他轉到一旁,不耐煩地問:“好啦十步都有了!又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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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初到北平,許多事況尚不清楚。葛思雄之父葛誠是皇上欽定的左長史,連王爺平日都要禮讓三分。雖說其家室大半都在京城,但葛思雄是他最珍愛的一個兒子,長來被寄以厚望。如今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孤女、幾句空口白話,娘娘就要狀告葛長史的愛子,只怕不智。還是先問過了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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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十衛三所全都要王爺來管,王爺多忙啊!還要特地理會這種破事兒?再說什麼大臣啊長史的,只要進了王府,就該有自覺不是嗎?那個什麼葛長史的,居然敢縱子行兇,做出這麼無法無天的事來,不趕快教訓教訓,難道要等那小子弑君殺父了,才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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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故意將“弑君殺父”四個字喊得尤其響,唬得張玉不知所措:“娘娘慎言!此事切不可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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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不睬,又回到少女身邊,蹲下身道:“快起來,別管什麼長史幼史了,我領你去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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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官……沒有用啊……”少女嗚咽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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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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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姑娘名叫郭碧瑤,自從開私塾的父親早故,就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在西郊守著十幾畝田地過活。半年前她母親病逝,臨終前把她交托給她族兄郭榮照顧。誰知她母親一走,郭榮就翻了臉,說郭姑娘是女子,不能繼承家產,田地必須收歸宗族,還將田契投獻給了葛思雄。後來葛思雄又看到了郭姑娘,想要強納作妾,郭榮樂見其成,郭姑娘卻抵死不從,郭榮便把她關在了宗祠。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卻無處可去,於是寫下血書藏在懷中,想著當街觸柱而死,官府斂屍的時候定能發現這封血書,舉發葛思雄和郭榮的罪行。”已摸清了來龍去脈的花姣說著將血書遞到天晴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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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展開,煬紅文字觸目驚心,字字泣血,許多句讀旁還有淚漬的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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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雖說命途多舛,確實令人欷歔,但是——“血書可以寫,非要死是何必呢?難道不抵上一條命,就證實不了你冤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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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爾娜也是,這種一言不合就尋死的處世法,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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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以死明志,我就是寫血書、擊鼓鳴冤,有什麼用?都道官官相護,葛誠是王府長史,位高權重,而我只是一介孤女,知府大人怎會信我的話?就是信,也會裝作不信,最後蔑我誣告,打我一頓把我扔回家,那我不還是要落在葛思雄那奸人手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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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做平時,天晴還能說她悲觀消極,把事態想得太壞,但剛剛聽了張玉一番話,卻不得不承認她的判斷有其道理。打狗也得看主人,就算衙門接了這案子,只怕也不會認真處置葛思雄;可是不一招把他摁平,一旦他回來瘋狂報復郭碧瑤,這小姑娘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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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你隨我來。”天晴把血書塞在袖內,將郭碧瑤拉起,一邊攬著她,一邊向前走,“你就是死了,奸人該沒事還是沒事,你卻再無機會洗雪冤情,這可不算什麼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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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情況不對,張玉立刻輕聲點了手下:“你們兩個出列,你,速抄近道回王府,向葛長史報信,你,速去城東演武場把王爺找來,切不可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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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張將軍,我剛剛被撞了一下,腳好像崴了,能讓這兩位去那邊車馬行叫輛車麼?”天晴抬手指著人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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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簡直要翻白眼,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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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果娘娘的話做。”張玉命令一聲,又朝其中一人附耳:“你再要匹馬,等會兒直接從外城走,快馬去找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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