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苒香 - 碎苒香(1)

(1)

比昨夜沒睡好更惱人的是什麼?

自然是今晨被催魂鈴似的拍門聲吵醒。

都說一日之計在於晨--起得不甚舒服的人一時半刻間脾氣都不會太好,方蘭生亦是如此。再加上他腦袋雖還朦朧但用膝蓋想都知道肯定是那群沒大沒小的野孩子故意起早來吵他,那股子起床氣便愈發深重。十來隻小手在薄木門板上急促拍擊的聲響不亞於魔音襲腦,偏偏孩童在執著處精力可謂用之不竭,方蘭生原本打算裝作沒聽見,被褥一蓋良心一矇,待他們吵鬧夠覺得無趣後自行散去。

誰知,是吵夠--方老爺自己先被吵夠了。

在眾孩童辣手催門下快壽終正寢的門板終於自內打開,幾道小小身影早已蓄勢待發搶到時機便撲上去,你一言我一語,活像一窩鬧騰的小雞仔。

「呀啊~先生起來啦~」「師傅師傅快教把第二路拳法教我,我要給李子好看!」「先生上次的桂花糕還做不?小桃還想吃....」「先生快來我家,我爹從南方帶了好多東西回來你肯定喜歡。」「師傅我也要學武功....」「.....桂花糕....」

從內室走到門邊雖然沒幾步路但已快耗盡方老爺的精力,他原就覺得有些頭重腳輕,加上這群小鬼簡直是變本加厲持續喧鬧,當真是佛都有火。再者,聽聽那都是些什麼話呀!方蘭生好不容易找到空檔,嗓子卻還沒開,訓人不及平時一成流利,只能啞聲道:「你們、你們.....」到底把本老爺當什麼?夫子教頭廚子伙伕小二玩伴還是僕人啊?

孩子的教育容不得等待,特別是這一隻隻看似天真無害實則見縫插針稍有鬆動便打蛇隨棍上在你頭頂上開染房的小魔頭。方蘭生年前初來乍到大漠邊疆,人生地不熟,著實被這表象矇了好一陣,吃過幾次虧後他終於發現,黃沙堆裡滾大的孩子不若江南那些個一掐掐出水一聲重話便冒出兩泡淚的嬌嫩少爺小姐,而個個都狠似虎精如狼.....總之,方書生蘭生老爺最終拋卻孔孟教育下生出的心理負擔--

--夠決斷,才能從這些小鬼手下全身而退。

「咳咳,今日我不--」

殊不知他快,小鬼們更快。

「師傅你武功最厲害了李子肯定打不過我的!」「桂、桂花....」「先生快出來~今天杏仁的爹回來啦帶了好多漂亮東西......」「就是啊先生上次託我爹帶的什麼墨.....哎反正就有了,快來看看~」「小桃想吃桂花糕....」

「不、我今日--」

他狠,小鬼們卻另有殺手鐧。

「哎呦先生~~」「先生,求你了嘛.....」「桂花糕.....」「先生你最好了~」

「..........」

不行本老爺昨晚沒睡好現在頭疼得跟剛從金剛伏魔陣下毫不抵抗地走過一樣所以完全不想站到烈日之下指點桂圓的武功然後雖然很想去拿杏仁爹帶回來的墨錠但說好的謝禮翰林雞連雞毛都還沒拔所以一時也去不得再者桂花香片也在那批貨裡米好像也剩不多如此更別提什麼糕了連開伙都有問題總而言之-----

「桂圓你先去把上次一套五式的拳法練半個時辰做暖身、杏仁你先回去跟穆大哥說我下午便到、桃子梅子你倆去收藥材的路上經過九嬸的攤子,幫先生和她說一聲留兩斤米下來過會兒便去取,最後.....」抵擋不住數顆盛滿期待的水亮大眼在面前不停閃動,方蘭生放棄似地大嘆一聲:「.....晚飯後過來,先生做些南方甜品給你們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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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仁你的貓耳朵剩那麼多不如我幫你吃~」「桂圓你休想!那是最喜歡所以我留著最後吃的!!」「小桃.....那個....我吃不下了,這個給你....」「桂花糕...!棗子,真的可以給我?可是也沒看你吃什麼...」「沒、沒關係,只要小桃開心,我....我.....」

夜風徐徐,方蘭生搬了張椅子坐在門邊,手捧一杯涼透的茶水,邊發呆邊看顧那些東西吃到一半便野到院子裡去的毛孩子。其實,說”看顧”還抬舉了,這些土生土長的小苗兒在這片看似蒼涼嚴刻的大地上說不準比他這破書生還頂用幾分。

比起年前,現下自然已適應許多,也在此處有了相熟的朋友。有時方蘭生也疑惑,自己當初怎麼敢腦袋一熱就孤身跑來這只聽見過幾次名字的地方呢?連當年和那夥人上雪山下深海時都沒踏足的遠漠邊疆,如今他孤身立足,也頗有個樣子。

只是思及拋在身後的物事,依舊不免感嘆。難不成真是逃家逃上癮,抑或是這輩子沒有安身立業的命?

不知道為什麼,冥冥之中若有牽引般,人似乎總有一段時日會離開原有的,追尋自己認為心中想要的。

那時晴雪、襄鈴都離開了生長的地方,尋找杳無音訊的至親;而身上謎團最多卻也最寡言少語的那傢伙,離開原本待好好的崑崙山--雖然事後才知是被算計--一心去圓過往未盡之遺憾;還有.....他視為兄長的那人,不也是拋下有自己、桐姨所在的故鄉,而執於追尋心中蓬萊。

好像也只有自己,當初不曾細想,胸無大志,輕而易舉地便踏出那一步。

現在方蘭生回首,認為那時所想要的,似乎只是單純的自由。

年少輕狂的一場夢。

但說不通啊,夢醒了之後今日坐在此處的方蘭生,又是為了什麼?

以為早過了熱血衝動的年紀,看來他完完全全低估了自己胡鬧的本事兒,一日三省吾身,省來省去只有掩面打滾的念頭,方蘭生你真不長進合該被唾棄上一百遍啊一百遍。

「嗚嗚嗚....」「先生你看杏仁弄哭小桃!」「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桂圓先要抓我才.....!」「什麼嘛你不躲不就沒事兒了...」「你你你還胡說...!」

不過神遊天外一小會兒,原本還好好吃著各色糕點的孩子們忽就炸成一鍋沸水,方蘭生扶額哀嘆,說到胡鬧眼前這群才真是箇中好手,閃神片刻的他完全沒看見事發經過,只由吵成一片的糯軟嗓音中慢慢理出頭緒--原來是桂圓覬覦杏仁的貓耳朵,想趁其不備偷偷摸走一個結果被抓包,兩小當場上演全武行,誰也不讓。混亂中杏仁一個退後撞到了正開開心心享用棗子贈予的桂花糕的桃子,小姑娘冷不防直接撲倒了地上,摔疼了不說,沒吃兩口的糕點更飛出三步遠,雪白甜糕滾了好幾圈裹上厚厚一層灰,眼看吃不得了,桃子一個委屈便大哭起來。棗子見心之所繫的小妹子被欺負了,掄起拳頭要揍杏仁,無奈功夫沒人家好,追不上早有準備逃竄的杏仁和桂圓,氣不過的他便拉著桃子來先生面前告狀,杏仁見不妙,便也跟來欲為自己辯白,這才有了眾孩童圍住方蘭生七嘴八舌的一幕。

「桂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們每人分到的糕點數量是一樣的,杏仁既沒有說要給,你便不能拿。」先來後到,方蘭生第一個從個性最直最衝的桂圓下手。「還有你,杏仁,不是說了會武之人更應節制,遇事怎可直接就動手?何況還波及旁人,更是不該。」

兩小孩無意間弄哭了女孩子心下原就有些後悔,方才爭辯吵鬧只是慌張所致,聽方蘭生不偏不私亦不輕不重的訓了這兩句,心底也明白了,都低下頭去做反省狀。

方蘭生轉向還在抽噎的桃子,蹲下身,柔聲道:「嗯...小桃子,這麼心疼那個糕?」雖然遠在江南故土他也有個這般大的女兒,方蘭生至今還是摸不清小女孩兒的纖細心思,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不過桃子本也是率直的個性,只不知為何將吃看得比命重,否則平時也沒這麼容易掉淚,此時她邊擦眼淚邊答道:「.....我的吃完了,棗子又給我那一個.....嗚....可是掉了,早知道不跟棗子拿.....讓他白白少一個嗚....」

方蘭生腦內千迴百轉,才大概猜出這女孩兒在想什麼。一旁棗子臉上卻早已樂開了花--小桃子心裡是有他的!是關心他的!

「桃子你別在意啊不過一塊糕你如喜歡以後我的份兒通通給你--」棗子像隻得了肉餅的小狗繞著桃子直打轉兒,眼裡再也容下別人。方蘭生眼看這下沒自己什麼事了,便起身去收拾院中一團混亂,遠遠看著正把小桃子哄得破涕為笑的棗子,還有雖然在反省但時不時拿手肘或腳尖相互較勁兒的杏仁桂圓,再也忍不住笑意。

哎哎,果真是三歲看老,這些個小傢伙,竟已展顯出幾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樣子,以後可怎麼辦啊真是。

深如翰海的夜空中浮動多不勝數的繁星點點,幼時方小公子便常趁家人都睡熟了後悄悄爬上房頂,仰躺在青瓦上,一看就是大半夜。那些星象命盤他是沒耐心記的,只覺天上閃爍不停的星點像極地上來去匆匆的人們,都很有趣,也都閃閃發亮。

有一說是每個人在天幕中都有一顆屬於自己的本命星,道行高深的人觀星象運行便能知吉凶禍福。他那神通廣大的爹曾要教他,卻被方小公子以”什麼都知道那這輩子不是太無趣了嗎”駁回。只是今夜,他忽然想知道,這些孩子是否便是頂上最密集也最騷動的那一團小光點?

而那些舊時朋友,如今又在天涯的哪一方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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