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0年10月29日 天氣:雨
那個人最終還是死了。
出航當天因為不明原因昏倒、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個月後,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這樣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我並不是醫生,當然、更不是神,之所以通曉各種知識與歷史,也只是因為……比人類活了更久的時間而已。
就算人們哭喊著我的名字,祈求我救救他們,我也只能握住他們的手。
握住他們的手,僅僅,如此而已。
活了短短數十年,最後在這艘看不見未來的船上,結束了生命……
值得嗎?
會不會,不甘心呢?
我很想這樣問他。
可是,他已經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了。
人是很脆弱的。
他們很容易受傷、很容易生病、很容易流血。
而就當他們幸運地繼續活下去時,死神已靜悄悄地站在後方。
這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終點,不管是平民、貴族,以至於……女王,都是。
對我而言,只不過是眨眨眼睛的時間──一個生命,又消失了。
早就已經習慣了。
在這塊屬於我的大陸上,早就已經習慣一個人了。
因為如果不習以為常的話,體內的水分或許早已乾竭。
只是,當躺在船艙奄奄一息的他、當他的手垂下時──
我感到有一點……寂寞。
為什麼會這樣呢?
聽著隔了好幾道牆,那依然宏亮的嬰兒哭聲,我不禁停下筆。
那是今天早晨,在大海之中,伴隨著陽光一同誕生的孩子。
也是在十五天前失去父親的孩子。
他的母親握著我的手,流著喜悅的淚水央求我幫他取名字。
這孩子將來想必會擁有與父母相同閃耀的金髮,那雙與天空同樣顏色的眼睛將會有我的倒影。
在他長大後,會站在船頭,伸開雙臂,就算隔著大海,也會拼命地想要回到祖先的故鄉看一看吧。
於是,我沒有任何猶豫。
我呼喚了那個名字。
∞
五月花號痛失一名優秀的水手後,在今天迎來了新的生命。
孩子比預期中還要提早了三個月出生,大家都認為他是為了安慰失去丈夫的母親,才造成現在這般窘境。
被嚇壞的老船醫衝了進去,木門隨即重重關上。
亞瑟站在走廊外,聽著房內傳出陣陣尖叫與打氣的聲音。
「真是太可怕了……」
生小孩這件事情,是與死神賭上性命的決鬥。
而無數母親卻依然義無反顧地在自己體內孕育出新的生命,增添了一個個新血,延續了一代又一代。
他覺得「母親」比誰都還要偉大。
亞瑟低下頭,用著惆悵的口氣低語:「因為、我們沒有母親啊……」
有記憶的時候,自己就是一個人了。
他的誕生並非出於母親那溫暖的羊水之中,而是在嚴苛、艱困的大自然下。
你的存在是特別的──就算大家這樣唱頌著,亞瑟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字眼。
交託於己的任務是與生俱來的義務,與自己的生命更是息息相關。
因為特別,亞瑟註定無法擁有常人的平凡。
沒有保護自己的父親、安慰自己的母親……更沒有相親相愛的手足。
自己的童年並非如名字般順遂,而是披斬著人身作成的高牆、並從紅色的地毯上前進至今。
不管是法蘭這個死敵,或是礙事的安東尼奧,亦或囂張的基爾伯特……就算在此刻握手言歡、一轉身又開始打得如火如荼,即便是這樣的矛盾,不能否認彼此在心中所擁有的特殊地位。
因為我們──並不是人類啊。
所以我們不懂親情、不懂友情、不懂愛情。
所以愛上人類,是很痛苦的事情。
就算擁有無止盡的未來、無限的可能,亞瑟也不可能跟誰結婚、或是擁有自己的孩子。
溫暖的家庭呀,是不可能實現的美夢。
亞瑟有這樣的自覺。
當燈火通明的小屋傳來陣陣香味與笑語,他卻只能坐在高位,靜靜地俯視著那一切。
誰說只有星星遙不可及呢?那微小的燭火,縱然地位如自己,也無法將之捧在掌心。
但是,如果真的有那樣的存在的話、如果他真的有幸可以得到──
他發誓,他會給那個孩子全部。
他會將他所擁有的這個世界,全部、全部都送給他。
位在大海彼岸、弟弟。
我的全部都是屬於你的,阿爾弗雷德。
想要的話,通通都是你的。
沉浸在思考中的亞瑟沒有察覺到四周的變化。
吵雜聲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欣喜的叫嚷。
「──是個男孩!太好了太好了、母子均安!」
「咦……」
亞瑟猛然抬起頭。
「生了?」
「是的!」
捧著木桶的助產婦笑盈盈地回答,那張略有雀斑的臉龐充滿著喜悅與興奮。
「大人要不要進去看看呢?」
「可、可以嗎?」
「當然了!」
得到允諾,亞瑟怕驚擾到病人,他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剛生產完的婦人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看來精神還不錯。
「大、大人……」
「啊、妳別起來啊,躺著就好了。」
婦人不聽勸阻,執意從醫生手上抱起了剛出生的孩子。
她伸出手,似乎希望亞瑟能夠抱他。
「哇啊……這這這、這樣抱可以嗎?」
一陣手忙腳亂後,亞瑟總算抱穩了那個嬰孩。
與害怕把他摔下來的亞瑟形成對比,逕自在懷中睡得安穩香甜。
「……好醜,皮膚都皺巴巴的。」
亞瑟好奇地研究了起來。
因為是早產兒,所以體型只有他巴掌那般大。
就像是東洋瓷器一樣,一摔就會碎掉。
這樣脆弱無比的小生命,會逐漸長大,成為大人,然後再養育自己的下一代。
微弱的呼吸聲容易被人忽略,只有胸膛的起伏才能證明他依然活著。
「這麼小……真的可以順利活下去嗎?」
不小心將真心話脫口而出,亞瑟帶著歉意抬起頭,不過,嬰孩的母親並沒有生氣。
「一定可以的。」
她笑得驕傲。
臉上溢著母親特有的慈愛光輝,對亞瑟說道:
「因為這孩子,是要代替我死去的丈夫,陪在您的身邊啊。」
對他們而言,亞瑟是既遙遠、卻又親近的存在。
當一個人死去時,亞瑟並不會流淚,但是,他的確會同時失去某一部份;當一個人誕生時,亞瑟並不會欣喜,但是,他的確會同時改變了某一部份。
那是很細微、很細微的變化,是凡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觀察到的。
不過人們就是會知道。
他們知道亞瑟對自己而言,是怎樣的存在。
「這孩子會陪伴在您身邊……絕對不會輕易死去。」
亞瑟怔怔地看著那個婦人。
她所說的他都相信,但卻無法接受。
曾經有個女人,替自己的左手無名指戴上了戒指,說要嫁給他。
他允諾。
那個時候,亞瑟不過是好奇而已。
他想要嘗試看看凡間的婚姻、想要擁有一個特別的存在。
『最後一定會後悔的啊蠢蛋。』
法蘭的勸告他只當嘲諷,完全不當一回事。
然後,他馬上就後悔了。
只是一個轉身,少女變成了婦人。
只是一個哈欠,婦人的髮上多了點點斑白。
只是一覺醒來,老婦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
最後,他的妻子,長眠於皇家墓園之中,她的表情就像是做了個幸福的美夢般,讓人不忍心打擾。
亞瑟沒有哭。
只是握緊拳頭,暗自打算等會兒要去找人狠狠打上一架。
這個孩子也是一樣……
他很明白。
就算不願意,到頭來──大家還是會離開我的。
「請幫這孩子取個名字吧,先生!」
對著發呆的亞瑟,站在一旁的醫生替婦人開口央求。
「早產兒存活機率都很低啊……這孩子的出生是個奇蹟!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替這孩子取個名字,讓他受到您的祝福吧。」
人們常常將自己與他們信仰的「神」弄混,總以為亞瑟無所不能,看來醫生也是屬於這類人。
經過幾百年的誤解後,亞瑟已經懶得解釋了。
他點點頭,再度仔細詳端手中的嬰兒。
有個孩子的笑顏在腦中一閃而逝。
於是他下意識脫口而出。
「阿爾……」
「是?」
藍色的眼睛在此時緩緩睜開,亞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雙小小的手朝他舉起,好奇地想要觸摸對方。
亞瑟瞇起眼睛,微微一笑。
「他的名字,就叫阿爾弗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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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將在米英ONLY販售的小說本,將放出五篇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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