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是飯店房務人員的敲門聲喚醒了山下智久。他身上單單裹著條白棉床單,不方便起來開門,又還貪戀被窩裡的一刻溫柔,伸手去推身旁那個穿著浴袍的人。生田斗真早醒了,對他的窘境發出嘲弄的笑,然後一逕把臉埋進蓬鬆的羽毛枕裡,置之不理。
山下在衣櫃裡找到一件長襦袢,顧不得披上外衣,捉著衣襟匆匆走到門邊。等他打開門,送衣服過來的人已經走遠了。說不上什麼用心,梳洗過後,他故意穿上了贗畫師昨天穿的那件襯衫,除了肩線略微偏外,倒是很合身。
「早上有個會,我先去學校了。」
伏在枕上的人轉過頭。「鑰匙呢?」
他愣了愣,才回味過來,從公事包外層摘下宿舍鑰匙,放在床頭的煙灰缸旁。「晚上等我回去再去吃飯。」他低頭吻他的臉頰,一隻手輕輕攀上他的手腕,又很快溜回棉被裡。
推開玻璃旋轉門,朝陽貫注的光正如浸潤著他的心的愛意一樣濃郁。直到午後上完課回到研究室為止,山下臉上始終蘊著由衷的微笑。
轉開門鈕,不期然發現裡頭有人,山下的笑容凝結住了。等在那裡的是戴著紳士帽的古董藝品商人。
「山下老師。」橫山裕摘下帽子,略略低頭聊表致意。他面前的玻璃煙灰缸裡躺了幾支雪茄煙蒂,想來已經等了有段時間。
對方既然簡略了禮節,山下智久也不急著招呼他,把授課講義放回書桌上,暗自揣測橫山的來意。
「為了幾幅春齋,我這裡可是傾囊而出了。」在他說話之前,橫山裕先開了口。「錢、茶屋、畫……都不成問題。但有些事兒,恐怕老師你還不太清楚。」
關西出身的商人在江戶下町拐彎抹角說話,聽著實在難受。山下在客人對面的砂發上坐下,低頭點菸:「有話但說無妨。」
穿著筆挺西服的市松人偶,嘴角毫無笑意。「那我就直說了──」一個欠身完,他繼續說:「先前談的那筆交易,在你我之間還很簡單。可是,除了我的小本生意,外面還牽連了別人。那些人──既非學者,也不是生意人,做事的法子跟我們相差得很遠,有些手段老師可能連想都沒想過。」
山下直視著他。製作贗畫這樣高風險、高獲利的行當,肯定牽涉黑幫在內,這點他也猜測過。但是橫山現在為什麼要向他提起這些呢?
「所以說,斗真這回實在任性過頭了。」說到這裡,橫山裕壓低了聲音。「春齋的畫,不是他拒絕就可以不畫──」
「等等。」山下智久抬起手,他起先以為橫山打算對自己施壓,然而聽下來,對方追究的卻是生田斗真的決定。「他……拒絕了?」
橫山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像在確認他是不是佯裝驚訝,片刻後才說:「斗真不是來找你了,他難道什麼也沒說?」
山下定定看著他,默認了前一句話,他根本沒想到要否認;對後面的問題則搖了搖頭。
「哎,他真是……」橫山裕把手肘撐在膝上,垂下頭,兩手捂著臉。「你也不問他為什麼離開京都?」
不是不想問,他們太急著確認別的事情,完全顧不及其它──這樣的實情,山下智久當然說不出口。「還沒來得及問。」急什麼呢?他想到這點,耳邊發熱,不得不再點一根菸掩飾。
「他給我留了個字條,說不想再接這種訂做的案子了。」橫山說著,從洋服外套的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對面的人的時候,他才發現,山下身上穿的象牙色平織絲質襯衫,是生田斗真去年訂做的──那種和手磨珠貝鈕扣相襯的光澤,令人過目不忘。當然令他難忘的還有店舖寄來的帳單金額。
山下低頭讀著生田斗真的字條。點著的菸靠在煙灰缸邊上,徐徐冒著神秘的煙霧,好像有什麼精靈會從那升騰的紫白色煙裡冒出來似的。
──字條寫於兩天前。隔天上午,斗真就出現在教室裡了。可見來東京的主因便是找他,雖然沒有明說。短箋後段還特意提及留了錢給阿繁上學,並不是短暫離開幾天的打算。
他現在就想奔回那間簡陋的宿舍去,緊緊擁抱他。
「要是單憑我就能決斷,我是不會來打攪你們的……可是啊,這幾幅夢野春齋,已經預定安排讓某大老捐贈給美術館抵稅了。」橫山裕無情地將他拉回現實。「他遲早必須回來,把畫作完成。否則,受牽連的可不只是我──山下老師,你明白的吧?」
山下智久緩緩點頭。「說到這個,之前談的那筆交易,我想我可以答應下來了。」
這結果不出橫山所料,因此他的表情只是淡淡的。「那太感謝了──」
山下傾身向前,攔住他俯身道謝的動作。「但是,別人的事,恕我我無法代為允諾。」
橫山裕的臉色瞬間變了,乾笑著說:「怎麼說是別人呢……」
「就算那些厲害人物在我脖子上架著刀,我也不會去說服別人畫他不想畫的東西。」他把那張字條遞還過去,眼神還有點留戀不捨。
「既然如此,老師又何必假意答應鑑定工作?」
「那是我們之間的交易。就好像,畫畫是橫山先生和……生田老師的交易,我無從置喙,只能就自己的部份做出承諾。」
橫山裕無話可回,長嘆了一口氣。沉默了約莫半分鐘,才說:「這件事你總做得到吧──我得跟斗真談談,這是我住的地方。」他拿出一張飯店名片,在背後寫下房間號碼。
「我會轉交給他的。」山下智久接過名片,隨即起身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