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我差不多……要準備新工作了。」離開的時候,生田斗真在電梯門合上前,說了這麼一句。
「噢。」山下不確定自己的回答有沒有被聽見,電梯門關上了,他目送著黃色燈號一路往下降。7、6、5……直至地下1樓停車場。音階一路滑下去,在低沉處劃上休止符。
「要準備新工作了。」不需要機器貓尚雷諾從口袋裡掏出翻譯蒟蒻,他也能理解生田斗真的意思:大概又有一陣子不能見面了。這次他要演的角色多半是個急躁強勢的傢伙,剛剛從接吻開始,就像特務在趕赴什麼任務途中,抽空踩著拉丁舞曲的節奏幽會……
這回設定不壞,山下想。關上大門。
說起來他也拍戲,兩人工作內容大致相似,處理的方式卻完全不同。在現場monitor檢視拍攝畫面的時候,至今他依然能從眼睛裡看見自我的碎片,如同晨起刷牙時在鏡中看見的熟悉的臉。
生田斗真就不是這樣。
開始演戲的時候,山下曾經一度感覺到,「輸了」。好像天生穿著鐫有自己名字的強化金屬裝甲,簡直不可能塞進別的角色裡,藉他人的面目說服觀眾。
但是,一起的錄影工作結束,他們放棄和其他Jr.共乘電梯,並肩走下樓梯,斗真說:「戲我錄起來看了,真好,我很喜歡山下演戲的樣子。」如同帶有魔法的咒語般,挽救了連日拖住他腳步的失敗感。
於是山下智久拉住他,他們在樓層間的轉角平台上停步,隱約還能聽見樓上那些電視台的staff走來走去。「可以再說一次嗎?」山下的聲音聽起來有精神了些。
於是斗真愉快地重複:「我很喜歡你……」迫降的衝動使然,句子被一個吻給斷章取義了。那是他們的初吻。嗯,他們的。當然不是他的、也不是他的。但是清純地吻完,兩個人震驚的感覺都覆蓋掉了初吻的印象。
發生在毫不羅曼蒂克的樓梯間,五彩蜜蜂在腦袋裡嗡嗡作響。他們睜大眼睛看著彼此,擔憂對方會落荒而逃。
「其實也沒什麼嘛……」的確是的,跟別的吻也沒有什麼不同,柔軟、潮濕。說這話的時候,生田斗真竟然還擠出了笑容。
怎麼會沒什麼呢?山下正想要任性地發脾氣,指尖先碰到斗真的夾克衣袖,感覺到衣服底下微微顫抖著。
那樣具體的動搖,使他心軟了,還有一點說不上來是什麼的感覺。他想,以後要對斗真很好很好,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好。
就像第一次在服部將也家看見幼小的Pちゃん,覺得它可愛得不得了,此刻萌生相同的心情。
「我們去吃燒肉好不好。」山下沒有對自己剛才做的事情多加解釋,自然也不道歉。好像那是無須說明白的事──也是,說明白的話,有多噁心?說:那時候我只想跟你kiss……
但是17歲的男生撒嬌就並不噁心,在黑暗的電影院裡靠在學長的肩膀上和他再次接吻也不噁心……說穿了他就是沒有個固定標準。
生田斗真同樣沒有固定標準。雖然宣稱「我很喜歡你演戲的樣子。」也的確持續地check山下的作品,但是,輪到斗真演戲的時候,他絲毫不掩飾自己如臨大敵的態度。
戴上眼鏡,露出武士道式的禁慾表情,安靜地讀劇本。然後,像被顏料浸染的生絹一樣,由外而內逐漸變成劇本裡的陌生人。
戲都還沒有開拍呢。
「斗真。」山下試著呼喚。生田斗真抬起頭,鏡片底下是他不認識的眼神。
散發敵意,近乎豔麗地斜睨。語氣冷淡:「你還是出門找女孩子玩吧。」明知道不行,會惹麻煩的,但山下帶上鑰匙就出去了。
等劇組就位,情況就每下愈況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地盤被不相干的氣味排擠出來,獵犬一樣焦慮地警醒著。
二十代前期,山下還殘留著十七歲時的任性,黏人,漆黑瞳孔裡放射出偏執的眼神。會因此尋釁吵架,甚至曾經在做的中途停下來問:「剛才你不會是想了別人的事吧?」好像躺在底下的人為他打開的不只是身體,還有日記本,攤在枕頭上一覽無遺。
想著劇中戀愛線的事,生田斗真當然沒有承認,也不做辯解。無論如何,他在最糟的時間點走了神,這是事實。
哪有心情繼續下去。斗真翻身坐起來穿上衣服,感覺被一股老派過頭的戲劇性驅使,背對著床舖說:「以後有工作的話,我想我們還是暫時不要見面好了。」
語氣應當更悲壯的,可是對他,難免說得溫柔。
平常的山下會貼上他的背脊像小貓一樣撒嬌,然後擁抱,再巧妙運用摔角固定式使他失去人身自由,不得不留下來。但這次山下正賭氣,所以很快回應:「好啊。」從此這成了默認的慣例。
一開始,山下智久覺得輕鬆極了,加上一股反作用力催化,連著和朋友到pub玩了半個月。接下來自己也有工作,正好分散注意。
等那邊劇組殺青,恢復見面的時候倒很美妙。陷入類似分離焦慮情緒的生田斗真比平常還要可愛;看著他慢慢回到本人狀態的過程,就像折返戀愛的起始點一樣。偶爾斗真會有點消沉地坐在房間裡,而山下會走過去,失而復得一樣珍惜地吻他的眉心,盡量不去深思他在消沉什麼。
無論是想念著那個角色的戀人,或者還陷在虛構的生離死別之中情難自已。
就像所有老派的戲碼,事情不會順遂到底。
兩個人的工作又不總是同步,也有相繼忙碌的時候,Schedule互相交錯,波峰對波谷,好像經紀人刻意出手為難似的。「我們好像天蠍座和獵戶座啊!」他也有機會說出讓生田斗真不解的話。
「……什麼?」斗真幾乎睡著了,還是附和地追問。
「獵戶座是冬天的,天蠍座是夏天的星座。」山下智久喜歡夏天,但是彼此擁有的時間,就像是夏季終末,只在日出前的拂曉時分,匆匆現身的獵戶座。
「不要睡了。」他低頭咬斗真的耳朵。「我們去海邊看日出。」看夏天的獵戶座。
生田斗真身上還籠罩著前一個角色的頹廢迷惘,被一貫地只當「山下智久」的人拖上車,路上忍不住又睡著了,在濱海公路旁醒來的時候簡直以為自己是被帶來殉情的。
太陽已經完全露臉了。
他拔了車鑰匙,下車。
山下坐在髒兮兮的半截漂流木上,對著寬闊到令人哀傷的太平洋說:「夏天就要結束了啊。」接著,換他又要忙起來了。
斗真走過去,坐下來,摟著他的肩,允許他把頭靠在自己身上。有那麼一瞬間覺得殉情也可以理解了呢。
但是當然他們都不是那種人。斗真說:「回程讓我開車吧。」在千葉的海濱,不知不覺已經完全回復成自己了。
就算是獵戶座和天蠍座,也沒什麼不好。
「方法派、體驗派。」某日,多喝了幾杯的小栗旬,拿筷子點著他們兩個人說。
山下看了生田斗真一眼,懷疑這就是他千方百計設局讓自己加入飲酒會的用意。可是何必小栗說,演技流派他當然懂,就是不喜歡別人先指出他們兩人的差異。
「也不是這樣界線分明的……」出乎他意料,是斗真這麼說了,「我是想成為方法派演員的。」
小栗旬懷疑地看他,「噢,更憧憬艾爾.帕西諾──」
他們幾乎是同時糾正他:「西恩.潘。」
也許把他們綜合一下剛剛好吧,相加除以二,既進入角色,又保有自我。
然後他就不必再遵守「暫時不要見面」的約定了──雖然先前也不是沒有打破過。
「想見你。」接到這樣低微而淒楚的電話,山下立刻訂了飛北海道的機票,只住一晚。在奇怪的時間、偏僻的地方找到的人曬黑了,蓄著鬍渣,身上發出海藻和魚的氣味。
已經完全變成漁夫了。
「我只能待到午夜,三點要出海。」連作息都是。
他們抓緊時間做一切能做的事,山下竟然覺得有種背叛了生田斗真的罪惡感。這傢伙叫什麼來著?康平?不但眼神的印象薄弱,連名字都好樸實啊……
從東京專程飛來和漁夫睡覺的自己,也有點不像自己了。回去又會在劇組裡遇見小漁夫的女朋友,簡直是雙重背叛似的。
斗真睡了一會兒,晚餐時醒來,對正在用電腦的人說:「我請你吃鮭魚親子丼。」
漁夫的報恩嗎。小地方不起眼的食堂,海鮮美味得異樣。生田斗真吃飯的時候很沉默,周圍的大叔們也把他們當作普通人一般。
獨自回到東京的山下懷著浦島太郎離開龍宮的悵惘。然而等到有空再見面的時候,生田斗真已經是「生田斗真」了。
「我果然變得成熟了吧?」真正成熟的人是不會這麼問的。「以後,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剛工作完,想著別人的事也沒有關係了。」
斗真露出下一個角色的耍賴的笑,吹了聲口哨。「那我可以同時想好幾個人嗎?」
「不可以。」山下智久斷然回答,同時作勢用手肘壓住他胸膛。山下知道他下半年要去拍《源氏物語》。
「藍澤醫師,快救我……」想起來了,這傢伙的新角色好像是個煩人的蹩腳演員。山下嘆了口氣。悄悄地想念著那個在北海道小鎮捕魚的木內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