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一片片地落了下來,飄飛如鵝毛般地,一點又一點地覆蓋在屋瓦上、街上、行人上,彷彿要將這京城擁入雪白的景色中,北風冷地那樣刺骨透心寒,讓人的身子都不禁縮了起來。
陳鴻之依約來到這棟宅子,雖說自己是大江南北地跑生意,但走過的地方,卻也不及了這位朋友,這人名叫徐謹,是個調香師,東南西北地跑,不論是天山那樣高的地方,還是海南那方遠的地方,他為了香料,倒像是可以付出性命似地奔走,這回,好久沒有見到他,不知又從遠方帶來了什麼奇聞異事說予他聽呢?
輕輕地推開了門,放滿香料藥草的房子,總是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說不出是什麼花草的味兒,但這股味,常讓他覺得這棟宅子沒有人氣味子,倒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飄逸靜雅地出塵,默默佇在這街後一角。
「來了嗎?」
低低的嗓音帶著一股慵懶,也像是這座宅子裡的氣味一樣,緩緩飄過房樑,又輕輕地消逝。
陳鴻之進了門來,撢了撢皮裘上的雪,脫了下來,放在炕上,應了一聲,自顧自地坐上了火炕去,隨口說道:「活忙完了呀?怎麼有心思回來看看?」
徐謹笑了笑,說道:「年關快到了,總也得回來看看。」不停地撥弄藥草的手也終至停了下來,轉身去取了香盒來。
修長白晰的手指,輕撚了一些檀香,剔透的指甲,撥了些乳香沒藥安息香,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香料,灑在香爐裡,緩緩地在爐中薰了起來,白煙裊裊,繞指似地,從那纖指中透了出來,一股清冷飄忽的香氣便慢慢地濃了起來。
陳鴻之看著那雙點香的手,在火光中輕擺晃動,永遠都那麼地好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這香像帶了股迷離心神的氣息,搭著那一絲冷意,靜靜落在心坎裡,不禁問道:「這是什麼?」
徐謹眼中閃出點點神采,自豪地說道:「這是在下調的夢魂香。」看著好友疑惑的神情,不禁笑道:「你不是老愛聽我說異聞,這回可是多了好伴呢!」
陳鴻之不明白地再看看那個香爐,輕煙像是花兒綻開,緩緩地盤成一圈圈地飄送,徐謹的聲音,低沉沉、慢吞吞地,說起了趣聞異事來...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朱唇輕啟,少年清嫩的嗓音怯怯地散了開來,落在妓院的杯觥交錯中,一旁酒醉的男人,抓起少年的手,親熱地磨蹭道:「唱什麼似儂愁,哥哥保證會好好地疼疼你...」老實不客氣地往少年身上摸去,在腿上一捏。
「柳兒真是殺風景,這麼熱絡的席上,當然應該要唱將進酒才對,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等等哥哥也教教你魚水之歡如何?」另一個男人捉起柳兒的臉蛋,做勢就要親起來。
名喚柳兒的少年,咬了咬下唇,萬般不願也只作心裡愁,媚笑道:「兩位哥哥說地好,是柳兒錯了,該罰該罰!」一手拿起旁邊的酒杯,笑盈盈地飲了下去,胳膊倒擋了一擋那要親上來的公子哥兒。
另一旁的少年也隨著說道:「柳兒該罰,但兩位哥哥也不能輸他喝酒的豪氣呀!」手一轉,又為了兩位恩客斟起酒來。
「明月兒的嘴真甜,哥哥都快醉了呢!」一個男人的手終於離開柳兒,抱上明月的臉蛋親了親。另一個男人的手,卻掛在柳兒身上,撫著柳兒的腰帶,慢慢地往下摸去。
柳兒機警地撈起那人的手,嗔鬧道:「哥哥真不規矩~」
「胡說,我這可是依著喝花酒的規矩呢!」醉漢手又一擺,逕自往柳兒身上招呼去,柳兒沒法可使,只能任他鬧去,男人揉摸著柳兒下身,在他耳邊呼氣道:「柳兒乖,依了哥哥吧!」竟噙著柳兒的耳珠子玩了起來。
柳兒看這醉漢模樣,想來今晚是陪定了,側過頭去,嬌聲道:「柳兒都聽哥哥的,先到床上去好嗎?」一起身,就扶上了醉漢的腰,往偏房上送去。
醉漢猴急地跟了柳兒上榻,一骨溜地脫了兩人的衣裳,卻因為醉地太厲害,抽沒幾下就丟了睡去。柳兒睡在榻外邊,摀著自己火熱的身子,望著紅色高床帳頂,不免心傷地流下淚來。
那年大旱,整個村稼餓死了不少人,就連自己牧的牛,也被饑餓的主人吃掉,家中幾個兄弟姐妹,餓死的餓死,送賣的送賣,因著自己樣貌好些,竟被賣入了小倌館裡,還是家中兄妹賣地最好的一個。
想起大旱前幾年的歲月,竟像美夢一樣地遙遠。
三月的春風裡,有著滿山遍野的桃花紅,香氣薰地人都醉了,自己坐在大樹下,捧著幾頁紙,偶爾看顧著在河岸吃草的牛,遠遠地,還會飄來其他牧童的歌聲與笛聲。
柳兒是愛讀書的,他總覺得,那彎彎曲曲的字體,扭斜地好看,要是讀懂了一個字,更是欣喜若狂,但家中甚貧,他不可能上學堂去讀書的,他只能很卑微地撿著去上學孩童們的習字帖,有意無意地瞪看著,若有聽到唸書的孩子們討論,更是不論如何都要湊上一聽的。
春風雖好,但總有一點令柳兒氣結,那頑皮的風兒,總是時起時落,因著風大,他捨不得把字帖拿出來,等著風停,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卻又被下一陣風吹亂了,他想好好看看字都不行,嘟著嘴巴念道:「風兒你又不識字,又何苦要攪我的局呢?」
驀地裡,聽到一抹輕笑,淘氣地說道:「誰不識字呢?」風竟又大了起來,咻地一聲,把柳兒的字帖都吹跑了。
柳兒急著起身追去,那字帖隨風飄地快速,追著追著,那字帖落在一顆岸邊柳樹下,柳兒寶貝地撿了起來,暗道還好沒被吹到水裡去,不然字可就糊地看不清了呢~
又聽到那一聲輕笑,銀鈴似的聲音響起,笑道:「有這麼寶貝嗎?」
柳兒抬頭一望,竟看到一個少年坐在柳樹枝頭,一身翠綠衣裳,一對閃亮的眸子,有無比淘氣的眼神,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笑盈盈地對著自己。
柳兒張大了嘴,驚訝樹上少年的身手,納納說道:「爬那麼高,摔下來可疼了。」
少年噗嗤一笑,輕巧地跳下樹來,湊近了柳兒身旁看,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就..字帖呀!」柳兒又寶貝地藏進懷裡去。少年又是一笑,說道:「有什麼好寶貝的,要是書的話,我家也有一大堆呢!」
柳兒聽到有一堆的書,饞地嚥了一口口水,怯怯問道:「真地嗎?」
那少年就從身後抽出了一本書,遞給了柳兒,說道:「給你!」
柳兒吃驚地要拿那本書,少年又頑皮地收了回去,兩手差腰,認真地說道:「但是你不准再抱怨風兒不識字了!」柳兒點了點頭,那本書就遞到了自己的手上。
從此以後,翠綠色的少年,就常常來找柳兒玩,一起唱歌吹笛,教他認字讀詞,他告訴柳兒,他的名字叫清風。
在風醉樓陪了一年的客,如今的柳兒也有點身價了,他擅長吹笛唱詞,清脆嘹亮的歌聲,就像在春天唱歌的鳥兒般,而爽朗明亮的氣息,就像春風吹過綠野,為這紙醉金迷的歡場中,帶上些許如春氣息。
今天的天氣很好,天空晴朗地沒有一抹雲,只有風兒輕輕吹過,帶上百花的香氣,柳兒推開繡窗,仰望天空,享受著風的氣息,不禁想要吹上一曲,素手拿上了笛,調了調,一首鳳求凰的樂曲,柔柔地響過了風醉樓。
撫過笛身,鳳求凰的樂音,讓柳兒又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那叫清風的翠綠少年,陪著自己長大,常常在樹下,摟著自己,一句句地唸著詩詞。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清風偎了頭過來,一臉笑意地問道:「柳兒可知這詞意?」
柳兒讓他說話的氣息噴了滿臉,心裡頭蹦蹦跳著,低下頭撫著字,這可不是說著自己嗎?卻又不肯承認,嗔道:「知道是知道,可惜我沒見到風流年少。」
清風笑地更歡,伸手捉住了柳兒的瓜子臉,鬧說:「是嫌我不夠風流嗎?」說完竟往柳兒唇上親去。
柳兒掙脫不開,被清風吻了下去,清風的吻,淡淡的觸碰著自己,帶點濕意,像是那飄落的杏花雨,讓柳兒迷迷濛濛地閉上了眼睛,享受如斯溫柔。
半響,聽見清風喘著說道:「柳兒,你嫁我做媳婦兒好嗎?」
柳兒紅著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柳兒,風大你還開窗,要是著涼就不好了,想想晚上九爺那還要你去陪著呢!」老鴇恰好進了柳兒房裡,見柳兒又開著窗,急急忙忙地把窗關上,這柳兒身不強體不健的,卻老愛開窗吹風,到時著了風寒,不能起身接客,自己可是損失大著呢!
柳兒望著那被阻在窗外的風,心思確實也回到了房裡,吹笛唱詞有什麼好的,到頭來,還不是要陪那些恩客在棉被裡打滾,聽著自己的嗓音在人身下呻吟求饒,若是清風知道,不知會怎麼看著自己,想必是覺得骯髒惡心吧!
那一夜從九爺府裡回來,受人折騰的身子疲倦,加上夜裡風涼,飄了點細細小雨,又被日裡的回憶糾纏,直覺得這身子齷齪不堪,竟是著了風寒,臥床不起。
「小翠,幫我開開窗吧!房裡悶地緊。」柳兒一張臉紅撲撲地,渾身都沒了力氣,連想開個窗都無能為力,喚著自己婢女央求著開窗。
「公子,別為難小翠了,上次幫你開了窗,你看你病地更重,害我被嬤嬤好生地教訓了一頓。」
柳兒閉上眼,氣苦地咬了咬牙,這身子怎麼這番嬌弱,連點夜風都吹不得,以前,自己是牧童時,不是常常與清風在風裡雨裡跑著鬧著的嗎?曾幾何時,自己已經不能靠近那舒爽的氣息了呢?這滿房子的藥味,聞著就令人作嘔。
待小翠走後,柳兒吃力地爬起身來,顧不得渾身汗濕,用盡力氣,在窗邊開了個小縫。
熟悉的風聲傳來,微涼的氣息竄進房裡,吹散了點藥味,柳兒貪婪地把窗開大些,春風帶著一朵杏花飄進房裡,柳兒彎下身,揀上那杏花後,卻看到窗臺上坐了人。
「清風?」柳兒不禁失聲一叫,那人心疼地看著自己,抱上柳兒,說道:「柳兒怎麼在此?我找你找地好苦。」
柳兒望著清風,這熟悉的眉眼,更為英俊了起來,那抱著自己的手,竟如此溫暖,但自己,早就不是他愛戀的那個單純柳兒了,這個身子被多少人糟蹋戲耍過?就連他教給自己的笛聲詞曲,都讓自己拿來在勾欄裡賣笑,狠一咬牙,說道:「我不是你的柳兒...」
清風一聽,愣了一愣,隨即悽悽說道:「柳兒是恨我當年不去找你嗎?」柳兒搖頭不語,是今非昔日,往日的柳兒,早已不復存在,緩緩說道:「柳兒早已死在那年大旱之中,我不是柳兒。」
清風撫過柳兒的髮,手指細摩過柳兒的唇,當年那輕澀的感覺還留在心頭,懷中的人兒微微發顫,臉色暈紅地也像當日的嬌羞,怎麼會不是自己的柳兒?吾等清風所化,沒有人見過自己這般相貌,只有柳兒曾讓自己親密地擁入懷中,柳兒柳兒,這謊也說地太差...
「當年旱魃肆虐,引發江南大旱,我族無法靠近,過了一年,我去尋你,卻不見你蹤跡,這些年來,我在江南一地胡亂晃著,只求見你一眼平安,竟沒想到,你遠到京城的這兒來,若非瀟風兄約我北上幾天,我還不知要尋你到何年何月...」一面說著,一面磨著柳兒面頰,一如當初兩小無猜的細細私語。
柳兒讓他說地心軟,但自己已落煙花,皆是殘破之身,怎麼能再佔著清風的情意呢?抿唇不語,當下淚留不止。
清風看柳兒哭地傷心,緊緊擁著,也是無言,兩人竟坐到日落西下。
華燈初上,是風醉樓最為熱鬧之時,各個小倌都精心打扮,等待恩客臨門,
脂粉味兒也漸漸地濃了起來,那喝醉鬧酒的聲音、男人的情事呻吟也斷斷續續地傳入柳兒的房裡來,柳兒掙扎起身,哀楚說道:「你可知我做何營生?正是這般不堪之事,我在男人身下委屈求歡,只求溫飽,如今又怎麼能隨你而去?你怎能不嫌棄我這身子?」
清風一把拉住柳兒,不住地在柳兒臉上細吻,舔乾了柳兒的淚痕,說道:「爾等非人,清風所化,柳兒你可別忘了當年之約。」
說起當年,柳兒臉色又羞又喜,想起那春風中的約定,也罷!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風起,帶來一陣杏花雨,香醉迷人,讓人多添綺思,小翠端藥入房之時,繡窗大開,卻已不見柳兒身影,只有滿地的杏花飄香。
陳鴻之倏地打了個噴嚏,這北風不知怎麼竄進屋子裡的,倒把那堆似花兒的煙氣給捲散,帶來了渾身寒意,徐謹卻笑了一下,喃喃說道:「這麼怕人說,臉皮兒也真薄。」
陳鴻之也笑,徐謹自言自語的毛病還是不改,看看窗外天色,似乎也要晚了,徐謹收起香爐問道:「鴻之,如何?」
「似夢而非夢,似醒而非醒,恍惚夢魂中,只聽到一趣事也!」
徐謹心中不禁得意,起身說道:「要我送你一程?」
「不必麻煩,天色還好,我自個兒回去便行。」陳鴻之拿起皮裘穿上,轉身要走。
徐謹又遞了手爐到他手裡,說道:「今日風寒,早些回去,可不要受凍了才好。」
陳鴻之再把皮裘拉了拉,把手爐放進懷裡,說道:「也是,那就改天再來叨擾了。」
徐謹開了門,望著門外的身影一會,最後回身進了屋子裡,繼續弄他的藥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