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炎手 - 第二章

奇石峰下，一個無名的山洞中，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一塊橢圓的大石上

他看上去約莫四五十歲，臉型方正，五官並不出眾，但有稜有角，再配上兩道漆黑如墨的濃眉，自有一股淡淡的威嚴

他的眼底閃爍著一縷精芒，那是多年積累的閱歷沉澱而成，是年輕人不會有的沉穩老練

他便是如今天斗派的掌門人，方千季

然而，現在的他完全沒有了一派掌門應有的形象，原本整齊乾淨的衣袍，如今滿是塵土與磨損，平時整潔的長髮散亂的隨意紮起，就連那威嚴的臉上似乎也隱隱透出一股疲憊

山洞中，天斗派的弟子們席地而坐，一個個衣衫襤褸，灰頭土臉

三門七派之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斗派竟落魄如斯

所謂三門七派，便是江湖眾人公認武林中最強大的十個門派

三門，便是幻離門、玄元門、墨月門

七派，則是天斗派、赤雪派、九曲派、青木派、樺心樓、凌霄閣、以及千羽宗

此十派中各有精妙武學，他們以強橫的實力折服武林群豪，並贏得了天下眾人的尊敬，無論在何處，只要提到了這十派的名頭，人人皆生出三分敬意，當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位列其中的天斗派，自然也是一方霸者，派中武功「大天宇三十九劍」有著「天下第一劍法」的美譽，天斗派掌門方千季便是靠著這套劍法躋身天下一流高手之列

然而，如今看著如此狼狽的眾人，誰也無法將他們與那威震一方的天斗派聯想在一起

突然，眾弟子中有一人走出，跪倒在了方千季面前，俯身一拜

「師父，如今墨月門窮追不捨，已有十八日，二十餘名同門師兄弟已命喪墨月門暗器之下，弟子不才，自知劍法不成氣候，無法相助抗敵，留在派中不過徒增累贅，請師父准許弟子脫離天斗派，另尋生路。」

聽到這句話，方千季的眼神瞬間變得比鷹隼還要銳利

這名弟子名為程浩年，五年前拜入天斗派，資質不差，實力於眾弟子之中也算中上，遠非他講的那麼不堪，可見這番說詞也不過只是想離開的一個藉口

方千季兩眉一豎，厲聲道：「浩年，你可知你現在在說什麼？」

聽到他語氣中隱含的怒氣，程浩年全身一顫，依然俯身於地，不敢抬起頭來

「弟子忘恩負義，貪生怕死，但希望能得到師父的允可。」

拋棄師父以及同門的師兄弟們而選擇自行逃跑苟活，如此令人不齒的言語，居然會從自己的弟子口中說出

本來以方千季的個性，必定會義正詞嚴地將他訓斥一頓

但當他張開嘴巴，這些話卻卡在了嗓子裡，說不出來

就如同他說的，天斗派眾人已經被追殺十八日了

追殺他們的，乃是被稱為「武林之首」的三門之一，暗器功夫冠絕天下的墨月門

方千季自認做人光明正大，也對弟子嚴加管教，他做掌門的十幾年來，別說是對墨月門，即使是對尋常百姓，天斗派弟子也從未做出逾矩冒犯的行為

然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不知是誰散播的謠言，讓墨月門認定天斗派握有神掌大俠吳洛楓那雙手套的下落

那雙手套何其有名，據說就是它們賦予了神掌大俠那天下無敵的力量，這二十年來，無數人試圖尋找過那雙手套，前來尋寶之人將奇石峰下的每一塊石頭都翻遍了，卻還是沒有任何成果，天斗派眾人自然也是完全不知手套在哪

但對於一心想取得手套的墨月門來說，這不過是天斗派為自己開脫的說詞

為了讓天斗派將手套交出，墨月門放出威脅，只要他們一天拿不到手套，便殺死天斗派一人

他們甚至在天斗派逃亡途徑中的所有城鎮全都設下了埋伏，眾人無法入城，只能在荒野中露宿，並以隨身乾糧果腹，而那乾糧其實也早於兩天前耗盡

經歷了這一切，他能瞭解程浩年此刻的心境

他能理解為何他寧願捨棄道義也要離開

在墨月門高手的襲擊下，天斗派的一切反抗都沒有生效，方千季縱然實力不弱於那墨月門掌門墨寒，但那也只是在單打獨鬥並且正面對敵時如此，面對無處不在的暗器偷襲，他雖然能夠自保，卻無法阻止弟子們在眼前一個個死去

他們也曾不顧一切的發動反擊，但墨月門眾人並不正面接戰，而是利用各種障礙物與他們遠距離游鬥，在無法近身的狀況下，天斗派弟子空有一身功夫卻毫無用處，最後只是徒增死傷

如今，天斗派內只餘下十數人，在恐懼與飢餓的壓迫下，這僅剩的一群人也已處於潰散邊緣

就連他自己，也已經幾乎要在墨月門的手段下屈服

但依然有一絲希望在支撐著他，沒有讓他倒下

他懷裡的那封信就是他們僅剩的希望，那封信預示了這場襲擊的到來，並為他們指出了一條可能的生路

只要還有希望，他就必須堅持下去，天斗派的傳承不能斷在他的手裡！

但也因此，他不能心軟

若他此時心軟了，整個天斗派便會土崩瓦解，再無存續的可能

「浩年，抬起頭來。」

聽聞方千季語氣平靜，似乎已無怒意，程浩年緩緩地抬起頭來

映入眼簾的，卻是師父疾速揮下的右掌

啪的一聲，方千季右掌落下，重重的搧了程浩年一個耳光

「我當初怎麼教你的，全都當成耳邊風了嗎？」

這一搧運上了內力，打的程浩年左頰高高腫起，撲跌於地

他狼狽地爬起，卻依然跪伏於地，不敢起身

「不顧同門安危而只想著獨自苟活，忘恩負義的小子，放你出去不僅傷我臉面，也敗壞天斗派在江湖上的聲名！」方千季滿臉怒容，聲如洪鐘，罵道：「你的幾位師兄正冒著性命之危在外張羅糧食，而你又如何？滿心只想著逃跑，如此窩囊懦弱，成何體統？」

面對方千計的怒火，程浩年只是垂著頭，沒有吭聲

「至角落面壁，此事休得再提！」

話音落下，山洞內又再度恢復了寂靜

程浩年緩緩起身，聽從了師父的指示，行至山洞的一角面壁而坐

方千季則摸出了他懷中的那封書信

在襲擊發生數日前的夜晚，有人以箭矢將此信射入天斗派大院，信中內容精準預告了這次襲擊的到來，顯然，這是給天斗派眾人的一則警告

然而，信上沒有署名，也沒有任何關於寫信之人的記號與線索，如此可疑的一封信，自然沒有得到眾人的重視，否則若是提前做好準備，天斗派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而在這封信上除了警告以外，其實還寫著一個地點

如今天斗派位於存亡邊緣，方千季只能選擇相信這封信上的內容

他相信信上的這個地點便是此次天斗派大劫的一線生機所在

他們一路逃亡，現在已經幾乎抵達了目的地，那裡距離這座山洞只剩下幾個時辰的路程

只見那信紙上以潦草的字跡寫著幾個大字

奇石峰，厲幽谷！

*****

清晨

奇石峰下的山道上，有兩人急奔而過

這兩人一前一後，步履如飛，前頭那人身材矮壯，推著一台推車，車中堆滿了一只只麻袋，似是米袋，後頭那人中等身材，背上負著另一人，那人雙手軟軟垂下，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兩人奔跑如此之快，必定武功不弱，然而他們身上衣袍破破爛爛，滿是髒汙，加上披頭散髮，乍看之下有如兩個山中野人一般

他們跑著跑著，忽然於中途轉向，脫離了山道，奔進一片野地裡，野地中地面崎嶇，推車難以行走，那位矮胖男子手上一發力，將整台推車拿了起來，車輪離地，繼續向前奔跑，速度絲毫不減

兩人在野地中彎彎繞繞，走入了座隱密的山洞

山洞中，方千季負手而立，似乎是早已感知到了他們的到來

兩人將手中的物事放下，俯身拜倒

「弟子見過師父！」

「延光、云兒，辛苦你們了。」方千季看著那台推車中的米糧，說道：「現在天斗派危在旦夕，急需糧食，只能委屈你們到百姓的家中借一些來了。」

「是。」兩人齊齊答到

他的目光掃過橫放於地上的那人，臉上的表情沉了下來

那人早已氣絕，身上裝束雖然難以辨認，但自己弟子的臉他絕不會認錯

「亦山......發生什麼事了？」方千季緩緩問道

「林師弟...」那矮壯男子名為段延光，是天斗派中的二弟子，只聽他語氣凝重，道：「到最後一戶時，我和大師兄沒有發現子時已過，林師弟他.....」

「是我的錯。」那中等身材的另一人出聲打斷了他

他抬起了頭，那張臉除了較為瘦削年輕以外，與方千季簡直可說是一模一樣

他就是天斗派大徒弟，方千季的兒子，方云

「是我不夠警覺，沒發現墨月門有人埋伏在了樹林中，才會害林師弟被殺。」方云看著擺放在面前地上的屍首，說道

山洞中眾人看到那具屍首，面上皆是一黯

然而，在他們的心中，比起悲傷，感受到的更多只是麻木

這十八天來，他們每日都被迫面對相同的場景，日復一日，看著身邊的同伴一個個化為冰冷的屍體，到了現在，他們對此已近乎失去感覺了

「逝者已矣，現在再追究是誰的錯已毫無意義。」方千季環顧山洞四周，道：「墨月門今日已殺一人，明日之前不會再動手了，眼下的重點是必須趕緊填飽肚子、恢復體力，在今日內趕至厲幽谷，明白了嗎？」

「是！」眾弟子齊聲應道

語畢，眾弟子紛紛忙碌起來，準備生火造飯，天斗派不愧是名門大派，即便如今已殘破不堪，眾人依然規矩嚴謹，分工井井有條，絲毫不見混亂

「云兒、延光，你們倆將屍首抬到洞外去葬了吧。」方千季說道

「是。」兩人應了一聲後，抱起地上屍首向外走去

就在這時，一聲驚叫從他們身後傳來

「啊！」

兩人迅速轉身，只見一名天斗派弟子站在推車旁，臉上滿是驚嚇，手上被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鮮血緩緩流下

「米袋裡有人！」那名弟子一瞬間便恢復了鎮定，他的傷口雖然看上去可怕，但其實極淺，方才驚叫出聲主要是因為毫無防備，被嚇了一跳

方千季反應極快，長劍出鞘，手腕一轉，將推車中最上面的一只麻袋挑飛了出去

那麻袋落在了山洞中的一片空地，眾弟子結成劍陣，將麻袋團團圍在了中間

方千季大喝：「什麼人！出來！」

在眾人眼前，那麻袋動了幾下，一個身影搖搖晃晃的爬了出來

看著這幕，眾人驚訝的睜大了雙眼

那是一個小女孩

*****

面對十幾柄指向自己的長劍，梁熙呆立在了原地

這裡是哪裡？這些人是誰？

她和弟弟躲進袋子後就被強盜帶走了......這裡難道是強盜的巢穴？

她環顧四週，這十幾人一個個衣著破爛、披頭散髮，手裡的利刃寒光閃閃，不禁心生恐懼

不是說這些強盜只搶金銀嗎？那為什麼要把他們抓來這裡？

她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但剛剛在推車上的那段路程讓她頭昏眼花，站都站不穩，腳步剛一挪動便跌坐在地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已經完全超出了幼小的她所能理解的極限，她的腦袋裡一團混亂，完全無法思考

她想回家

她想回到山道邊那間簡單的瓦房，那裡是他們的家，在那裡，他們不用擔驚受怕，那裡有安全，有溫暖，有他們的爹娘

但是......

他們還有辦法回去嗎？

就算能回去，爹娘他們......

想到這裡，梁熙終於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爹娘他們留在了屋裡......他們會不會已經出事了？

那她該怎麼辦？

梁熙越想越是慌張，她年紀尚幼，那只有短短幾年的人生經歷如今半點也派不上用場，她只能坐在原地，任憑淚水大滴大滴由臉上滾落

在這短短的一小段時間內，梁熙熟知的生活已經分崩離析，留下的，只有一片令人恐懼的未知與茫然

一旁的天斗派弟子們看著眼前的景象，也有些不知所措

在被追殺了十數天後，天斗派眾人已習慣隨時處於警戒狀態，以應對可能來自於各方位的埋伏與偷襲

然而，卻沒有人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這個狀況

就連一向沉著冷靜的方千季也楞住了

那女孩看著他們，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她的身體因為哭泣而微微顫抖，看上去楚楚可憐

「云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方千季皺著眉頭，扭頭問向自己的兒子

「這......孩兒也不清楚......」看著自己帶回來的米袋中居然鑽出來一個人，方云心中的疑惑與震驚甚至超越了在場的所有人

一旁的段延光也一臉困惑，對眼前發生的情況摸不著頭腦

就在此時，梁熙身旁的麻袋居然又動了起來

眾弟子注意到麻袋的異變，唰的一聲，將長劍齊齊指向麻袋

「不！」梁熙看到這幕急的大叫，撲了過去，將袋子護在自己身後

只見那袋子裡又鑽出了一人，那是一個男孩，年紀比梁熙還要更小，正是她的弟弟，梁申

他一見到袋外的景象，立刻便放聲大哭了起來

「強......強......哇！」

他的額頭擦破了一大塊皮，那是剛剛麻袋落地時撞傷的，鮮血從傷口流淌下來，將他一邊臉頰染的血紅

從昨晚開始，他一路拼命忍耐，不哭不鬧，就怕被強盜發現，此時在恐懼與疼痛的雙重衝擊下，他的情緒終於突破了他能承受的極限，一舉潰堤而出

「.....強...強盜，你們傷了爹爹，不要過來...嗚嗚...姊姊...哇！」

強盜？

聽到這個詞，方云微微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

梁熙將梁申抱入懷中，試圖安撫他，然而，周圍的天斗派弟子們對他來說宛如地獄來的凶神惡煞，無論梁熙如何安慰都沒有效果

他的手緊緊的抓住梁熙的身子，如同溺水之人見到救命的浮木，怎麼也不願放開

「姊姊...姊...嗚嗚嗚...」

「沒事，姊姊在這裡，不...不怕......」

她試圖讓自己聽上去冷靜些，卻無法止住話語中的顫抖

此刻，她又何嘗不害怕？又何嘗不希望有人能夠安慰她？

但是她必須振作

娘囑咐了她，要她照顧好弟弟

而在這裡，她是弟弟唯一的希望

梁熙輕拍著梁申的背脊，並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

必須要想辦法逃出去

她不能讓爹娘失望！

「申兒。」

在姊姊的懷中，梁申略微冷靜了下來，他抬起了頭來，一雙眼睛裡滿是淚水

「等會只要我們跑出這個強盜的圈子，你就趕緊往外跑，越快越好，我們一起衝出去，然後回家，好不好？」

梁申只是呆呆的看著她，沒有任何反應，也不知有沒有聽懂

梁熙也不等他回答，一把將他扛到了肩上

然後直直的向著包圍他們的其中一人衝去

那天斗派弟子看到梁熙直直的向自己衝來，一時居然也不知所措，他不能放他們過去，但若是舉劍阻擋又怕傷到了他們，在不知如何應對的情況下，他就這麼僵在了原地

而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梁熙已經來到了他面前，只見銀光一閃，她抽出了一把小菜刀，刀尖上還帶有一絲血跡，那是在袋中刺傷另一名弟子的手臂時留下的

她毫不猶豫，舉起菜刀，直直的向著面前那人的脛骨砍去

那弟子大驚，急忙揮劍擋架，梁熙畢竟未曾習武，出手不成招式，那菜刀與長劍一碰就被遠遠的擊了出去，沒有傷到他分毫

然而，雖然成功擋住了對方的攻擊，那名弟子卻反而在心中大叫不妙，一旁陣外的方云見此也是臉色大變

天斗派的劍術中，除了被譽為天下第一劍法的「大天宇三十九劍」外，兩大劍陣「太乙天關陣」、「四象天牢陣」也是赫赫有名

其中，「太乙天關陣」劍指陣外，用於守禦，「四象天牢陣」劍指陣心，用於困敵，如今困住梁熙、梁申姊弟的便是困敵專用的「四象天牢陣」，此陣精妙無比，透過十數人內力相連、劍招相合，無論陣中之人以何法破陣，陣中皆會自然生出相剋劍招反擊，將其逼回陣心，即使功力遠高于結陣弟子也難以破解

方才梁熙以菜刀砍向陣中一名弟子，那弟子的一招格擋原意只是單純防守，卻已牽動整個陣法運轉，雖然陣中眾弟子並無攻擊之意，但陣中反擊自然生出，攻勢已成，難以阻擋

一瞬之間，三道劍光閃出，分別向著梁熙的右腹、左肩、以及頭頂刺下

眼見兩姊弟即將命喪當場，方云急搶上前，將腰間配劍帶鞘抽出，倒轉劍身，手握劍鞘，劍柄朝前遞出

此招速度之快，穿過了兩名弟子間的縫隙，搶在三柄利劍之前點在了梁熙胸口之上

梁熙只覺一股大力傳來，身子頓時倒飛而出，險而又險的避過了那三道劍光，落回了陣心

隨後便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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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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