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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山薄雪晚

颜锦安

May 4, 2014

60

13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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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沐其实不算是药王孙思邈的弟子，其实严格说来他都不算是个万花弟子。只是体弱久病，父母怕养不活，只得寄养在万花。孙思邈怜故交之子年幼，处久了又觉得这孩子贴心。加之肖沐自己久病成医，能切身体会到病者苦楚，又聪慧细致，对疑难杂症擅举一反三。因此在当事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稀里糊涂的套上了杏林的名头。

万花谷四季如春，草木丰茂，如同仙境一般，呆在里面久了，颇有点与世隔绝、不知今昔是何夕的味道。直到谷主东方宇轩下令封谷，不再准许外人进入。每天摆弄那些药材的肖沐才反应过来，外面居然爆发了战乱。万花谷地势易守难攻，狼牙军不敢骚扰。加之天工机关机甲栩栩如生战斗力惊人，完全填补了万花谷战斗力少的缺点。

孙药圣摸摸胡子，毫不犹豫的把他的两个弟子扔出了谷，然后转身依旧和蔼的招呼肖沐陪他这个老头子喝茶歇一会。

肖沐悄悄擦了汗，每天除了自己喝药，照顾别人喝药，还认真的按照裴师兄的嘱咐定期给他身边刚醒不久的那个病患寄药。除了谷里的人少了快一半有点寂静外，生活没有丁点变化。就连父母的家书频率也没更改。

只是偶尔有各种病号被走后门塞进来，基本上是几个相熟门派偷偷送来的各类军医和同门都没辙的快垂危的病号。送进来就是等着能死的安稳点的，所以谷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肖沐的工作量也没增加很多。

这不，据说今天又送进来一个纯阳宫弟子。

肖沐一边整刚刚打盹滚乱的头发，一边急急忙忙的往过赶。

“你好啊，小花花~☆”靠着花树休息的男人一身古板的黑白相间道袍，但是表情却很柔和，说话的声音简直可以用温柔来形容。丁点没有纯阳宫仙风道骨的高冷之感。

不过……这次这个居然神志清楚！会自主行动！身体完整！吐字清晰！

肖沐忍不住要去抓他的手给他把脉，有点怀疑是不是搞错了，结果男人只是一反手就轻轻推开了他的胳膊。

“不用诊脉了，太费时间，我的确没几天好活了。”男人用一种称赞天气真好的口气平静的说着自己就要死了的事情，让肖凤桐暗暗在心里认定。

——他得的，其实是疯病吧。

这只疯羊在见过孙药圣不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后，居然简单的在晴昼海里搭了个帐篷草草住了下来。肖沐不怎么记得谷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谷了。而在谷中接触到的，除了万花同门外，多是病人。

有被长久病痛折磨的骨瘦如柴脾气怪异不能合理沟通的，有穷困潦倒实在是没钱治病会对你感激戴德的，有各种因稀奇古怪伤了、病了支支吾吾治好就跑的……

肖沐深以为，裴师兄之所以放出“活人不医”这种话来，实在是因为不胜其扰。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能不能了？能不能了啊？

所以即使在这人身上戳了个疯病的章，肖沐却还抑制不住自己强烈的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一天都没过就偷偷趴在晴昼海里了。男人躺在花丛里像是在晒太阳，但是等到太阳都落下去了，肖沐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以为这货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的时候，那温柔似水的嗓音响了起来。

“哎呀，是小花花，要不要和我一起吃个饭啊？”

这个人，意外的做饭很好吃呢。

肖沐捧着已经被吃的干干净净的大碗，眼神矜持又渴望的往锅子里喷香扑鼻的鱼肉上扫了一眼，就有一块又大又好的鱼肚肉进了自己的碗。

鱼肉鲜、嫩，用简单的葱姜炖个六成熟，再浇上些碎笋菇烹制出来的酱汤，勾芡至全熟，哪怕是向来饮食节制的肖沐也没忍住多吃了很多。

吃的肚子滚圆的肖沐终于心满意足的捧着最后收尾的清汤能开口说话了，他一转头就看见那个男人微笑着注视着自己，脸一下就红了，结果男人在他慌慌张张要说什么的时候慢条斯理地问。

“好吃么？”

“……很、很好吃！”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同伴一起吃过饭了。谢谢你啊，小花花。”

“……不要叫我小花花，我有名字的。” 肖沐终于忍不住抗议。

“好吧，你叫什么？”男人从善如流的问。

“我叫肖沐，肖像的肖，三水木的沐”

“……沐休当歌，有翩翩少年。还真是，好美的名字。”男人借着篝火的光仔细看他，眼睛温柔的简直能淌水。那一瞬间，肖凤桐觉得自己的心简直漏跳了一拍。

“……你叫什么呢？”

“……死人的名字，你没有必要记得的。”

肖沐善意的表示，对待间歇性疯病患者，我们要抱有一颗宽容而体谅的心。

男人在不犯病的时候是很好的，做饭花样百出，能给他细细讲各地的风土人情，还会做各种手工的小玩意，温柔的让人恨不得溺死在他的目光里。

其实男人犯起病来也没有那么难缠，只是基本上对外界刺激没什么反应，被近身会有潜意识的攻击，嘴里动不动就“我要死了”“我很快就是个死人了”……其实摸清他的调调，还是挺简单的。

所以他们两个的风土人情介绍往往是由问答式开始的，比如今天。

“据说扬州比起长安洛阳，富庶度只高不低，所以才有诗云‘腰缠千万贯，骑鹤下扬州’对么？”

“扬州啊……那里河湖很多，再走走就能出海。有燕子，有桃花。有白墙黛瓦的城镇和明媚的小桥流水。和北方不一样，那不下雪，不结冰。西湖边有个七秀坊，对面有个藏剑山庄……”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睡着了。肖沐虽然见怪不怪，但是有点不满今天太短的介绍，有些无趣的端详起男人的五官，这才发现隐隐聚集在男人眉心的灰白死气。

……怎，怎么可能！这才多久！才十天都不到！这是什么病！

“那不是病……是毒，南疆的蛊毒。”孙药圣停下了手上捣药的动作，微微叹了口气。

“中了那毒的人最多只有百日好活，算算他从被发现到送来，已经过去了八十九天。”

“……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他这毒，虽然被压制了，但毕竟是活毒，存在血液里，如果早一点，说不定还能换血医得。但是现在，已经深入骨髓，且不断在加重，完全是在等死。”

孙药圣看着面前眼圈有点红的这个小弟子。

“唉……你去吧……生死有命。”

肖沐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迫切的想救一个人，但是那个人的身体在被时间摧枯拉朽的摧毁，他根本来不及，只得束手无策的站在原地。

男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有时候会神志不清不楚的说胡话。肖沐在给他喂水的时候，被他轻轻扯住了衣角，他忙放下碗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雪。”

“好，你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找雪。”

肖沐一阵风似的冲出去翻箱倒柜。“雪，雪，哪里有雪！……”突然，他奋力的捂着头，揉乱了自己一头长发，抓狂似的大喊“啊！！！！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好想看看雪。”男人几乎是只要清醒，就会重复这一句话。

“可是，我们万花，从来没下过雪啊。”

有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到男人的脸颊上。

“凉凉的水……是雪化了么…小花花……雪化了，春天，就要来了呢……”

肖沐终于忍不住抱着男人放声大哭。

猛地一觉醒来，肖沐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那个本来该躺在床上的人正站在窗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万花谷内的一切。

“……”肖沐张了张嘴，却没敢出声，他怕吵醒自己，这样梦就没了。

没想到男人回过头，微微一笑。“……真想带你去我们华山，看看那满山的寒雪……虽然没有万花谷这么热闹，但是……那里是我家。”

……虽得掌门师父和师兄弟厚爱被送来这里……但是我还是，想回家啊。

男人无声的倒下去，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的纸张，一眨眼，只留一身单衣缓缓坠落。骨血燃成的灰烬尽数飘向草木成荫的谷底，什么都没留下。

肖沐作为了一位医者，终于明白了生死。

三年后，肖沐请命出谷，孙药圣默然允之。

肖沐的第一站，去的是纯阳。

他站在纯阳宫门口，没有打伞，伸手接住了这纷纷扬扬而下的鹅毛大雪。

“这是，雪啊。”

已经太迟啦。

你是谁朝思暮想的笔尖剪影、在战火的荒途里辗转成行。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道家修养之法也。三花落则死矣。三花未落，乘兴来过，言有生之年，未死之日，犹有再会之期也。”

就算是再会无期……也别这么离开啊。你还没给我讲完扬州呢……

其实不是爱，只是死亡，让它变得这么深情。

我只是难过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你的笑。

雪下的太迟了，春天已经到了呢。

如果那人不曾走进过你的生命，那你也无从体会体会到死亡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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