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鋪了厚毯保暖,拉著簾子擋風,點著暖香,薰人欲醉。
李謹言心事重重,思緒隨著車輪軲轆聲一顛一簸。
他現在睡的是紙帳梅花,坐的是軟墊暖廂,要多安舒有多安舒,可李謹行卻受盡折磨,悽悽慘慘而死,想必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
雖說對方托夢心願許得卑微,只求收殮屍身,但李謹言憶起,無論是受刑還是傷重時的囈語,李謹行翻來覆去一味堅持父親沒有通敵,還盼著父親歸來,想來這兩樣才是最耿耿於懷的事。
他想,他自當盡心竭力成全這位好兄長的遺願,可他李謹言現在誰都不是,只能暫時仰人鼻息生存,摸清情勢,再打作算。
仰仗誰也是個問題——此間的「父親」李鴻雪兵敗身陷遼國,是不用指望的了;右相蔡亭救他一命,卻多半只視他為棋子;以當今天子為靠山本來最穩妥,奈何燕珉帝態度飄忽不定,難以捉摸……
該怎麼辦呢?
老內侍馬德光坐在李謹言旁邊,白眉也隨著一抖一抖,斂著眼睛,似睡非睡。過了一會,有意無意地開了口。
「小公子,官家扣著你們兩兄弟在京城為質,命你父親長年留在西雁關打仗,使李家多年來父子離散,如今又一道旨意下來,間接致使你兄長命喪獄中……你可會怨他?」
李謹言已經親眼目睹這個白眉老太監在燕珉帝面前說得上話,這番話極可能在試探他,趕緊強打起精神,應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小人曉得這道理的,回頭必定再好好謝過陸下恩澤。」
「唔。孺子可教也。」馬德光眼中流露出欣賞之色,臉上皺紋舒展,笑瞇瞇地誇他一句,又道,「官家對你李家人始終念念不忘,此番破格准你入宮伴駕,還望小公子多討官家歡喜,莫要像你父親和姑姑那般,給官家添心事。」
姑姑?
原來李鴻雪還有個姊姊?該不會是宮中嬪妃?可史書上分明沒記載過趙羲後宮中有個李氏……
李謹言大惑不解,疑問衝口而出:「我……姑姑……?」
「啊?你自小沒怎麼見你爹爹,他的事你或許不知曉,可你怎麼會不知道你姑姑?」
迎著馬德光訝異的目光,李謹言心叫不妙,只得縮著肩,耷拉著頭,囁嚅道:「我……我不知道,腦袋疼得很,好些事情都記不清楚了……」
馬德光這才恍然,溫言安慰幾句,不再追究。
到了大理寺,進了停放遺體的靜室,榻上白被覆著一團人形,一動不動。
李謹言不顧馬德光阻攔,踉蹌上前,爬上榻,鑽進被窩裡,顫抖著依偎在被子裡的身體旁邊。
「哥哥……」
那具軀殼猶剩一星半點的餘溫,但臉頰和軀幹末端已經開始發僵了,自然也不會如同先前遊街時那般,緊緊擁他入懷,幫他保暖,為他擋住從四方八面而來的敵意。
馬德光欲言又止:「大公子的狀況不宜入宮,但也得了御醫悉心診治,換到此處靜養。人各有命,勉強不得,小公子莫太悲痛傷了身體……」
李謹言一言不發,眼裡晃動著悲慟的水光,輕輕撫過兄長蒼白慘淡的臉容,解開屍身上層層纏著的染血白布,挽起袖子,一下一下地輕拭著各處傷口上半凝結的褐色血痂和膿液,拭一下,吹一口氣,輕聲細語地安慰,彷彿對方還活著會怕痛似的。
「哥哥你只是睡著了,會醒來的吧?」
「你說身上都是穢血膿水,又疼,又冷,現在不疼了,不冷了……」
「哥哥,別走,別飛走,白鶴……羽毛像雪一樣的白鶴……不,你們別過來,不要,不要……」
馬德光以為李謹言急痛攻心,發高熱胡言亂語,上前想抱走他,卻見這半大孩子像被魘住了似的,兩眼發直,在屍體旁蜷成一團,旁人稍一觸碰就瑟瑟發抖,哀聲呻吟。
那呻吟聲起初是軟糯的童音,漸漸變得又尖又細,夾雜著幾聲啁啾,竟像剛破殼的雛鳥叫喚!
「這……」馬德光從未見過這般怪異的情況,一時間沒了主意,卻見李謹言朝他打了個眼色,打完眼色,又叫喚起來。
「吾回不去……嗚呼,此地穢氣甚重,真龍天子,救吾……」
敢情這孩子裝瘋賣傻,扮作被白鶴仙童神魂附體?
馬德光不禁吃了一驚,萬萬想不到自己活了幾十年,也差點被這一半真情一半假意的一幕戲矇騙過去。
這孩子才幾歲?亡兄屍骨未寒,就利用此事給自己鋪路,比之不少大人更狡猾薄情,待到長大了,鐵定會成為禍國殃民的奸佞吧?
他正想發怒斥責,轉念一想,又發現此事對自己百利而無一害,不禁意動,於是爽快辦好李謹行後事,著衙役洗淨屍身血污、購置素錦被褥、棺木等物、在城郊擇地立碑安葬,一切事宜安排妥當了,急匆匆地帶著李謹言回宮。
「你這孩子,不簡單吶。」回程時,他在馬車上說道,「只是咱家也要提醒你一句,伴君如伴虎,若只謀大富大貴,出路多的是。要是怕了,現在還來得及,咱家代你向官家求個情,賜點銀兩,出宮生活去。」
「非為富貴。我孤身出宮後,還能有命嗎?」李謹言淡淡一笑,又說,「公公該知道,童大人視我父親如眼中釘,殺我不成,必定懷恨在心,圖謀報復,眼下只有陛下能護我周全。」
「瞧得倒清楚。」
李謹言想了想,再試探道:「我瞧著,公公很得陸下信任,又隨蔡大人一道前往大理寺宣旨,想來不怕童大人,又或許……曾經和童大人有一些小過節?」
馬德光聞言,敷著白粉似的老臉皮上下一牽動,皮笑肉不笑的:「咱家哪敢和童大人結什麼怨吶?不過是他還當小黃門時曾拜在咱家門下(註1),後來有出息了,從此看不起咱家,也是理所當然。」
李謹言了然一笑:「在大理寺中依稀聽得隻言片語,多虧右相與公公穿針引線,陛下才回心轉意收回成命。救命之恩不敢忘,殺兄之仇亦不敢忘,若這一趟順利,有幸和公公一同隨侍陛下,以後公公有什麼不方便出面的事,儘管吩咐我就是。」
馬德光白眉下的眼睛瞇成了兩道細縫,縫隙中閃動著精光,滿意地點頭。
「真乃孺子可教也。」
兩人語中各藏機鋒,你來我往,不消片刻就達成了某種不須言明的默契。
註1:「小黃門」是內侍省中最低階者。據說不少小黃門剛進宮都會認一個資歷老、官位高的太監為師父,學規矩禮法,說白了就是找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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