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無情 - 序章　童年最深刻的故事（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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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文忽然會痛得臉色慘白，汗水大顆流下，他一聲不哼，雙眼直直望着天花板，但我知道他在極度痛苦中。

醫生不斷替他注射，我想是止痛劑之類，他很快便沉沉睡去，臉色也一天比一天灰。

我橫卧在床上，細心凝視著樂文，發覺他的面型真的不合正常人比例。他全身又腫又脹，真的不是肥胖，更與健康沾不上邊，我之前的想法大錯特錯。

早上的時候，樂文總是比我更早起床，他似乎恢復了精神，對我說：「新一期《今際之眼》單行本，今天出版了。」

「終於出版了？」我興奮地說。樂文早前借給我已出版的整套《今際之眼》，劇情很緊張，我說：「我馬上叫媽媽去買。」

樂文忽然吐出一句話來：「不知道我還能看多幾期《今際之眼》呢？」

我吃驚不已，樂文一向不說這些沮喪話。在我心目中，他不知懦弱為何物，甚至不會喊痛，但他突然講出這句絕望的話，我也清楚聽見了，不能不相信自己耳朶。

我心裡冒出一種地動山搖的恐怖感。

樂文微笑說：「薪火，我騙你的，其實我很怕死，怕得要命。」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屏息靜氣看他。

「我真想有機會看到《今際之眼》大結局，否則，總覺得人生有遺憾。」樂文說：「萬一我死了，拜託你繼續看下去，直至它大結局為止。」

「樂文，不要說這些啦。」

「能夠答應我嗎？」他看着我。

「我答應你。」我說。

「還有……」樂文看着遠遠卧床那孤獨女孩。

我輕輕點了點頭。

樂文向我疲倦地笑了笑，前一刻仍精神奕奕的他，臉色變得很憔悴，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兩天後，樂文開始文陷入半昏迷狀態，我在他耳旁叫「樂文」、「樂文」，他都沒回應，也沒有把我認出來，我心知他是垂死了。

再過一天，護士將樂文移出了病房。

我整天躺在病床上，在被窩下一直合著雙手，睜大兩眼看著病房門，希望護士們把樂文送回來。

媽媽來探望我時，給我帶來了最新一期《今際之眼》。我看完後，把它放到樂文床頭的小桌上，等他回來後第一時間翻閱。

後來，護士來更換樂文床位的床單，我問她：「樂文會回來嗎？」

護士看着我，一張臉充滿了歉意與同情，「他不會回來了。」

「哦，我知道了。」我轉過身背向樂文的床。

護士將本來屬於樂文的床位清理乾淨，更把床邊桌面上的《今際之眼》包進一個膠袋內，準備拿走。

我叫住了她：「可以給我嗎？」

護士凝視我兩秒，「我先拿去消毒。」

「不用。」我說：「我和他是患難之交。」

護士遲疑了一下，就把膠袋交到我手上，我接過了，捧在懷內發呆，好想大哭一場。偶然望向孤獨女孩那邊，她的目光正朝向我的方向，毫無表情看着我，我唯有強忍淚水。

是樂文教曉我的，男孩子要學會堅強。

我，必須連同樂文的一份，堅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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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只堅強的蟬，你只能活上八天，卻在我心裡活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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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文死後的翌日，我收拾起悲痛的心情，決心完成他的遺願。

如果，那也算是一種遺願……

在休息室看卡通片之際，就算很不情願，我仍是刻意坐到那個孤寂女孩身旁去。電視播放廣告，我問她：「妳叫甚麼名字啊？」

女孩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她的語氣卻拒人千里：「我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我當堂呆住了，想不到接下去的話。

女孩把雙眼放回電視螢幕，不再理睬我，好讓我知難而退。

我真想就此放棄，但我想起樂文，頓覺背後有一股動力，我死賴著說：「既然妳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我大可替妳起一個代號啊！」

她不出聲，雙眼看著電視畫面，我見她聚精會神看著《神奇女俠》卡通片集，所以我說：「不如我叫妳做神奇女俠，好嗎？」

她終於瞄我半眼，盯一下擠眉弄眼咧著嘴笑的我。

她冷笑一下說：「你又是誰？超人？」

「超人？好啊，我是超人，妳是神奇女俠，多配襯啊！」我說：「就這樣決定好了！」

她忽然吐出一句話：「我見到你有很多《今際之眼》漫畫。」

我醒目地說：「我借給妳看！」

「爸媽不准我看。」

我滑頭地笑，「那就偷偷地看！」我太慶幸與她找到一個共同話題。

返到病房，趁護士在其他病房巡房，我跳下床，將《今際之眼》第一集交給她。她把漫畫小心翼翼藏在枕頭下。她很有耐性，等到探病時間完畢，父母離去後才開始翻閱。

護士小姐勸她多休息，她根本不予理會，坐在床上慢條斯理地看，差不多一分鐘才會揭去下一頁，看的時候專心一致，恍似要借助漫畫中的某個角色，帶她離開這個小小的病房。

我靜悄悄地看著她，不知是否我的錯覺，她冰冷的臉上多了一點點的滿足。

再看看原來屬於樂文的床位，現在換了一個只有三歲的小男童，打破了病房裡年紀最細小的病童紀錄……但是，這有什麼好提的？

一張張不停替換主人的床位，說明他們並沒時間長大。

我心知肚明，在這個房間裡正潛伏著死神，而且，往往會出其不意的向你伸出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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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幾天，我跟女孩的交談愈來愈多，話題由《今際之眼》一書帶起，以至我五歲的生命所能經歷的事情。

我親眼目睹，她那張臉和她那副瘦小的身軀，每一天的狀況也有不同。

有時候，她會精神充沛，只隔一天，她會虛弱得像個無免疫力的嬰兒。有時候她雙眼會像水靈般，有時候卻充滿血絲，舌頭上也長出了血疱，皮膚突然會有一處紫斑的瘀血，教人不忍直視。

但她有個習慣一直沒有改變，她喜歡望向窗外。

我問：「神奇女俠，妳很想出去？」

「超人，我很久沒上課，恐怕功課已跟不上。」

「妳讀哪家學校？」

她說了九龍塘區一家女子小學的名字，名氣響噹噹，學生都是最優秀的一群，長大後必定會出類拔萃。可是，她因何躺在這裡？什麼也不能做？

「我缺課那麼久，不知道老師會否不高興？」

「妳只是病了，不是逃學，老師會體諒的啊！」

「即使如此，我的成績也會大不如前。」

我以為她已自暴自棄，喪失一切鬥志。但聽她的語氣，她相信自己有出院的一天，我的心有一陣欣慰。

「有沒有同學來探望妳？」

「入院的時候，我很希望大家來探望我。現在，我變得很醜，我不想同學來看我了。」

我聽得出弦外之音：「沒有同學來探望妳？」

「醫院規定十二歲以下兒童不准探。」她說：「他們可能來過，然後又不得不離開了。」

「我也這樣覺得……」我說著違背良心的話，愈說愈大聲，企圖令自己理直氣壯：「我也懷疑我的同學來過了，他們見不到我，一定失望到極點啊……醫院裡這樣不准那樣也不准，真無聊吧！」

「一定是這樣。」她掀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的，又把頭轉向窗外。

「對，一定是這樣。」

我用她看不到的悲傷眼神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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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始終追著妳，無論妳留意和不曾留意，我也在妳的世界裡流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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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放在枕頭下的《今際之眼》，被父母發現了。

她父親翻了幾頁，用嚴厲的語氣問她：「這些不良漫畫，妳從哪裡得來？」他的聲音大得整個病房也能聽見。

她抿着嘴巴不說話，我想親自走過去跟她父母解釋，卻膽小得不敢作聲。她父親神情冷漠地沒收了幾本漫畫書，最後更帶走了。

我偷偷去她床邊安慰她，她幽幽地說：「對不起，我父親不喜歡我看課本以外的讀物。」

後來，我才得知她家裡的電視機甚至會上鎖，沒有父親批准，不得開啟。

「我剛才默不作聲，我也有責任。」我內疚地說：「我應該向他們解釋才對。」

「有甚麼好解釋的呢？」她說：「又或者，我應該覺得開心才對，爸爸沒有把我當作一個病人，不會事事遷就我。」

「也有道理啊。」我點點頭，又搖頭苦笑了，「可是，妳父親也不該當妳是學生，連漫畫也要沒收吧？妳沒有穿校服，要不要記大過啊？」

她給我逗得笑了起來，「我爸爸是大學講師，大學裡沒有記大過這回事，所以我非常放心。」

「去他的大頭鬼啦！」我罵道。

我倆相視大笑起來。

第二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她床前多了厚厚的一叠漫畫，是她父親帶來醫院的。有《叮噹》、《IQ博士》，唯獨沒有題材涉及暴力的《今際之眼》。

她神情罕有地歡喜。待父親走後，她興奮未平，瞪大雙眼捉著我的手說：「超人，我真的無法相信，父親居然批准我看漫畫！」

「妳爸爸的表情很嚴肅，其實，他暗地裡也對妳事事關心吧。」我很替她高興。

她又有點洩氣，「又有可能……這是他給我的病中福利。」

「妳不要這樣想，搬幾十本漫畫過來，可要花上不少氣力的啊！」我鼓勵着她，亦對她父親印象改觀。

「超人，你要看甚麼，隨便拿去。」

「好的，我會不問自取。」我說：「嘿嘿，妳要看《今際之眼》，揮一下手便行，我會專人快遞給妳！」

她用力點頭，手執漫畫書，愛不釋手的揭閱着，非常滿足地笑了。

後來，我總以借還漫畫為名，走過去跟她交談，說些話逗她歡笑。

她開始莫名其妙地發燒，醫生為她打退熱針，燒退後，又再度燒起，反反覆覆的，終成常態。

她差不多隔天就得接受化療。媽媽告訴我，那是為了抗癌，但每次化療完畢，被護士抬回病床時，她總像打完一場慘烈的仗，渾身濕透，隨時會嘔吐大作。

她呼吸的時候，有股難聞的氣味。我曉得，那不是口氣壞，而是……一種腐爛了的味道。

媽媽也難過，對我說：「癌病真是可怕，一個人外表看來沒異樣，裡面卻像一個被蛀空了的蘋果一樣。」

我遠遠看她，十分鐘前她突然喊痛，醫生替她注射了一針。她正沉沉入睡，她母親伴在她床邊，一臉無助。

「神奇女俠會死吧！」我說。

母親一句話也沒說。

我很想知道答案：「媽媽！」

「媽媽不敢肯定。」她捉緊我手，故意岔開了話題：「對了，醫生告訴我，你的康復進度良好，很快便可出院了。」

「我真的可以出院嗎？」我睜大眼問：「我何時可出院？」

「只要觀察多一個星期。」

我非常非常害怕這地方，這裡簡直就是地獄！別說一星期，一分鐘我也受不了！

我的語氣很激動：「我想馬上離開！」

「好，我去跟醫生說一下，讓你盡快離開。」媽媽安撫著說。

「盡快！」

我始終不敢說出那句話：「我害怕親眼看著她死去……」我死命不讓自己吐出那句話來，我害怕一語成讖。

當天晚上，趁護士不在，我又偷偷走過去她床邊。

站在她床頭，非常安靜的凝視着她，整個世界停頓了。

她蓬鬆的長髮已完全失去光澤，在腦袋上堆成鳥巢狀，斷髮掉滿枕頭。

她那一雙骨瘦如柴的手，無力地交放在胸前。肚子鼓脹了很多，像極了樂文死前的狀況。

我伸出手，把她掉在枕頭上的每一根髮絲，慢慢撿起來，很快便成了一束，我把它們握在手心，心裡像龍捲風掃過般的悸動。

我沒有回自己的床，而是直接推開病房的門，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必須逃亡！

因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我一定會承受不了……

可是，只跑到了病房外的走廊，我就被兩個男護欄截下來。我沒有掙扎的能力，就在他們溫和相勸和暴力制服下，被押回病床上，吃了一次藥，昏昏沉沉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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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做惡夢，仍是會夢見妳痛苦的樣子，妳明明已經死了啊！妳不是可以停止痛苦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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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醫院的前一夜，她的頭髮已差近掉光，稀疏毫髮覆在她頭上，瘦削的臉像個洩氣的球，儼然已變成另一個人。她緊閉雙眼，薄弱微喘的身軀毫無生氣。

我完全不敢靠近她了，只是走到在她床尾，隔得遠遠的看著她……

就在我痛心地轉身，想折返自己的病床時，我聽到她從背後喊我，喊得艱辛無力。

「超人。」

我轉過身，她半張開眼睛看著我，再次低聲呼喚我：

「薪火。」

我當場呆住了，「妳知道我的名字！」

「我早就知道了。」她竭盡氣力說下去：「我也不叫神奇女俠，我叫賈慧。」

我一聽，心裡狠狠地發酸，她不喜歡自己名字啊，但她把名字告訴了我。也就是說，她已放棄了所有的堅持。

我對她說：「那是我一生人中，聽過最好聽的名字。」

賈慧笑，「真傻，你這一生人中，聽過多少個名字？」

我死忍著淚水，「賈慧，妳要堅強一點。」

「不了，我已經不想和死亡作對了。」

我心裡有一陣恐怖感來襲，死亡這兩字，如同鑽進耳窩的盲頭烏蠅，在我腦中迴盪不去。我逃避著她的話，朝她努力微笑。

「妳還有更多事要經歷的啊。」

「薪火，我累了，你就代替我去完成它，好嗎？」

「我不要！」

「薪火，你是那麼努力想令我快樂，你也送我很多，我卻沒甚麼可給你，只能送你這個……」賈慧把軟若無骨的手伸到枕頭下，掏出一件小東西，交到我手中，「留着。」我碰到了她的手，無力而僵凍。

我打開掌心，看到那個小小的物件，鼻子像給重重地揍了一拳，馬上淚如雨下。

我泣不成聲的說：「我會好好保存。」我把拳頭握得緊緊的。

「永遠保存？」

「永遠保存。」

「薪火，可以給我最新一期《今際之眼》嗎？」

「當然可以。」我胡亂抹了眼淚，衝回自己的床去取。折回來時，她已閉上了雙眼，我喊她神奇女俠，我喊她賈慧，她也沒回應。

我輕輕提起她那雙幼弱得恐怕會隨時折斷的手，將漫畫放在她胸前，把她的手按在書封面，只希望她一覺醒來，可以馬上看到最新一期《今際之眼》。

翌日清早，我一睜開眼，見到賈慧的爸媽站在賈慧床邊，我還聽見一陣嬰兒的哭泣聲。看清楚，賈慧母親手上抱著一個很小的嬰兒。

我突然想起，兒童病房是不准十二歲以下探訪的，我心裡便清晰意識到了，這次的破例，只是表示賈慧一家人，正在見賈慧最後一面。

賈慧一直陷入昏迷中，沒有再醒來，沒有再張開雙眼。

中午時分，媽媽替我辦好出院手續，我去醫生室作檢查，換過便服回病房，準備離開醫院之前，我回去病房一看，賈慧的床位已清空了。

天空剛下了一場雨，雨後有陽光，一道久違了的彩虹橫過天空。陽光從樓與樓之間斜照入內，將本來屬於她的床單照得雪白空洞。

在那條安靜的長廊上，我遠遠見到賈慧一家。

我對媽媽說：「可以等我一會嗎？」

媽媽望望賈氏夫婦那邊，拍拍我的背，「去吧，我等你。」

我一步步慢慢走向他們，停在他們面前。

「賈先生、賈太太。」

賈慧母親摸摸我的頭，她雙眼紅腫，面容憔悴，仍強笑著說：「小朋友，你要出院了？」

「是的。」但賈慧呢？

「要好好珍惜身體，知道嗎？」賈太太溫柔地叮囑。

「知道。」我凝視她手抱著的嬰兒，「是個女孩嗎？」

「是。」賈太太的聲音一啞，「賈慧的妹妹。」

「她叫甚麼名字？」只見女嬰左眼角有一顆淚型的痣。

「賈賀。」

我雙眼迷濛了，「賈賀，祝妳永遠幸福健康！」

賈賀睜着圓圓的大眼睛，充滿好奇的看著我。我湊近她向她微笑。賈賀伸出小小的手掌，撫摸我臉頰，我警告過自己，男孩子不可以在其他人面前哭，但我的眼淚終於在笑容中滑落。

我在心裡暗暗對賈賀祝福了一千遍、一萬遍，希望她不要像她姐姐那樣，痛苦過，卻沒有生活過。

我祝福她快快長大、好好長大。

樂文的死、賈慧的死，令我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同時又覺得兩人借着我的身體得到了重生。兩人一直活在我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那就是我童年最深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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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死去的是我，

你們也會為我悼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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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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