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販賣生活感的人

海莉媽

Jun 14, 2023

65

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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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販賣生活感的人。

我們全家都是。

一開始不是這樣的。

原本我在AI機器人的公司寫code，每天工作八個小時，日復一日。我以為這就是我的一生了。

幾年前，約莫三十歲的時候，孩子出生了。妻子拿起手機紀錄起孩子的日常，分享在網路上。

漸漸地，不知道為什麼，追蹤妻子的人數開始多了起來。有網友喜歡我們孩子的可愛，有網友說我很有幽默感。「噢！」我想，也許是我妻子蠻漂亮的。

有一天，妻子在接完一檔團購後，手捏著結算表單，告訴我：「老公！我們專心做這個吧！我們一定可以過得很好。」

我辭了工作，與妻子全力投入這份工作裡。

我們一起享受育兒，然後又有了多一個孩子，我們把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記錄下來，分享在限時動態。

我曾經好奇的問妻子，妳覺得我們為什麼可以這麼快成功？這之中有沒有什麼秘訣？

她笑了笑，說應該也是幸運。

我想，在這個AI機器人與人類生活緊密結合的時代，我們的生活影片裡，沒有半個機器人，全部都是真情實感，可能也是我們會備受關注的原因之一。

後來，我發現這份工作也不太容易。

錢是來得很快，我們也因此可以帶孩子出國旅遊、送孩子們上最好的幼兒園，但是，有種微妙的感覺總說不上來。

一早起來，當我一睜眼，就看見iPhone 的六顆鏡頭側對著我，配上老婆甜膩地說聲：「Morning❤️」我就知道自己得擠出一個微笑，又或是滿是愛意的眼神。

打開家門，門口堆滿了廠商寄來的各式包裹，意料之中的有，意料之外的也有，天天拆包裹拆到我心煩意亂，我大喊：「Babe，怎麼會有廠商寄割草機給我們？」我們家甚至沒有庭院啊。

「噢！沒關係，廠商可能也只是想看看我們有沒有用得上而已，我再想想看有沒有什麼表現方法。」老婆回。

一開始只是有種微妙的感覺，後來就像渲染的墨汁一樣，慢慢擴大。

我發現我生了一種病，就是一種無法看鏡頭的病，老婆安慰我：「沒關係，你就做你自己，不看鏡頭也比較自然。」

隨時有鏡頭對準自己的日子，我開始無法享受與孩子在一起的時光，我不時會想，我到底是愛他們，還是我在「演」我愛他們。在戶外，遇到孩子調皮，我也是不斷地捏緊拳頭，低聲警告，不敢太多張揚，就怕有粉絲在看。

有天晚上，孩子睡了，我準備了一些零食和酒，希望和老婆聊聊我的感受。

只見她把零食擺在小邊几上，一手舉起酒杯一手錄著限動。

我說：「老婆，我覺得我們得聊一聊⋯⋯。」

她放下酒杯，雙手編輯著手機照片上的文字，一邊漫不經心地回：「喔喔？聊什麼呢？說吧。」

我向她解釋我很感謝她為我們家庭帶來的優渥生活，但另一方面，覺得每一件事情的詳實紀錄讓自己很沒有隱私，也很不踏實。

她瞪了我一眼，帶點輕蔑的口吻說：「拍片、剪片樣樣都是我在做的，我只是要你好好生活。這樣你都不願意，那不做這個，你想做什麼？」

我：「也許我可以慢慢淡出，我可以回去公司寫code ，妳可以繼續做妳喜歡的部分。」

「我們現在的收入，是你待在那間公司的四、五倍。你難道不喜歡和我，和孩子待在一起嗎？」她音量提高了不少。

我說：「我覺得這個不會是一輩子的事業，我們賣的，是生活感。和其他知識變現的網紅不同，我們的粉絲，愛的是我們的人設，我們營造出的幸福樣貌。」

我接著說：「我只是不想要有一天我們人設崩了，沒有後路可退。」而且，我搞不清楚我自己是誰了。這句話我說在心裡，沒有出口。

「你已經在假設有一天你會不愛我了。」她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跑進房間睡了。

隔天一早，我睜開眼，依舊是那熟悉的六顆鏡頭，和「早安❤️」。

以前我在公司的工作時間很固定，通常是八小時。

現在，我有種天天上十八小時班的感覺。

做家事、煮飯、育兒的每一刻，都得想著下一檔團購要怎麼下標題，下一檔業配要用什麼方式拍影片才能留住眼球。

我洗著碗，電視上的廣告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我之前公司的廣告——新出的客製化仿生AI機器人，只需給它人類的備用記憶體，它的行動讓人幾乎無法分辨出是不是本人。

廣告裡，呈現了機器人是如何幫助了一些幼兒喪父，或喪偶的人，給予溫暖和慰藉。

原來公司的進步速度是如此地快，我想，過了這幾年的空白，自己可能也回不去原本的職位了。

日子依舊，鏡頭也依舊，跟著我。

我好像無路可退，卻又心有不甘。

我為了做出一點小小的抵抗，開始在鏡頭前嘲諷妻子，希望能讓她看見我的不滿，甚至希望因此減少追蹤人數。她通常聽完哈哈大笑幾聲，結束錄影，然後惡狠狠地瞪我一眼。網友也真是奇葩，一面倒地回覆：「妳老公真的好幽默喔！」「你們好幸福。」

我好像不再是我自己，比較像是一個被設定好的角色，只需要按照角色的設定演出。只要觀眾愛看，我就得一直演下去。

有一天，我們一家人在公園野餐。

我看見有個孩子踢著足球突然躺倒在地，我著急地一邊跑向那個孩子，一邊大喊：「踢足球小孩的家長在哪裡？快叫救護車！」我上前查看孩子的情況，掏出手機要撥打急救電話的那一刻，我心頭一震。

遠遠的我們野餐墊上，又是那該死的六顆鏡頭對著我。

那天，妻子的限時動態是：「我的老公真的好善良，我好感動。」回覆的網友歡聲雷動，一片讚揚。

我搞不清楚我是真的善良，還是把自己演的很善良。

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日子。

我決定辭掉這個工作，我要去當我自己了。

昨天，我把離婚協議書，和一份訂購合約書，交到她手上。

她瞥見離婚協議書，幾乎就要抓狂，又看了一眼訂購合約書，上面印著「已結清」幾個大字，馬上深吸一口氣。

開口對我說：「謝謝你，想的真周到。」

我從我耳後拆下一片記憶體，交到她手上。

「保重。我會再回來看孩子們。」

那是一張仿生AI機器人的訂購單。

我要去找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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