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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瀝淅瀝的小雨垂落窗櫺,這本應是個行人撐著油紙傘打街邊走過,芭蕉葉滴答唱著閒情逸致的黃昏。假如此處不是汴京中央的院街,興許也不會在雨中還如此熱鬧。
「請。」還略顯生澀的小鬟拉開紙門,熟客的身影便出現在房門口。白杏對她投去一道眼神,她便識趣地走開了。
揚起脂粉點綴的笑容,白杏驅策著內心慵懶,反手將妝盒蓋上。原本她覺得讓光顧的來客看見自己化妝並不禮貌,但要不是所謂的「公子」是這位,她也不會提著一抹慵懶了。所以,沒必要給對方什麼好臉色。
討厭這個男人,倒也不是跟錢財過不去。單純是此人太過隨心所欲,明明都二十四歲了,言行舉止還透著一股孩子氣。
麻煩的是這個商人,精確點說,喬家嫡三子喬澤,似乎就偏好她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把她當作數月一見的友人,給她帶文章送名產。
「哎呀怎麼又這副模樣?真冷淡。哥哥好傷心,蘇杭來的香餅可不分給姑娘咯。」
「小女子不希罕,香餅還不如江南的澄泥硯。」
她強忍以白眼相待的衝動,抬眼冷冷地掃過。和平常一樣,是略顯華貴的衣著,喬澤穿得可稱正式,一點也沒有在青樓尋歡作樂的味道。事實上那也是對的,因為白杏是賣藝不賣身的高階藝妓,琴棋書畫填詞作詩無一不會。
「我可是冒雨前來,說多艱辛有多艱辛啊⋯⋯」
「喬哥哥那柄油紙傘是乾的。」想必早就在樓下吃酒了吧,若是他的性格,從下雨前吃到現在也不奇怪。真好在她不必擔陪酒的工作,喬澤這人雖不貪色,但話特別多,酒興一來口若懸河,想抽個身如廁都不讓。
「哎呀哎呀——」
白杏再次忍住想投去鄙視眼神的衝動。「喬哥哥又來作甚?弈棋?還是聽白杏唱一曲?」
「弈棋!」喬澤毫不猶豫,選了他從沒贏過的圍棋,棋局未半,勝負昭然若揭。她不由得嘆息。說討厭這人罷,那也不完全,因為他天真的可笑又可愛。
「說起來差點忘了,」喬澤見局勢一面倒,從衣襟內掏出薄紙,無疑是在轉移焦點。「知遠的大作。」
李知遠。她挑起眉接過,忽視說著「果然和朋友在一起姑娘表情才豐富」的喬澤讀起了字。對半摺兩次的紙張上只寫著一闕詞。雖說是對方抒發閒情填的詞,但破綻百出。
「這詞牌是雨霖鈴?」白杏一眼指出:「韻腳押錯了。這個『瀧』字不對。」
喬澤取筆記下,「知遠還說甚麼這個字獨出機杼,依我看你們又要吵了。」
那有什麼辦法,白杏哭笑不得。或許在老鴇眼裡她像是藉由喬澤和來歷不明的男子傳情書,不過事實只是文詞交罷了。自從前年喬澤介紹李知遠給她認識,三人便結下狀態微妙的友情。
養父死後走投無路淪作青樓藝妓,二八年華卻養著一副男子氣節的白杏。
富商之子,來往汴京與江南的年輕商人,二十四歲活像個孩子的喬名海。
方出弱冠,見不得朝堂奢侈政策而稱病辭官,整日寫文章的進士李知遠。
當時政和五年,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三人因一只信箋在朱雀門下夜市相會。正因為毫無交集,不干利害,反而傾心相談,竟因此成為了知己。現在想來,白杏還是覺得這要是個話本故事,肯定是沒人捧場的荒唐故事。要是寫下來拿給爹爹看,作為說書先生的爹爹應該會厭煩地丟開。
⋯⋯只可惜爹爹已經不在了。現在她能真心相待的,只有李知遠和喬澤了。
「話說今年元宵,姑娘要不再來聚聚?」
「不了。最熱絡的攬客時機不容錯過,小女子還急籌錢呢。」
急著籌錢贖身,帶著一身潔淨,離開這扇紙窗圈起的一方天地。
「哎呀,哪有什麼大不了?一日而已,我向老鴇借出姑娘不算難吧?儘管放心,元夕當日一日一夜,租金一文錢不少。」
借出⋯⋯白杏哭笑不得。這人腦子莫不是都換金子去了吧。
「那小女子暫且應下。知遠⋯⋯的確許久未見了。」
一介女子直呼男子姓字的確不禮貌,但如果難得的友情也要計較禮數,恐怕三人都不快意。一場場燈節的記憶從塵封的胭脂裡浮上心頭,她淺淺閉上眼。
「中五、初六。」
趕緊把這盤棋下完吧。
「啊。」
朱雀門外火樹銀花,玉壺光轉,李進背著手站在燈柱下。燈柱另一邊,樸素打扮的白杏輕快地哼著曲子,他聽出來那是不久前他填的詞。
「不對,上片最後一句不是『凭欄垂淚望君影』嗎?」
「小女子擅自改了。『望』字不合平仄,『思』才好。知遠擅《花間》韻調,音律使用自然也要相符。」
「但⋯⋯但『望』更有登臺望遠抒發愁思的感覺。」李進堅持立場。
「那就用『尋』。」不是疑問,而是糾正。白杏對填詞雖然也只略知一二,但在這個領域上,她帶著脂粉味兒的眉眼往往比男兒還堅定。
「『尋』⋯⋯『望』⋯⋯」李進霎時陷入了掙扎。
「哎呀——知遠好歹也算個文人,怎麼搞得被個女孩子家欺負咯——」
「喬兄⋯⋯不對,名海。」一見來人,李進的目光霎時變得和白杏一樣冰冷。
「喬澤,遲了兩刻鐘。敢問喬哥哥上哪如廁能耗費兩刻鐘?」
「哎呀哎呀何必計較,看看我給你們帶了什麼,生淹水木瓜!不枉我費心——噢痛痛痛,白杏啊,女孩子家是能這樣動粗的嗎!」
「喬哥哥讓我們枯等兩刻鐘,小女子是望穿秋水不見人影啊,您可知何謂肝腸寸斷?小女子的愁苦切作百份都比這一下要疼呢!」
李進忍俊不禁:「白杏姑娘,饒過他罷,再折下去名海的手可打不了算盤了。」
「那不是挺好?」白杏嘴上毫不留情。兩個大男人笑得開懷,她那些有失禮數的話語看在友人眼中實在可愛。李進曉得她平時多壓抑,也曉得只有夜市相聚的時候,她以一介姑娘的身分才得以展露本心。不對,也許不是以一介姑娘,而是在朋友之間,彷彿一介男子似的身分。
「如若白杏生而為男子,入了朝堂定有大貢獻。」
「哎,別吧?知遠都不願待的官場,讓她去做什麼。」
「想多了,小女子不會科舉文章,寫寫話本還差不多。詩詞也不過院街其他姑娘略有指教,加諸知遠教過一些罷了。」
「啊⋯⋯說得是。姑娘實在青出於藍。」
「不敢當。」
「不敢當還把他欺負得那麼慘?」喬名海一多嘴,白杏又「不得不讓他感受女孩子家的愁思」了。
龍津橋上,三人且走且吃著香糖果子,偶爾看看鹹菜萵苣筍,偶爾嚐嚐甘草涼水,很是愜意。花燈舞成一片暖黃的星空,流螢似地飛竄的是小孩兒手裡的燈籠,跑得一身熱了便脫下大襖。汴京已經恭候春神多時,上元過後天氣想必會逐漸暖和。
但是,北地依舊冰冷,北地吹來的遼軍依舊冷得令人凍澈骨髓。李進默默垂眸。白杏那焦糖色的眼睛沒有香糖果子的甜氣,也藏著洞悉世事的味道。
「哎,二位什麼眼神?莫不是在鬥誰先填好詞吧?」
「想什麼,不才哪拚得過白杏姑娘。」
不過寫闕詞紀念確實是好主意。商人、文士、藝妓,這稀奇組合的三人並肩穿梭在夜市賞燈,無疑是件奇事。
「這是⋯⋯?」不待他構思,喬名海的目光已經被一盞燈籠吸引,跳起身三步併兩步跑去。
「燈謎。」白杏唸道:「『無酒亦可醉,有言不必多。』這說的是『莫逆』吧。」
「我還沒猜呢!」
「名海,」李進露出過來人的表情:「別掙扎了,知遠一個中進士的都壓不過她風頭。」
「哎呀——天道無理呀——」
三人笑了一陣,喬名海買了幾個包子強行分送給兩人,至三更便散了。為白杏作擔保的他護送她回到院街,李進也回到簡陋的自宅去。
「七夕再見咯——」
年輕商人充滿活力的話音猶在耳際,他一手理著髻冠,一手還忙遮自己壓不下的唇角。笑成這副開朗模樣,怕不是行人都要當他像十七八歲姑娘似的犯花癡了。
「良友上門拜訪咯——李兄!知遠兄!知遠哥哥——」
喬澤邊喊,邊偷看門縫後的李知遠眉角抽搐了起來。連扇門都密合不了木框,用破草蓆隨便填一填的做法,任是周遊江南見多識廣的他也看得無語了半晌。
「喬、名、海。」嫌惡的目光穿透本就沒有阻隔力的破草蓆,熱燙燙地在他身上燒灼,然而喬澤的臉皮比淪陷的長城還厚,毫無感覺。
「哎,知遠哥哥,作甚?」
「⋯⋯不才只求名海兄闔上金口,別用個姑娘似的喊法大聲嚷嚷。」
不是錯覺,他們之間的敬稱只出現在挖苦、調侃、強忍怒氣,反正一點都不敬的時機。
「哎,知遠哥哥如此嫌棄——」
「誰讓名海兄並非孌童,用此稱呼實屬令人不悅,知遠有何辦法?快些請進,務必別惹得街頭巷尾都曉得知遠與此等損友交往啊。」
成功讓對方揭開門扉,喬澤臉上堆滿了笑容。「原來如此,我懂我懂,知遠獨愛孌童是罷?難怪白杏姑娘魅力過人,知遠卻不感興趣啊!假如是個孌童嬌滴滴地叫哥哥就行咯!改日不如我介紹個楚楚可人的勾欄男伶?」
李知遠的眼神滿含著噁心,彷彿在糾結是否該打破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氣節來擰他耳朵,好讓他快快進屋,家醜不外揚⋯⋯不,友醜不外揚。看準青年伸出手的時機,喬澤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他手心塞了串銅錢。
「哎,下次造訪指不定兩三月後了,這幾文錢先交給知遠兄。」
「早說過不必了⋯⋯」李知遠困擾地看他。
「哎收下罷收下罷,幾個錢的沒甚大不了。」
事實上,李知遠是在逞強。他雖會讀書,卻不懂謀生活,性子又傲,一時辭了官,人家勸他也沒有回朝的意思,在這搞一齣「大隱隱於市」,偏偏又只抄書為生——都有活版印刷了,誰要他慢慢抄?他字畫也不算一流的佳作。總的來說,要不是喬澤接濟,誰知他哪天就會嚷著「貧賤不移威武不屈」之類的大道理餓死路邊。
錢都收了,他也沒臉把喬澤掃地出門,擺了茶對坐聊起來。不愧是心高氣傲的李知遠,哪怕家居如寒門不第的書生似的,待客還是必定泡茶。
「知遠可曉得近來朝廷發生甚麼?」
「怕是比名海兄更清楚。知遠是辭官,不是隱居深山。」
「是是,我知道。那,宰相此次新法,知遠覺得何如?」
李知遠聞言欲言又止了一陣,最後還是實話實說:「⋯⋯荒唐。賦稅已經很沉重,蔡宰相還想搜刮民脂民膏討聖上歡心,實在荒謬。」
「哎,說得真難聽。」喬澤聳肩,「不過⋯⋯此次下蘇杭,花石也不好收購了。應奉局搞甚麼擴大政策,奇花異石都讓他搜刮去咯。」
「想必民怨四起罷。名海南下的時候,北境狀況亦不樂觀⋯⋯名海可記得政和五年宣稱建國的北狄?」
「哎,女真?」
「正是。那金國開始攻打遼北了。」
「這不是好事一樁?」
「知遠覺得⋯⋯未必。大宋軍隊積弱已久,冗官又多,何時北狄舉兵南下都不奇怪,知遠不認為大宋能全勝。」
「好犀利的話,講出去不怕砍頭?」
李知遠隔桌望著他,白淨的臉上揚起了樸實的笑。「名海不是道聽塗說之輩,從知遠這裡聽來的『謠言』,想必不會四處揚傳。」
不是確認,而是肯定。都說到這份上,誰會賣了他這個難搞的朋友?喬澤大笑,「我還是講信義的。來來,喝茶!」
人都說韶光任苒,晝短夜長,但白杏不贊同這點。儘管做著她並不樂意的藝妓工作,上元到七夕間的光陰還是很快就過去了,不只一個七夕,下個七夕、再下個七夕,時光流轉得飛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印象中剛開始被姑娘們教著學舞的時候她還覺得一日像有二十四個時辰。
是了,自從和喬澤、李知遠結識之後,歲月流逝的速度就突然變快了,日子像是落入流水的春華,抖擻著潔白與桃粉色,清新洗刷著青瓷花瓶裡沉悶的柔媚氣息。
也許她還是快樂的,因為兩位摯友走進她短小而卑微的生命。
不知什麼時候,她開始期待那討人厭的喬家商人光顧院街,給她帶來江南的新鮮玩意,幾卷蘇杭的話本,一盒未嘗過的桂花糕。
不知打何時起,她日日倚著花燭斟酌字句,蘸著墨給一身傲骨卻不自負的窮書生寫文章,養一隻信鴿,魚雁往返著推敲與爭辯。
然後盼著元宵,盼著七夕,盼著所有一切夜市熱鬧的時節,在朱雀門下望見兩道身影將是數月身陷脂粉的救贖。以往她渴望贖身,要的只是自由,現在卻覺得自己心中好像有了一幅圖畫,描摹著自由之後的天空該是什麼模樣。
假若期盼的日子能快點到來就好了啊,任誰都會這樣想的罷。
但是,白杏知道,歷經流離的她知道,那不過是美好的奢望。
宣和二年,海上之盟簽立,大宋聯金抗遼。軍費與糧餉大筆大筆地砸下,金軍實力堅強,翌年大宋得以買回燕京,朝堂氣氛大好。然而那只不過是表象,有點頭腦的官宦都曉得,國庫虧空將是個一時難以復元的內傷。
李進百無聊賴地讀過了官場舊友給的信,本以為兩三日就會忘掉,誰知范子琰的幾行字卻始終流連心上。
信的內容不出朝廷之事,講些新舊黨爭誰汙誰名聲誰誣誰下獄,他毫無興趣。信末不忘勸他回朝做官,但這不只李進不想,或許沉醉文藝又好大喜功的聖上也不要他。
李進這人太過直諫,哪天講錯話掉了人頭也不奇怪。聖上醉心文藝,那他同樣不論政事,填填詞作作詩又怎麼了?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知遠引的這是什麼詞?」五光十色之間,年方二十的白杏笑問,眼尾勾著一抹柔和的諷意。
「蘇⋯⋯蘇學士〈臨江仙〉。」
「小女子知道。」
「那還問?」依舊把銅錢當水灑,富得流油的喬名海買了多到不可能吃完的旋炙豬皮肉,拿荷葉胡亂一包硬是塞給李進。這人貌似在時局隱隱混亂起來的時機靠一副好眼光賺進不少銀兩。
「小女子是說,知遠難道想歸隱?」
「哎,那可是知遠,這也不奇怪罷?」
「不,白杏說得是,」李進苦笑:「不才本來還有點迷茫的。這下明白了,果然江海不適合知遠,感謝姑娘指點。」
喬澤往他近日因練箭而愈趨精壯的身版送上一拳,「哎?二位打甚麼啞謎!這不是把我排擠在外嘛!」
「沒甚麼。」白杏挽袖去拿攤販的簪子,往自己鸞髻上一試。「只是今年花燈特別燦爛。」
「真沒甚麼。」李進笑言。
只是燈下的友人們笑容特別燦爛,所以避世歸隱未免太過可惜,那於他而言不過是個荒唐的想法。這個他們翻滾浮沉的紅塵俗世,還有太多讓他留戀的地方。
宣和五年,大宋藉金國之手奪回燕京,收復燕雲十六州,舉國歡騰。
李進仍結著滿腔憂鬱,他不認為這就能解決問題。打從大宋實行重文輕武的基本國策開始,軍事力量就難以與遼抗衡了,養兵而不用更是個大問題。而今又出現大破契丹的金國,怎麼想都是件麻煩。
果不其然,宣和七年,金國滅遼,轉眼便與大宋宣戰。大宋被打個措手不及,外強中乾的國體也無法支撐作戰,靖康二年汴京已被攻破。
「分明是值得紀念的相識十載啊⋯⋯」喬名海臉上寫著滿臉疲憊,近來不停奔波的他早就累壞,已然沒有過往的容光煥發。據李進所知,喬家正打算搬遷到江南去,好在那裡經營的事業還算能支撐家族。
不過他也沒閒工夫插手喬名海的事,自己的下落都還沒定。汴京被破,百姓舉家逃離,這片動盪中該何去何從,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說啊,知遠兄⋯⋯」
而立之年的商人一臉沉重,欲言又止。穿梭在夜市裡時那股放縱的孩子氣,曾幾何時被洗刷殆盡了。
「甚麼事?知遠還忙著聯絡白杏呢。」
「⋯⋯不必了。我要說的就是此事。」
李進滿頭霧水,於是如當年坐龍津橋上一樣坐在驛站欄杆的喬名海垂下視線,啟唇娓娓道來。
「荒唐!現今已是亂世,拿甚麼閒錢去贖娼女?澤,別意氣用事。」
「我沒意氣用事,況且白杏不是娼女,是藝妓!」
「那又如何?同樣白花銀兩!切記,紅顏禍水,莫在女子身上蹉跎年華,丟了本務!」
「白杏不是那樣——」
碰!怒火攻心的父親甩上門,驛站客房的門片脫出滑軌,畫面顯得格外慘澹。儘管已經三十四歲,亦是個獨當一面的商賈人,喬澤卻鮮少與父親爭執。然而談及白杏,他不可能退縮。李知遠還好說,他骨子傲,又是男兒,想必不會敗給動盪的局勢;可白杏終究是女孩子家,難以自掌命運。
無所謂。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喬澤如是想。他從沒有要喬家出錢,只是告知,不是徵詢同意。倘若真要為此分道揚鑣,那就分罷!喬澤有這份非得保護摯友的覺悟。誰讓他老實,否則也不會年年接濟李知遠了。
然而,造化弄人。當他快馬加鞭來到院街姑娘們出逃後歇腳的處所,裡面早已人去樓空。唯有老鴇如常灑掃,雲淡風輕地唸著「早賣了」。
「賣⋯⋯賣了?」
「有何不可?都是些二十七八歲的姑娘了,亂世動盪,再不出手,還哪有甚麼時候能賣。」
白杏才二十五歲。這話他沒有說出口,只抓著老鴇衣襟追問:「賣去哪?」
即便耗空所有,他也會將白杏買下來。
「別追了,前日這樓被金兵所破,賣給金營了。」老鴇吐出一口長氣:「否則那些金兵燒殺擄掠,一個老不死的怎會還苟活於世?」
喬澤聽得瞠目結舌。原本應該憤恨的,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氣得失手勒死了老鴇。但並不是這樣,因他連支撐身軀的氣力都像被抽空了,癱軟在泥濕的地上,誰管他男兒膝下有黃金,他膝下只有不爭氣的淚啊。
「不過,官人是說白杏啊,那她臨走前是留了些甚麼。」老鴇說著,遞出一枚摺得精巧的薄紙。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白杏留下的紙上只記著這簡短八個字,李進反覆讀著手中紙片,悵然若失。
「甚麼意思?」
「孰吉孰凶,何去何從⋯⋯用君之心,行君之意。」眼眶變得濕潤,李進強忍淚水歎道:「白杏⋯⋯這是留給知遠的。都怪知遠太不爭氣,姑娘放心不下才寫下這話作為警醒罷⋯⋯」
「她究竟留了甚麼?」喬名海稍顯不耐煩起來。
「⋯⋯知遠已經掙扎許久了。究竟這動盪的亂世該重回官場報效國家,或是顧全己身逃向江南。然而卻發生此事⋯⋯知遠內心實在一片糊塗,好在白杏說清這番道理。該做甚麼,只要順應內心便可。」
「所以?」
「知遠欲投筆從戎,解救北地俘虜——」他深吸一口氣,跳上馬背:「——然後趕在不可收拾前,救出白杏姑娘!」
說話總算不那麼文謅謅了,喬澤望著李知遠漸漸被地平線吞沒的身影,這才有種恍然的感覺,掬了把清水洗淨雙頰,將自己拍醒。
——名海,下江南要好好過啊,知遠和白杏屆時還待閣下接濟呢!
是啊,連那個空說道理的窮書生都打算有所作為了,他也還有自己該做的事。喬澤再度跨上馬背,一手拉韁繩,一手在晃蕩中舉著地圖。在遙遠的蘇州,那裡還有他十年來在江南的事業,是三人最後的依靠。
兩名立下決心的青年,策著馬,背道而馳,追逐的卻是同樣的方向。
銅盆驅不散冬日的殘冷,綢布吊掛羊皮帳上,同是中原舶來的香料包與馬奶酪並列堆置,案几上餘留一只角杯。空洞的眼神從氈毯上掃過,白杏眨了眨眼,起身收拾著宴會的殘局。
或許是幸運,俘虜她的將領私慕大宋文化,看中她的才華,總找她上宴會炫耀才藝,以歌舞琴畫款待金人,大約也是較好的下場了。她不是不知道,那些其他被擄來的姑娘遭遇了什麼,也不是不知道,那些原為私娼的女子不夠金兵蹂躪,又致使多少無辜婦女被拖下深淵。
這種事早有天會輪到她,也許當她才藝不再令其他將領嘖嘖稱奇時,也許當俘虜她的將領某日不再喜好漢學時,她只剩一副嬌嫩的皮囊,可怖的命運便無從避免了。
封閉了情感來想的話,本質上,這和她待在院街的未來並沒什麼差別。在她人老珠黃之前,老鴇就會將她賣給哪位出手闊綽的官人了。現在只不過是以一種更殘酷的方式,更快面臨將來⋯⋯
白杏捏緊手臂。
不。誰能真的這麼想?誰能在嚐過生命的甜味後,還能坦然面對悲苦?
至少白杏不是那樣豁達的人。不是陶彭澤,不是蘇東坡,不是林和靖。
或者說,那些男兒也不會淪落這般遭遇的罷,壓根不會懂女子的悲苦。
無論如何,不能因為悲苦艱難就放棄。出了這裡,還有人在等她。白杏起身略加梳洗,扶好亂了的髻。想延續賣藝不賣身的日子,就必須有無可取代的才藝——白杏靈光一閃,總是想到了個辦法。
做說書人的爹爹總說想賺進錢文,需要留住客官,客官一聽再聽,無形中就忘了銀錢忘了時間。
汴京曾遇見的胡商,作為唸話本的報酬曾向她說過,西域一個女子夜夜為國君講故事,換取不殺的事蹟。
聽來荒唐,但即便成功的機率微乎其微,也要嘗試。
即使身在這裡,也還有她能做的事。
建炎元年,宋室南遷,四處遷都百廢待興。
建炎三年,定建康為行都,接著帝位略經變動又回到高宗治下。
這些新聞傳到她耳中時,說不定都偏誤了數月半載的,身在金營四處遷徙,白杏經常連自己身在何方都難以掌握。
不過,現在要看到地圖很容易了。將領愈來愈重視她,偶爾甚至向聰穎過人的白杏諮詢要事,而她也的確站在金國的立場誠懇地分析。雖然對大宋前線的將士很是抱歉,但唯有如此她才能博得將領的信任。
串通做間諜什麼她是做不來的,也不打算做,那風險太高,要想離開,白杏打算另尋方法。然後,她果然是個幸運的人。就在她憑恃才華不可思議地堅持了三年的某天深夜,正當她悠然起舞於視線聚焦的中心時,酒酣耳熱之際,一聲號角響徹夜空,金營隨之一片兵荒馬亂。
誰也沒想到,剛與其他將領分開,宋軍便乘著這支部隊落單的時機夜襲。白杏是個聰明人,見金人不佔上風,抓準時機用悄悄磨過的簪子刺入將領脖頸——她一個女兒身拚不過對方,但隨即斬下他頭顱的、宋將的利劍就辦得到。
望著起火的金營、嘶鳴的馬匹、倒地的金人與馬背上的將軍,還有手上腥膩的鮮血,白杏還覺得有些不現實。過去發生的種種如黃梁一夢般在腦海閃過,她直覺地以男子禮節向宋將問候。
「小女子白杏,謝大人相救之恩。」
「⋯⋯子琰才訝異哪來這等英勇女子,原來是白杏姑娘啊。」抬起頭盔,外表約是強仕之年的將軍看起來有些哭笑不得,那表情就像院街姑娘們看到青衣小鬟一片熱忱地犯傻事時,露出的又憐愛又佩服,又不免想碎唸幾句的表情。
「將軍知道小女子⋯⋯?恕小女子失禮,請問將軍如何稱呼?」
「子琰姓范,」精壯的男人向後方望了望,他的部屬幾乎踏憑這座軍營。「不過,直呼子琰便可。」
「這怎⋯⋯」
「當然可以。」范子琰笑了笑:「知遠兄都說,姑娘是比他要優秀的才女,那子琰也不敢讓姑娘敬稱。」
「知遠⋯⋯!」白杏不禁捂嘴。過了三年,這竟是她第一次掉淚。
「姑娘累壞了罷,」范子琰頷首說道:「已經可以放心了。請隨子琰來罷,子琰送姑娘離開。」
白杏起身,憂憂問道:「離開此地,又是要去向何方?」
只聽范子琰悠悠答道:「江南。」
紹興元年,高宗升杭州為臨安府。
李進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營救不少人質,對於金人入侵汴京雖無法力挽狂瀾,但也已經足夠優秀。他沒能親手救出白杏,但子琰做到了,當十餘年前官場上的同僚寄來的信上寫著白杏的下落,他簡直感動得難以自制。
即便當時左臂已經因戰傷近殘,李進也覺得值得。畢竟打從最初就是他決定這麼做的,他真的選擇了自己想做的事,想必白杏聽了會很高興罷。
由於近殘的傷勢,朝廷罷去他的軍職,他因而得以回到南宋,歸隱田園休養生息。單臂要想躬耕自食有一定難度,不過歷經大風大浪的他又如何會被這點小艱苦擊倒。
現在的李進,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不事炊煮的可笑書生了。一間茅屋打理得井井有條,梅妻鶴子也是段不錯的時光。
唯一記掛心頭的,仍然得是兩位知己。
喬氏商舖的脂粉盒靜靜躺在几案上,那是前些日子有旅人經過村裡時,他認出了標誌而買下的。一打聽才知道,喬名海在泉州混得風生水起,近來往蘇杭發展,連臨安夜市裡都開了家舖子。
夜市啊⋯⋯
望著臘月北窗外一片銀皚,李進淺淺地笑了。
「來嘞!上好的布疋,上好的香料!胡椒、荳蔻、丁香草!」
大船靠港,工人卸貨,一箱箱名貴香料乘上馬車,在他目送下運往內陸。這些都是值錢貨,從泉州運往蘇州,趕上春節能賣不少金子。
習於叫賣一般的口號,或許是從還在汴京賣小東西時起就改不掉了罷,喬澤一邊覺得好笑,一邊在蕃市走動。
紹興五年,南宋稍安,市集商業又恢復了以往的興榮。事業從陸地做到海上,喬澤卻還不滿足,不是因為貪財,而是為了打響名號。
臨安的喬家商舖,只要這名聲能夠遠揚,能夠遠到不知何處的遠方⋯⋯
「客官!蕃人的話本,新譯好的,看一看嘞!」
「話本?」喬澤一下來了興趣,某個少女時而又氣又惱的要打他,時而倚珠簾溫聲講著話本的輪廓浮上心頭。
是啊,春節又快來了。
把玩客官帶來的玉石,白杏靠在茶館的櫃檯上,用這些年間——向教坊司某位舊識——學的蕃話,與異國客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這客官似乎特別懂文章,給她帶來過不少有趣書卷,其中也不乏話本。分明離爹爹逝世都過了二十餘年,她的人生果然還是離不了話本,白杏一邊想,一邊逐句抄錄話本內容,將其翻譯後記下。
「小杏子真的是才女啊!」
「我不叫小杏子,是白杏哦,白色的杏花。」
蕃話還不甚流利,白杏努力解釋著,但客官只是爽朗大笑。
「你這麼有趣,怎麼還沒有妻子?」
「小杏子⋯⋯白杏不是也一樣嗎?妳想終身不嫁?」
「這在西洋很常見嗎?」
「不,一點也不。老實說妳這麼厲害,我還以為這麼優秀的千金早該嫁給侯爵了呢。」
「不敢當。」白杏以漢語說完,又用蕃語解釋:「就是你這麼說我不好意思。」
客官又拍案大笑,這次連眼淚都濺出來了。真是個奇人。
像這樣自己開間小茶館,過著平淡但偶爾也有去的庶人生活,實在很美好呢。
只不過,談及美好的事物,那是勢必不會忘了⋯⋯
紹興五年上元節,臨安夜市萬燈綻放,滿月柔和地灑下光暈。
桂花元宵香氣甜膩地縈繞,過往行人或綺羅衣裳貴氣高雅,或黃髮垂髫溫馨並行,偶爾一道小販生氣十足的「來嘞」劃破溫婉和諧,為氣氛添上一點熱鬧。
政和五年上元節,汴京夜市燈火通明,五光十色地照出笑語。
生淹水木瓜、香糖果子、包子、旋炙豬皮肉,玉簪、摺扇、脂粉盒、瓷器,以及它們所簇擁的,橫跨二十載的記憶重疊在同個剎那,同一盞燈,同一句謎語。
「『十年如一日,交情未曾改。』這說的⋯⋯」
仰望燈籠,梳著垂髻、身披黃衣紫繻,笑迎春光的女子。
左臂虛垂,務實裝扮仍不改一身氣節,徐徐走來的青年。
穿金戴銀,經過風雨洗刷卻久違童稚,帶淚飛奔的男人。
「「「是『老友』罷。」」」
異口同聲,三人環視彼此,個個忍俊不禁。
已經不是會搶著答燈謎的年紀了,已經走過那麼多跌宕起伏了。
二十年如一日,交情不是未曾改。
交情什麼的,早就更上一層樓了啊。
今年元宵,三人沒一個穿大襖。或許臨安地處南方春神本就較早光顧,或許燈節萬人空巷燈火本就更加密集,或許⋯⋯
「哎,沒消沒息的也真是負心,我說二位這些年到底都上哪去啊?」
「知遠才想問呢,名海這金飾是怎麼回事?賣甚麼黑東西發財了?」
「小女子就說知遠,那隻手不會只曉得打仗,怎麼填詞都忘了罷?」
或許,今年多了些溫暖心扉的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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