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隨著兵員移調,C城這個新年在平靜的表面下隱藏著紊亂脈搏般的躁動。
城中心的日人居住區仍勉力維持著年節氣息,來自日本內地的包裹、郵件或多或少捎來了令人安心的日常感。
年假前夕,生田家的客廳放起了父親剛剛收到的鋼琴曲唱片。蕭邦的夜曲和離別曲,每個輕柔的觸鍵都像按在心上。在異鄉度過的第一個新年,少了留在札幌就學的弟弟的新年,生田斗真知道父母親也在忍耐;只不過,自己的忍耐裡還多了份難以言宣的什麼。
「啊,上次來過我們家那個孩子,是叫山下嗎?他的家人不在滿洲吧?應該請他來我們家過新年的──」坐在窗台前整理著物腰帶的媽媽突然說。
生田斗真愣了一下,隨即鎮定地說:「他沒有家人;不過他現在不在這裡──因為工作的關係,上個月就到奉天去了──」
「去了奉天啊,真是可惜。媽媽上次說了要請他吃點心呢──等他回來再邀他來玩吧。」
「嗯──」如果是在奉天的話,那一點也不遠,也許在春天雪融化以前就會回來了吧?
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假期間難得安靜的營區裡,龜梨和也修剪著玫瑰花叢裡那些凍壞了的枝枒與嫩葉。自那夜以後,赤西就如己所願沒再出現過,但是他卻也還沒有離開滿洲。倒是山下真的走了,這下更沒得打探那個暴發戶少爺的滯留目的。
沒來由蔓延的懸念,真討厭,就像眼前人力所不能控制的寒害,一吋一吋讓植株脫水、逐漸變得脆弱。
既然無法為它們搭建溫室,就必須果斷地剪掉壞的部份──那些盛開不了的花苞、那些無力舒展的新葉。
那些不必要的感情。
揀選要下手的部位時,一個不注意,就給枝條上的刺弄傷了手。即使戴了這麼厚的手套,還是免不了要受傷嗎?
這就是命運的徒勞啊。龜梨除下手套,看著自己手指上冒著血的細小傷口,忍不住想。
該遇上的,再怎麼嚴密防備也逃不掉,像穿透粗麻工作手套的那根刺。
收假後第一天,受高橋大佐之託到飯店護送磯部中將的家眷,卻在門口看見赤西仁挽著磯部百合子有說有笑,龜梨一瞬間懷疑,自己手指上仍然扎著那枚刺。
直到磯部小姐注意到接送的車子來了,赤西才順著她的視線看了車門旁穿著軍裝的人一眼,向龜梨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非常紳士地送穿著白底碎花洋裝的小姐上車。
是這種情況也沒什麼好意外的吧,龜梨想,磯部百合子在本地的日本人社交圈裡可是屬一屬二的美女,中高級軍官們暗自嚮往的將門千金;磯部慎次也深知這點,輕易不讓女兒出門交際。不過這回對象可是侯爵家的繼承人,成功的話,倒還是磯部家高攀了呢。
坐在駕駛旁,聽著後座兩人細碎斷續的低語,龜梨一路忍著不往後照鏡看。
車子護送到官舍門口,赤西倒反常地沒有下車,讓准尉開車門送小姐回家。百合子進門前還靦腆微笑著向車內的人揮手,然後才依依不捨地關上大門。
回到車邊,龜梨驚訝地發現負責駕車的上兵不在駕駛座上,正回頭探看他去了哪裡時,後座的人卻打開車門,說:「我剛打發他走了。你開車應該沒問題吧?」
「你為什麼還不下車?」。龜梨無奈地坐進駕駛位置,也沒往後多瞧一眼。「我的任務是送磯部小姐回家,可不包括接送其他閒雜人等。」
「好小氣啊,送我回去很近的,省這趟路是為了省汽油費還是出差費呢?」赤西這句話裡憋著笑,讓龜梨氣得轉頭怒視他。
「喔喔!終於,終於肯看我一眼了嘛。」赤西仁笑得很無賴。「我這一路上都在注意唷,你連偷看鏡子都沒有耶,整個目不斜視啊,龜梨准尉。」
「抱歉,我對磯部百合子並沒有興趣──」
「那真巧啊,我也是。」
龜梨和也再次回頭看著他,「要是你只想玩玩的話,這次恐怕是挑錯對象了。一次惹上磯部中將和百合子小姐的愛慕者,大概並不是很划算。」
「怎麼會呢,我現在就已經完全回本了啊──」
龜梨停下發動汽車的動作,抬眼看著後照鏡裡正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
「──有幸看見你剛才生氣的樣子,我這下子可是有賺無賠──」
「哈,你算帳的能力應該很有問題。」車子緩緩駛出磯部家前的車道。
「准尉,你生氣的樣子真的很好看。不過,現在鬆了一口氣的臉又更好看了呢。」
「……請問應該送你到哪間飯店,赤西少爺?」
「噓──你想去哪間,我就住哪間。」後座的人貼上駕駛座的靠背,附在他耳邊說,悄悄話似地。
17.
龜梨和也把掛著軍用車牌的汽車開進大和飯店的車道上,躬身打開後車門的門僮並沒有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直到赤西開口說話。
「請你們幫忙停車──前面這位表情兇狠的軍官先生要和我一起下車。」
不出意料,赤西仁進了飯店後,只向櫃檯人員點點頭,立刻有人入內喚了僕從出來。
「仁少爺,您回來了。」福助熟稔地接過他脫下的大衣,然後領著主人上樓,並未多看龜梨一眼。赤西也沒有想多作介紹的樣子,只轉頭對龜梨說:「是城裡的飯店太少呢,還是我們心有靈犀──你果然知道我住在這裡。」
「我猜的。」其實誰不知道呢,這是城裡最好的飯店,而他當然會住在其中最好的房間。
「把衣服掛好就下去吧。」赤西一進套房玄關立刻對福助交代。
門才關上,他就迫不急待把客人按在牆上。
龜梨左手摸索著背後細膩的緹花布面壁紙,任他貼上自己的身體。長年在部隊裡生活,貼近別人的呼吸與體溫並不是稀奇的經驗。但現在,在兩人的呼吸和體溫之間還加入了欲望的作用力。醞釀已久,熱度攀升得奇快,明明意識很清醒,血管裡卻像有酒精在燒。
赤西的手指爬上對方腰間和腰帶扣頭糾纏的時候,突然感覺頸間一陣冰涼。
龜梨從對面的落地鏡裡看見彼此凍結住的身影,赤西的背還保持著微彎的姿態,後頸上正架著一柄亮晃晃的彈簧刀,刀柄就握在自己的右手上。
「好厲害。哪裡跑出來的這玩意?」赤西笑著從腰帶上移開了手。
「跟你進來當然應該要先準備好。」看來赤西沒有注意到他進房從靴筒裡拔刀的動作。
「不願意的話,你可以不要進來啊──」
「只是想跟你說:你太急了。這裡有浴室吧?」
赤西感到脖子上的威脅被稍稍放鬆。「在你左手邊盡頭的那扇門裡面。」
龜梨放手,流暢地摺好刀子,推開眼前的人。「我要泡澡──」
「一起?那浴缸不小……」
「看來你很喜歡被刀抵著脖子,嗯?」
那把不曉得藏在哪裡的刀子,和剛泡完澡濕著頭髮在自己襯衫裡走出浴室的龜梨和也,到底哪一樣比較恐怖,赤西掙扎著無法抉擇。
「浴缸的確很大──在這種地方住這麼久,看來有點錢還是不錯的嘛。」
「臥室裡的床也很大噢。」那把小刀子算什麼!赤西盯著只扣了兩枚鈕扣的寬鬆襯衫領口,作出決策。
「我相信。你的床一定比我的寢室還大吧,。不過躺不躺得下赤西少爺所有的情人,我就不知道了……」龜梨坐在單人躺椅前端,看著壁爐,橙色的火光在他臉上明滅不定。
赤西從鼻子裡笑了出來。「那絕對沒問題的啊──」
「喔?看來你的床比我們營區的十六人通鋪還大?值得參觀啊!」
「歡迎之至。」赤西站起來很快打開房門,並加上帶位式的鞠躬,「不過,只算你一個人的話,其實只需要一張最普通的單人床那麼大,就絕對躺得下了吧?」
「不用加上磯部百合子?」踏進房門前,龜梨停下腳步,問了一句。
「那位小姐可沒踏進過我的客廳、浴缸,或者床──」身體距離迅速縮短為零,只扣了兩顆扣子的襯衫瞬間被解開,體溫貼合。皮帶被抽出來扔在地毯上的時候,兩人離床鋪還很遠。
赤西伏著吻龜梨,心裡一時有點錯亂,覺得眼前的場景有既視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第一次吻他。
深深地,像跌進最柔軟的夢境。
18.
在臥室裡那張絲質波斯地毯上,雖然赤裸著,兩個人卻同時感覺到,身體重合處那股足以把獨立存在的彼此給徹底焊接起來似的熱度。
於是,在嚴冬中一同流著汗。
飯店房間挑高的天花板上的吊燈亮著,在熱切的動作之間,赤西狠命看進龜梨瞳孔裡倒映著的那盞細碎的光,像在春夜裡的河岸伸手捕捉螢火蟲,捕捉每一點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那火從他的眉目間延燒到他的身上來,在被焚燒之際,他把自己放進去,進去。
然後赤西在身下那雙透明的眼眸裡看見自己的臉,臉上有像是忍耐著痛苦的愉悅,那是他不曾在鏡子裡照見的表情。
但是龜梨和也一直很安靜。並沒有發出被期待的聲音,只是在呼吸間夾雜著曖昧的振幅,偶爾洩漏不受控制的紊亂喘息。那約莫是常年訓練的成效,他習於將感受全切換給身體,同時心裡浮現花圃裡的玫瑰一起綻放的幻麗畫面,血沿著足跡滴濺在白茫茫雪地裡的顏色,剛才壁爐裡跳動的火焰……和眼前這人漂亮的眼睛。
龜梨閉上眼,再睜開,依然看見假想中的同一雙美麗的眼睛;他在自己身上,眼神和身體一起穿透進來,覆下的髮絲隨著擺動,輕輕撩著臉頰。
於是龜梨微微抬起臉,赤西便吻住他,像低頭啜飲泉水的一匹馬,姿態優雅而輕柔。
那一瞬間,彷彿有道看不見的防線被突破了,泉水搖盪著開始發出低微的呻吟,蔓延的火勢燒出一陣被揉碎的光。
慾望。
山下在同一個夜裡感覺到身體裡有東西甦醒了。
並不是說從那件事之後他就完全捨棄了身為人類的本能,可是,在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那些慾望的存在,是極其抽象而單純的。他只不過是不帶情緒地解決它們,像從事某項固定的儀式。
但這一回,電流般的騷動連結著具體的記憶與身體感,從下腹部湧上來──那吻,那擁抱,他身上的好聞的氣味,甚至是兩個人外衣摩擦時發出的聲響。
全都成了撩撥。
山下試著抗拒在這種時候去想那些事。可是,把關於他的記憶逐出腦海的話,取而代之的,是更糟糕的想像。
他記得的。
對方的手指和嘴唇的柔軟觸感,那白皙膚色在暗處閃現的光澤,他頸後的細髮擦過自己耳際時那不自覺的挑逗……
在混雜著褻瀆的甜美罪惡感當中,山下想念著他。但必須忍住不可以在這時候呢喃出那人的名字。
讓騷動平靜下來以後,山下走出邊防駐紮的營房,在屋角捏一團雪擦乾淨自己的手,同時在那冰涼的觸感裡回想起朝那扇窗口丟雪球的事。
好像還是昨天。
像在壕溝裡被投下一枚燒夷彈,居然死裡逃生,緊接著卻又陷入碉堡內的游擊戰。被扔上那張很軟的床上的時候,龜梨想。
其實沒有這麼溫柔的敵軍吧。赤西沒有立刻壓上來,而是非常克制地順流而下吻著他的背脊。
或者這種溫柔不過是心戰攻勢?
果真,下一波攻勢來臨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就要陷進床鋪裡了,被赤西毫不留情地啃咬著肩膀,他弓起背,上半身埋進柔軟的被褥枕頭之間,也許下一刻就有窒息的危險。要是這樣窒息而死,還算香豔嗎?不知為何,龜梨有點想笑出聲。
深呼吸的同時,聞見羽絨枕裡那股水鳥類的氣味。
身體深處有大海湧至。
19.
赤西醒來的時候,房間裡的景色如同平常的早晨,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身下的床單不復記憶昨夜的波浪,平緩得像寧靜無風的海面。
雖然下意識地伸手想確認身邊的人,卻只觸碰到涼涼的絲緞被面。看來他離開得很早。
坐起身,看見衣服整齊摺好放在床前的腳凳上。
離開床拉開落地厚窗簾,洩漏進來的是晴好的初春早晨,陽光幾乎刺眼。
「少爺,早餐跟昨天一樣可以嗎?」隔了半個小時,福助敲門進來,也沒多瞧室內一眼。看來是確知客人不在場。
「有咖啡就好。還有,這份電報立刻幫我發回東京去──」
雪正在消融,路邊的榆樹枝端開始抽出幼綠的嫩葉,泥濘的路面和灰撲撲的風都隨著季節遞嬗回來了。
自從那夜以後,龜梨和也再沒接到赤西的隻字片語,更別說遇見他了。
對方簡直像在C城裡消聲匿跡一樣。龜梨不願意仔細回憶事發經過,覺得如果從頭到尾想一遍,就像則被騙失身的警世故事,再普通不過。
他不希望他們之間是那種通俗的關係,不希望他是那種無聊的人。
不過同樣沒聽說磯部百合子和他有後續。
花期就要到了。他看著盆子裡還沒有綻放跡象的君子蘭,心想,比起來,玫瑰真是無趣透了。
在這樣蕭條的春天裡,營區中那片花圃開得極其絢爛。
紅色玫瑰一叢叢輪流盛放,深深淺淺交錯,幸福到了糜爛的境界,生田斗真每次經過,都會聯想起熟透蘋果的那種芳香的鮮紅。
他接受了總動員的新調職令,要離開營區到獸醫畜產大學去擔任助手。父親很高興,可本人心裡卻沒什麼知覺。好像到哪裡都可以。反正哪裡都沒有他在了。
大概過了一個月,龜梨才接到那封沒頭沒腦的短箋,請他到大和飯店去。
這算什麼?少爺隨興的召喚?龜梨打從心底鄙夷信上那不急不緩的口吻,和立刻換上便服準備出門赴約的自己。
意外地,等在套房客廳裡的赤西仁看起來比以往憔悴許多,黯沉的眼際陰影幾乎像是沒日沒夜沉溺逸樂的成果;可是,從他眼神的銳利度判斷,又顯然不是那麼回事。龜梨被那雙眼睛盯得有點難受。
「有什麼事嗎?」於是一開口竟顯得非常疏離。
「想請你喝中國茶──今年的明前龍井。」赤西稍微牽動了一下嘴角,指著茶几上的冰紋白瓷蓋碗杯。「還有嘛,想跟你玩個遊戲。」
「遊戲?」雖然是笑著問,但心裡瀰漫著不妙的預感。龜梨坐在單人沙發上,感覺像下了錨被強迫停泊在岸邊,而暴風雨就要來了。
「你之前跟山下,還有他的小獸醫玩過的遊戲──我們來交換秘密。」赤西舉起右手食指壓在嘴唇上,悄聲地提議。
該來的總是會來。
「你想怎麼玩?」龜梨掀開杯蓋,看著澄澈茶湯裡浮著的葉片。茶有點涼了。
「先從你開始吧。你知道多少我的秘密呢?儘管說出來,怎麼樣……」赤西照舊歪在長沙發上,靠著龜梨這側的扶手,單手支著下巴。
龜梨聽了卻真的笑了。「那我先認輸好了。我對你一無所知。」
「是嗎?一無所知……確實你應該對我一無所知才對。所以我從一開始就非常介意這件事:為什麼你可以在我們初次遇見的場合說出那麼多有關我,還有我們家的事情?在那個場子裡,你的任務和我絕對沒有關係,我父親跟軍部或關東軍的關係都很好,所以那肯定不是來自軍方資料。」
龜梨沒有搭話。
「後來我猜想,該不會是出於你自己的個人興趣作了調查?」赤西發出自嘲的笑。「對我有興趣?卻假意抗拒我接近?可是那次你說了罌粟花田的事,所以看來你的興趣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赤西家?那麼,你要不要先說說看我們家的祕密?」
「我知道的也就只有那些,不過是關於華族之間的流言蜚語罷了。」
「──龜梨和也,你這樣不合作會讓我很困擾。」赤西突然提高聲量。「這樣遊戲很難玩下去,請配合一點。」
「……好吧。那,關於你與並木美名子解除婚約的真相。我先說這個秘密,可以嗎?」
「請。」
20.
「檯面上,都說是赤西家在並木實良失勢之後,立刻撤回了和他家的婚約。可這是倒因為果的說法。暗中運作讓並木被屏除在新內閣名單之外,其實正是為了給你們找一個主動解除婚約的理由。」
赤西的眼神飄得很遠,穿透了眼前的人、牆面和景物。「解除婚約這種事情,還需要理由嗎?」
「如果你們不趕緊找個機會,順理成章地解除婚約,並木實良正打算宣布這件消息不是嗎?如果讓並木家先表態退婚,到時候難免會流言四起。畢竟論爵位論財力,這件婚事怎麼看受益的都是並木子爵,如果沒有什麼致命性的原因,他沒有必要反悔──而關於你本人那些遊戲人間的新聞,早就不算什麼新鮮事了,顯然還不至於嚴重到構成對方悔婚的主因。」
「然後呢?並木家到底是為什麼急著要擺脫這門親事?」赤西仁像個第一次聽故事的孩子一樣,在中斷處催促著敘說者繼續講下去。
「因為並木實良不知道從哪聽到那些事,你們家的事。」龜梨停了下來,抬起眼睛看著對方,像是在確認應不應該繼續說下去。
「你就說吧,細節交代得越清楚越好。」
「……赤西家本來只是某大名領下的武士家系,在明治新政之後卻沒有隨著廢刀令而沒落;相反地,還能迅速地列名新華族。歸根究柢,除了令祖父的政治手腕高超之外,成功的聯姻策略功不可沒。你和並木美名子的婚約,也是如此。並木家目前的爵位雖然比不上赤西家,可他們作為公卿家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平安時代。和明治年間晉身的新貴相比,並木家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華族。」一口氣說到這裡,龜梨和也挑釁似地看著赤西。
「是啊,並木家是非常有教養、懂得風雅的公卿家。只可惜,沒有錢……」赤西以他慣有的自嘲語氣,散漫地附和。
「同樣地,你的母親和祖母也都是京都公家的女兒──或者應該說,你的母親和『名義上的祖母』──」
「看來,終於要說到關鍵部分了呢。」
「你的祖母泰子,京都鷹司家的千金,當年下嫁武家也算轟動一時,只可惜,年紀很輕就因為難產去世了,還來不及看見赤西家受勛呢。只留下你父親一個孩子──不過,真的是這樣嗎?」
赤西有些恍惚地微笑著,那惺忪半睡的眼裡卻有股蔑視的意味。
「暗地裡流傳的說法,認為你父親根本不是泰子的孩子,而是她的侍女和你祖父私通所生。而泰子的死因當然不是難產──有說是受不了虐待而自殺的,也有說是被那侍女和丈夫合謀除去的。當然,像這一類的中傷,也未必有幾分是真的,也許只是有人眼紅你們家族的崛起,為了誹謗,刻意編造出來罷了──」
「你明明知道的。」赤西突然笑了,打斷他的話。
「嗯?」
「你明明知道那都是真的。我和鷹司泰子沒有一點血緣關係,那個自以為出身高貴、瞧不起武士階級的女人是被我祖父逼著自殺的。我父親的確是婢女生的孩子,我們家的確是攀附著公家女兒的裙帶爬上高位,卻在達成目的之後,百般踐踏她們──大家畏懼我父親,就算知道內情,也根本不敢勸並木不要接受這樁婚約。」
「所以是誰告訴並木的呢?」龜梨輕聲地問,如同自言自語。
「你明明就知道。是我說的,是我自己告訴並木美名子的──因為她是個好女孩,就算不愛她,我也不希望她將來是那種下場。可是,我沒有想到……」
「沒想到她會去告訴並木子爵?還是沒想到並木實良會去質問你父親?」
「……我沒想到我爸那麼狠。」一夕之間失去政治地位的的華族家,人際上被孤立的父親,眾所皆知被退婚的女兒,並木美名子的前途必定比嫁進侯爵家當擺飾要慘得多吧。
兩人相對沉默著。室內安靜得彷彿可以聽見時間從中流過的聲音。
「其實那完全不能怪你,你只是太溫柔了──」
「不要以為這樣講,我就會對你比較客氣。接下來,該輪到我說了。」赤西用食指關節輕輕叩著下巴。「龜梨和也的秘密,很精采哪。」
21.
龜梨再次掀開杯蓋,卻遲遲沒有將杯子送到唇邊;他只是看著清澈綠茶平靜的液面,沒有一絲波紋──直到赤西開口。
「河崎恭一郎,是你的什麼人?」
「真直接呢。」龜梨很快把那杯茶擱下,想掩飾那來自內心震盪的顫動。「都調查到這個程度了,還需要問我嗎?」
「──只是想聽聽本人的說法。如果你不想說的話……」
「恭一郎是我表哥;或者你想聽的說法是,他是我過繼給遠房親戚的親哥哥。」
「嗯。」似乎為對方的坦率所折服,赤西一時無話可說。「不過我很驚訝,軍部竟然沒有發現你們是兄弟。」
「戶籍上沒有收養登記,河崎家和我們家關係又遠,不是有心要往這方面查,查不到這種地步。」
「否則你一定進不了陸軍學校,更別說在情報部服役。」赤西打開一直放在沙發椅側的皮箱,拿出一疊相當厚的文件。「河崎恭一郎的檔案,不曉得你看過沒有?」
龜梨像要避開那份文件所在般低著頭,目光直視前方,「我從來沒有想找過那些東西。」
「我想你也不需要看,因為這些內容你都很清楚吧──河崎恭一郎,明治四十二年生,日本共產黨成員,主要事跡為在滿洲國境內從事武裝反抗活動。昭和九年由關東軍司令部逮捕,同年處決──判決理由是,」赤西停下來,深吸了口氣,「『策動並實行南滿鐵路爆炸案』。」
龜梨沉默著,臉上的表情很柔和。
「你知道吧。那次南滿鐵路爆炸案就是……」赤西不忍往下說,輕輕咬住下唇。
「我知道,當然。」
「所以你在蒙古的時候,才拼了命救他?」
「果然,連這個也查到了啊。嗯,這樣想很合邏輯,不過會救他並不是因為我覺得對不起他什麼的……不完全是那樣。有很大部分原因是,我很想在陣前抗命。」
「抗命?」
「知道為什麼我會跟山下被分在同一小隊嗎?因為上頭的人根本不相信他,他們都曉得他家人的事。而我受的是特種情報訓練。出發前我被私下叫去交代了,要密切注意山下的行動,有必要時就處理掉他──」龜梨說著微笑起來,「很荒謬吧,他們懷疑山下的忠誠度,卻那麼相信我……」
「是很荒謬。所有的事都很荒謬,包括我自己,在這之前一點也沒發現,原來我父親和舅舅才是這次爆炸案計畫要狙擊的目標。」赤西也跟著露出那種自我放棄般的鬆懈微笑。也許是累壞了,神情透著點茫然。「難怪當初事情發生之後,我爸突然對山下很關心,還主動提起要儘量幫忙他……我還以為這男人畢竟也有他善良的地方……」
龜梨看著他,想起哥哥許久以前指著報上的照片痛罵過的那些字眼:什麼實業家!根本是踏著平民屍體的吸血鬼!國家敗壞的根源……
因為得知這些意料之外的事,所以他才顯得這麼憔悴嗎?
「於是我也明白了,為什麼你會那麼清楚我家的事。」赤西盯著手上的文件,可一個字也沒讀進腦海。「如果你恨我的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不恨你。」龜梨忍不住伸手想抹去他眼下的陰影,但手指接到的卻是淚水。
然後是帶著鹹味的濕潤的吻。
雖然是吻,但比起調情,更像是在互舔傷口吧,兩人的心裡都浮現了這樣的念頭。可誰也沒說出口。
「我原本只是想,這樣愛上一個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實在太危險了──特別是他靴子裡會藏著刀的情形──可是,在我讀過這些資料之後,又有點後悔,覺得不了解對方好像也沒關係。」
「你是打開盒子的潘朵拉。」
「那故事的最後,盒子裡還剩什麼?──『愛』嗎?」
「我想應該是,『希望』?」
「我比較喜歡『愛』。」
「那盒子裡就剩下『愛』。」
「很好。你也不想看了的話,這些東西,就燒了吧。」
龜梨看著赤西起身,把那批文件丟進火爐裡。紅色的火焰在撥火棒的前端跳動著,構成不規則的形狀。
不規則的形狀,紅色,沿著足跡間歇落在那片茫茫雪地上的血點──
22.
北方的平原上覆著雪,雪上縱橫錯落著屍體。
龜梨和也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直到確定最後一批逡巡現場的蘇聯士兵遠去。他睜開眼,聽見睫毛上冰霜撕裂的聲音。
幸好穿戴著手套皮靴,肢體末梢沒有凍壞的跡象,可是剛開始連舉起手指都很艱難。他試著用最小的動作起身,接著映入眼簾的便是地獄般的景象。
名副其實的修羅場。
半天前還高舉著武器前進的身體,都冷了,僵硬了,失去了血色。但地上的片片血跡仍然是深淺有致的緋紅。一瞬間龜梨感到有點反胃,不過他胃袋裡早就什麼東西也沒有了。
幾個小時前正喧騰的戰場,現在卻杳無人跡。
他環顧四週,確認身邊的屍首並非自己的隊員。然後勉力用手裡的步槍撐起尚未恢復正常狀態的身體,站了起來。
現在的相對方向是……龜梨試著回想衝鋒時的狀況,看來上頭蒐集到的情報與事前推演出了很大的錯,雙方陣營兵力懸殊,己方一出戰就被他們的士兵衝散了。從這慘烈的景況來看,整個步兵大隊是……全滅狀態?不,大隊長佐藤少佐大概一看狀況不對,就很快撤走了吧?
他再次感到上腹部一陣收縮。
夜幕降臨的草原,四周無比寂靜,龜梨慢慢移動著腳步,卻覺得自己發出太大的聲響,也許下一秒就會被留守的蘇聯兵發現、射殺。
應該趕快離開。
可是龜梨卻一步步往靠近敵營的方向走。
因為那個人總是衝得最快,他要倒下也會倒在這附近吧?
「……山下。」龜梨聽見自己被擰緊的聲音,彷彿也發自冰點以下。
沒有回音。眼前那片穿著雪地迷彩軍服的人體裝置,就要與雪合為一體了。
難道要一一翻身確認嗎?
「山下。」龜梨覺得自己很愚蠢,可是又有一股強烈的怒氣在胸口擴張。這算什麼嘛,在這種地方失去面目的死去的話,報復根本就毫無意義。
「山下──」於是語氣中也夾雜著幾分憤怒,音量稍微大了點。
覺得左前方似乎有微小的動靜。龜梨很快走過去,看見自己找的人蜷著身子躺在幾具屍體之間,勉強睜開眼睛,臉幾乎褪成背景一樣的白色,軍服前襟染著漆黑的血漬。
「你,受槍傷了?」
山下嘴唇動了一動,但似乎發不出聲音,又微微點了點頭。
龜梨抽出小刀割開沾了血黏在他身上的衣領,查看傷口,發覺他的體溫很低。「子彈打到這種位置,居然沒傷到動脈和氣管……不過看樣子你沒辦法走吧?」
「……其他人……」
「大概都死了,看這情況。」龜梨看看身旁的情景,「你也很想喝水吧,不過,我找到的水壺裡都是冰。現在又不能生火,一有煙,俄國人馬上會回來。」
山下沒有什麼表情。他不太明白眼前的狀況,龜梨和也為什麼不趁現在快離開這裡?雖然不能抱太大希望,不過如果龜梨在天亮前回到補給線營區,或許還會有人來……
沒有人來也無所謂。反正幾個小時前他以為自己已經死在這裡了。
「穿上這個,看起來暖點。」龜梨不知道什麼時候剝下了一個蘇聯兵身上的大衣,一邊說一邊動手把衣服穿在山下身上。「──走吧。」
「嗯?」山下因為失血過多而迷迷糊糊的,卻隱約覺得龜梨的頭腦比自己更不清楚。
「回營區去。」龜梨反手拉著山下的手臂,並沒明說要揹他回去,但看來就是這個意思。
「痛……」因為伸著手的關係,牽動傷口,血又慢慢湧出來。溫熱的液體,在冰涼的皮膚上很快冷卻。
「不要抱怨了。你可比我想的還要重得多啊,山下小隊長。」
山下有很多話想說,可是一直沒有說,沒力氣說。
一路他就只是昏昏沉沉地,只記得偶爾看見雪地上一路迤邐的紅色花朵。
山下醒來時已經被安置在醫務帳篷裡了。
龜梨再出現的時候,是那個莫名奇妙的授勳式,除了兩人都有的勳章,山下還因為受傷而升職一等。
「別來無恙啊,山下少尉。」龜梨刻意把官階說得很清晰。
「為什麼──」想問的問題太多,山下其實不知道要先確認那一項。
「因為我討厭你,」龜梨恢復原來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可不想親眼看到你達成願望。」
「順便跟你說,山下他回來了。」龜梨在穿衣鏡前扣著領子的時候,赤西坐在躺椅上說。
「啊?」龜梨懷疑地回頭看著他,山下這麼快回新京並不符合部隊調動的頻率。
「第二次,他第二次中彈──不過這次是被自己人的流彈從背後打中,夠沒意思了。」赤西趴在躺椅扶手上悶聲笑。「右肩骨粉碎性骨折,昨天被送回西區那個陸軍醫院了。」
「嗯。」
「不過,這個消息並不是要傳達給你的。」赤西對他眨了眨眼睛。
「知道了──我會通知他的。剛好明天還來得及,再晚一天,收件人可就不在我們營區了。」
23.
城裡的積雪都融盡了。
踩著重見天日的石板路面,生田斗真下了電車之後,沿路跑到醫院前,停在門口調整呼吸,希望自己看起來夠從容不迫。
按著問來的病房號碼上樓,停在那扇標示著同樣號碼的門前,再做一輪深呼吸。然後打開房門,可病房裡空蕩蕩的什麼人也沒有。
房裡窗簾拉得嚴實,窗子卻開著,風吹拂著淺黃色的布簾,掀起陣陣波浪。生田走到窗邊,打開簾子,看見醫院後方的草坪上走動的傷患與看護。在視野角落緊鄰著松樹林的小山坡邊,有個人坐在那裡不知在做什麼。穿著土黃色的一般軍服,身形似乎比臨走前清瘦了些,右手整個包紮起來。明明就在住了許多傷兵的醫院,可生田斗真知道,那是他沒錯。
與反覆鐫刻在自己眼底的人影完美重合。
「你在這裡做什麼?」走近遠離人群的邊坡,日光溫暖地灑在林隙角地上。
「……住院。」山下智久的左手停住,生田遠遠就看見他左手拿著根小樹枝正在草地空隙間的黃土上刻劃著,不過就在回答的同時,山下很快伸腳抹去了地上那些線條。
可惜山下的動作還是沒有訪客的眼睛快,何況那是他自己的名字。
「不是問那個……是說,你用左手寫的字還算能看。」也或許是『生田斗真』寫起來並不難。
山下鼓著臉頰慢慢抬頭,卻又刻意避開對方的目光,一抹紅暈自他耳邊散開。他遲遲地拖著尾音解釋:「只是因為你的名字最簡單。」
「我什麼都沒有問。」生田斗真在他左邊坐下,盡力平復唇邊即將浮現的微笑。「不過,『山下』的筆劃應該更簡單才對。」
「──那你又來這裡做什麼?」山下放棄似地把那段樹枝扔在地上。
「探病?」生田拾起他丟下的樹枝,在那片土上重新寫了四個字:山下智久。
「……比我左手寫的還難看。」那表情卻不像是在嫌字醜的樣子。「來探病也不會帶點慰問品?」
「你又不是真的生病,看起來還比冬天的時候更健康一點。」
「右手完全不能動也能算健康?!」山下側過臉來瞪了他一眼,又很快地別開眼神。「而且,這種時間你不應該有空才對吧。」
生田斗真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你現在到底在難為情個什麼勁啊?擅自給別人寫那種信的傢伙會害臊?」
「我可不記得有寫過信給你。」山下很快攔住這個話題。
「嗯,那就沒有什麼信,大概是我記錯了。奇怪,所以我是從哪裡知道,你比我小半歲的事呢──?」
「你年紀比我大?!」山下此時倒是露出一副受傷了的表情。
「如果你確實是大正七年四月出生的話,是的。怎麼了,不甘心嗎?」
「只是很疑惑,比我高一個年級的人居然會這麼不成熟。」
「被剛剛像小姑娘一樣臉紅的人說我不成熟呢,真傷心。」
「我剛剛才沒有臉紅!」山下像聞到臭味似地,皺著鼻子反駁。
「好,你沒有臉紅──那你要不要乾脆坦白說你不叫山下智久,也根本沒有受什麼槍傷?」
「囉唆!」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麻煩?還是自己一直沒有發現?山下躺倒在草地上,望著天空。「你這樣講個不停還真像是大叔。」
「既不成熟,又像是大叔?我的問題還真複雜。」被指責的人又笑了出來。「我本來一直在計畫,等你回來要痛快的揍你一頓。結果你居然帶傷回來;在這裡毆打傷患的話,應該會被抓吧?」
山下閉著眼睛,臉上泛出笑意,「我只不過是右手不能動而已,真要打,你還不見得會贏。」
「受傷的人哪有像你這樣嘻皮笑臉的,確定不是假傷嗎?」
「……說不定我是故意受傷的呢。」山下低聲說,笑意加深。
「為了回來故意挨子彈?喂,這也太危險了吧──」
「騙你的。要故意受傷的話我才不會選這麼討厭的方式,還是被自家的子彈打中,太蠢了。」
「不是故意的,那可就更蠢了。」生田也躺了下來,枕著右手看著身旁的人的側影。
「哼。還不都是你的錯──」山下的雙唇開合,聲音很輕。他轉過臉來看著斗真,兩人的臉靠近得像能聽見彼此的睫毛搧動。
「啊?」
「一直想你害我分心。」山下很快地說,這時又絲毫沒有臉紅的跡象。
「噁心死了。現在我真想揍你──」雖然這麼說,但生田斗真沒有動手,只是順從地任他吻上自己的唇。
暫且當做是慰問品好了,他想。
24.
「你會在醫院裡待到什麼時候?」
「到我的右手恢復功能?」山下站起來,笨拙地以左手撢去腦後的青草屑。「對部隊來說,我不能操槍不能射擊的話,大概就沒什麼用處。」
「很無聊吧,一個人在這裡。」生田有點看不下去,幫他拍掉身上的草渣子。
「你說呢,這種環境可能很有趣嗎?除非你個人的興趣就是在中庭觀察行動不便的年輕男人走來走去,還有吃類似貓食的東西。」
「貓食?」生田斗真回想著動物營養學裡貓科那章的內容。
「份量像貓食,味道像……魚飼料?」山下瞇著眼睛回想的表情倒有點像貓。
「顛倒過來大概也不會比較好。」
「嗯,還有護士她們一直來關心我,有點煩。」山下小小聲地補充。
「噢──這個我就不太確定你是不是在抱怨了。」生田說完,立刻被對方橫了一眼。
兩人走上樓梯的時候沉默了一會兒。生田斗真還在猶豫著,該不該問他痊癒後的單位歸屬,就聽見他開口。
「你到畜產大學去以後,都會像今天這麼閒嗎?」
「我想世上沒有這麼愜意的工作。今天是兩邊銜接的空檔,剛好沒人盯。」刻意略過不提自己一聽到他住院就趕忙辦好離營手續的事,生田順手推開病房門,讓他先進去。「話說回來,其實你的傷還沒有嚴重要需要整天住在醫院吧?」
「可是我還能去哪裡呢?回營區睡馬廄?」
「嗯。」會說醫院膳食像貓食或魚飼料的人,大概更受不了那些馬吃的豆麥與乾草料。
病房裡的兩人陷入獨處狀態,反而有種靜謐的騷動在空氣中擴散開來,像春天風裡偷偷挾帶的花粉細粒。山下逕自坐在病床上,低頭盯著自己手上的紗布,只用眼角餘光勾留那個站在門邊的人。或許因為皮膚白,他好像特別適合站在暗處看,像白色大理石雕像,希臘式的。是陽光別過臉的午後,拉下窗簾的病房裡沒開燈,這朦朧的空間又因為他的存在顯得更為幽深。
正當沉默要達致尷尬的尺度時,兩個護士開門進來。以「山下少尉」為發語詞,妳一言我一語地噓寒問暖,逗留了十來分鐘,最後還是被生田斗真的凜然態度給逼退的。
「看不出來你很擅長應付這種狀況嘛。」山下驚奇地說。「她們兩個從來沒有這麼快離開過!」
「這還算快?」
「是啊。所以我下午都在戶外遊蕩──而且,最好別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我說,你要不要,」生田深深吸了口氣,「暫時來我家住?」
「啊?」
「如果覺得會太拘束的話就算了。」他僵硬地轉頭望向窗邊。「我媽媽在元日前問起你的事,提到應該邀你來過節;我說了你去奉天出差。」
「那──要繼續說謊嗎?」山下淺淺坐在床沿,晃著兩隻腳。
「反正的確是因公受傷嘛,這也不算謊言噢。」
「你真是個壞孩子呢,生田君。」
傍晚,山下智久就跟著壞孩子回家了。踏著被夕陽拉長的影子,胸口滿溢下午那片碧綠草地的青澀芳香。
25.
生田斗真再次錯覺自己是領了一隻溫馴的小貓回家。他自進門後就那麼乖巧禮貌地向父母親招呼應對,有問有答,一點都不像平日那個釘著肩章,自制到彷彿沒有體溫的山下少尉;或者那個在雪夜裡把自己按在圍牆邊,拼命吻到快窒息的人。
抹去了渾身的稜角,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簡直像個孩子似地──
然後他在胸口的疼痛間頓悟過來:被放進家庭場景裡的山下智久,是那個十七歲的山下智久,還沒來得及長大的山下智久。
山下看著斗真把床上的枕頭和被子也拉下來擱在地上,弄亂了媽媽剛擺好的鋪被,忍不住皺了眉頭。「如果你自己不想睡床舖,那大可以睡地上,我不會跟你搶。」
「那張床──」生田斗真伸手把房頂的燈拉熄了,這句話也沒說到底。
「嗯?」山下在突然來襲的黑暗裡不慌不忙地發出疑問。
「那張床會發出聲音。」站著擁抱、接吻則不會發出聲音,脫衣服也不會──但是其中一個人受了傷的話,就不一定;情況太熱烈的話,也不一定。
「沒想到你,也這麼著急?」山下的左手從頸後繞進斗真的髮際,輕柔地梳過髮流。
「因為我打算趁人之危,當然要好好把握時間。」包括善加利用對話間的每一秒餘裕,盡情啃咬彼此。
「你真是相當壞──」山下的鼻音夾雜著情慾的朦朧感,在斗真的耳邊煽動。「蓄意欺負傷員?」
「這怎麼可以說是欺負呢?我可是體諒你右手不方便,暫時不適合從事精細的勞動。」比如說,逐顆解開釦子,指尖順勢劃過胸膛勾起一陣戰慄。
山下沒有再反駁,任憑他慢慢地挑逗並卸下自己的上衣;呼吸在對方的挑逗下逐漸轉為深濃的喘息,隱忍著的細碎呻吟。
「嗯……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山下捉住那隻往自己身下探去的手,舌尖從溫熱的唇邊移向他的耳廓。
「還有什麼比現在重要的事?」想要追問,但落在耳邊的觸覺太過強烈,斗真軟軟地被推在牆邊。山下的一邊膝蓋抵在他雙腿間,繼續輕輕囓咬著耳朵,單手沿著腰線撫摸下去。
「這很重要,」山下突然停住動作,在斗真唇上淺淺吻了一下。再繼續,「剛剛吃飯的時候你注意到了嗎?──我的慣用手,是左手噢。」
同時,像要印證慣用手的靈活度似的,他的左手潛入最後一層衣物內,迅速掌握那熱度的中心。
「哈,原來有人……用慣用手……寫的字還那麼……糟糕。」斗真難耐地仰起頭,讓落在頸線弧度上的舔吻終結語句。
「寫字是右手的工作。」不常用來寫字的那隻手正疾緩有致地控制著慾望的節拍。「至於左手嘛──你看起來很滿意它的表現,不是嗎?」
光滑炎熱的肌膚在春夜裡摩擦出薄薄的一層汗,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那就像鍍在體表上的月色,溫潤地吞沒其他色彩。
生田斗真知道,擁抱自己的這個人不再是剛才樓下那隻小貓。他是豹,少了單邊爪掌仍然很具攻擊性的豹,正忘情舔舐著獵物胸口的要害。他在噬人的浪潮裡瞇起眼睛想看清楚山下的表情,卻只能勉強辨認出那雙眼裡搖晃著篩落的微光。
搖晃著,微光在暈眩裡擴散到極致,像萬花鏡裡的碎玻璃紙亮片灑在視野中。獵豹鬆開他柔軟的身體,舌頭舔著爪子,舔過灑落的白色碎片。
喘息不定,動作卻靜止下來。
「……嗯?」赤裸的獵物軟軟地纏上,那雙修長美麗的手指伸進山下的黑髮裡,嘴唇重新吻上,帶著邀約的暗示。
山下的手回到那誘人的腰線,遲疑著,「我怕你以後會後悔──」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依照生物本能不應當考慮太多。以後──在混亂危險的時代中,這是個多奢侈的字眼。
「我……」雖然想立刻熱烈地占有他,但那憂懼仍然盤據在山下的心底。
「我愛你。」低聲在耳邊說,宛如咒語一般。那是解除催眠的萬能咒語。纏繞城堡的荊棘瞬間綠了,如雨後沙漠,起死回生嘩然開出滿莖的攀藤薔薇。
兩個人跌在一團亂的鋪被上,更混亂激烈地交疊糾纏。公主甦醒了,城堡就敞開;靈魂裡的和身體的,一起。
就連痛楚也能開出最華麗的花朵。
「嗯……我,愛你……愛你……」言語和呼吸一樣支離破碎,依然低迴重複著,愛欲的賦格。
其實生田斗真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也不知道痛,痛到極限就是麻木而已。但他順從地隨著需索弓起腰身,與其說是想要尋求麻木盡頭的那一點快感,不如說他就想容納這個人,以身體,以靈魂。
山下智久沒有說話,他發出的聲音有點像悶住的啜泣。夜闇裡,有隻手緩慢摸上他的臉,像要確認臉上有沒有淚水。
於是他真的掉下眼淚。溫軟的春雨從眼眶邊緣溢出來,因為這一切都太過溫柔。
趁高潮抵達前,他撐起身體抽離那灼熱的體腔,確定自己沒有在裡面融化掉。
「愛你。」雖然喘息未定,雖然咬字仍然含在口腔裡,說得那麼小聲,卻又異常清晰。
26.
山下智久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漫長得就像十七歲那年他隻身從橫濱渡海到旅順的船程。夢裡有沉鬱的深灰色海洋,有白得刺眼令人失明的無邊雪景,有凌亂失控的戰場,血把殘破身體上的軍服染黑……舉目所見全是黑白無彩的景象。
直到那個人出現。他站在營區邊緣的柵欄旁,牽著一個孩子。那構圖和他背後拉出猙獰鐵絲網的圍籬,全然不相襯。
繽紛的風景自他的腳下放射展開,山下發現黃沙地上有稀疏的綠草,草裡冒出細碎的紫色花朵,灰色的天空底層透著藍意。夢境四周開始被著上顏色,可站在中心的那個人仍然乾淨得像不帶任何色彩。就連聲音也是那麼明亮而溫暖──
『生田斗真。』山下聽見他這麼說。
想要聽到更多他說的話,想要被那雙清澈的眼睛凝視,想要再、再靠近一點。
山下走過去,朝他伸出雙手,斗真沒有閃躲,可是指尖撫在他臉上卻感受不到皮膚應有的柔軟觸感;山下納悶地縮手,看見他的側臉被自己按上了幾道灰黑色的指痕。山下低頭看著自己張開的手掌,上面並沒有沾上墨水或炭灰。
但掌心裡全是血。
他抱歉地抬起頭,卻看不見生田斗真在哪裡。軍營也消失了,空曠的乾草地上,只有一隻孤單的灰色兔子,一動也不動。
像溺水者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生田斗真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摟得很緊,以整個人的重量,那個人的髮絲也在頸窩處壓出了一根根纖細的刷痕。
會一起沉下去的。
他想起睡前做了的那些事,兩人蹭著的肌膚上還留有沉緩黏膩的記憶,疼痛和空虛感則更深入些,滲透至身體內部。
夜晚呼吸間依稀迴盪的絮語,到了看得見陽光的清晨就蒼白得毫無現實感。『愛』──
或許,就像在高壓的環境下,水的沸點降低,容易沸騰;在這個異常的時代與空間,原本可以被把持住的眷戀與欲望,才那麼快轉變成一個禁忌的字眼。
愛。在喘息中唸起來那麼像嘆息。
「斗真。」
本來以為山下也醒了,可斗真回頭看看他,卻還是睡得很甜的樣子。
「在說夢話啊……」生田斗真撿起昨晚最後被隨手拿來擦拭身體的舊上衣,微笑著關上房門。
山下起床的時候難得地有點慌亂。閣樓房間空盪而明亮,毫無預期中應有的紊亂曖昧氣息。一幅被子已經疊好在床上,他看看自己的身體與周圍,跡證被抹除得很徹底。除了胸前舊傷口附近淺淺的吻痕,只有墊被上殘存的可疑痕跡為夜裡那場纏綿留下索引。
坐在餐桌前面吃蛋糕的時候,山下感覺胸口充塞著難以揮散的內疚不安。生田媽媽待他很溫柔,在職業方面對她說謊已經很令人不好受。現在,完全就是誘拐走人家兒子的現行犯,竟然還能落落大方地坐在他家裡吃點心。
「這種紅茶呀,應該要配上果醬更美味。不過這時候有砂糖能加就很好了,搞不好過幾個月,米和糖又要照戶口配給呢──我們家有三個人還好,像你這樣的單身孩子,光領配給糧,應該不怎麼夠吃吧?」
山下拿小茶匙攪著紅茶,心裡也像那杯茶一樣捲起了小小的漩渦。「噢──是還好,滿鐵還有員工食堂可以吃,住在宿舍的話,本來也比較少開伙。」
「是啊,忘了你們會社規模很大。昨天我跟爸爸才在說,我們一直忘了問,你跟斗真是怎麼認識的?應該不是他在內地的朋友吧?」
「那個,」漩渦加深,「他之前在陸軍營區做事的時候,我們才認識的,我有個高中同學在那裡服役,所以──」
「你有高中同學在當軍人啊?」
看到阿姨蹙了一下眉頭,山下垂著眼睛盯住面前的半塊蛋糕。「嗯,他大學念一半就退學入伍了。」
「沒想到在那種地方還能認識朋友。也真幸好,之前我還擔心斗真來滿洲以後快被悶壞了。這次把傷養好,以後還是可以常來;山下你也二十三了吧,附近有幾個老師家裡的女兒都很好,阿姨可以幫你介紹──」
「呃,我暫時還沒有這方面的打算。」急著推辭,舉到唇邊的茶杯晃了一下,趕緊拿餐巾來擦。「局勢不好,而且也不知道還會在這裡待多久,所以……」
「你們倆孩子,別的地方不怎麼像,這種時候說出來的藉口倒是完全一樣。」阿姨縱容地笑笑,打住這話題。
讓最後這句話在心裡沉澱一下,似乎並沒有言外之意的樣子,但是聽了以後為什麼會心跳加速呢?山下邊想邊吃掉最後一口蛋糕。
27.
龜梨和也清晨出了營區,被幾個高大的男子攔住突然拉進汽車裡的時候,馬上對自己面臨的狀況提出了幾種假設。
但是這幾個人除了立刻反銬住他雙手,還拿黑布小心地蒙上他的雙眼,並且很快找出那把藏在軍靴裡的彈簧刀;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赤西仁他人呢?」沒有人吭聲。龜梨笑了笑,放鬆身體靠在車椅背上。
車開了很久,那些人沒有交談,龜梨感覺到車輪下的路面逐漸轉為顛簸,一點點光線從蒙在臉上的布邊沿透進,車窗外不再傳來密集的車聲或馬蹄聲。開出城了?
然後駛過一段蜿蜒的曲折路程,空氣變得涼涼的,光隨之轉弱,汽車停下。
另一側的車門打開,原本坐在龜梨旁邊的人下車,另一個人坐進來,帶來淡淡的杉木調古龍水味。
「我不知道你喜歡玩這種花樣,口味還真重。」
「唔,是誰把你手綁起來了?這個部分可不是我交代的。喂──」赤西向那幾個人示意。副駕駛座上的人隨即遞上一把鑰匙。
赤西解開手銬,把那玩意連鑰匙扔回給前座的人。「慢著──」又扯住龜梨要扯開蒙眼布條的手。「難怪他們要把你的手銬住,搗蛋鬼。這個現在暫時不可以打開,忍著點。」赤西附在他耳際輕輕地說,最後且不忘伸出舌尖在軟骨上畫下記號。
龜梨哼了一聲,沒有堅持除去眼上的遮蔽,但輕輕掙掉赤西的手。
「開車吧。」
汽車繼續行進。赤西上車之後搖下他那側的窗,郊外的風吹進來,春天在狹小的車身裡膨脹著,涼爽,宜人,並且少了城市周圍那些工業污染的氣味。一道道狹窄的影子一一蓋過蒙眼布裡可見的陽光,再擦開空隙,如流暢的鼓點節拍。車子駛經一條很長的林蔭道。龜梨和也很想看看窗外種了什麼樹,是修長秀氣的白樺木嗎?
「你比我想像中更享受這一切,嗯?」
「任何遊戲都需要好對手才稱得上有趣,你是個好玩的人,我當然也不會太差。」
赤西看著如是從容回答的人,遲疑了幾秒。「──你應該要慶幸現在車上還有別人在,龜梨和也。」
「少爺,到了。」車子慢慢地過了個緩坡,停下。
「我看得出來。」赤西的聲音裡帶著某種歡快,「下來吧,先別摘眼罩──」一邊拉著龜梨和也的手讓他跟著自己下車。
「嗯,可以了。」
那塊黑布從臉上滑落的時候,龜梨先感到一陣涼意撲面,然後才看見──
他全程都鎮定地掛在臉上的微笑,在此刻消失無蹤。
眼前是,山谷裡一整片火焰一樣的罌粟花海,隨著風搖曳著陣陣紅色波浪,一望無際。
「我答應過你的,對不對?」赤西笑盈盈地貼上來問,然後驚訝地發現這次龜梨沒有掙脫他握上的手。
並且,龜梨反握著他的手,順著那十指交扣的態勢把他拉向自己,吻住。
兩人背後開得如火如荼的花田,就更像是無從撲滅的一場原野大火,自相抵的唇艷麗地延燒到天邊,幾乎要把天空也染紅了。
28.
雖然山下心裡暗自希望手上的傷可以不要好,就讓他這麼愉快地休養下去,但終於還是到了該拆石膏的時候。
出了醫院,馬上就回總司令部去報到。
時近初夏,午後突然飄起細雨,天空卻還半晴著,生田斗真走出畜產大學的時候望向天際,以為會看見彩虹。
「在看什麼?」山下剛復工的右手裡撐著一把傘,也學著他盯向東邊天空,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這算是晴天還是雨天──」傘面遮沒了斗真頭上的那塊天空,他把目光下移轉向傘柄,「怎麼來了?你的手好了。」那隻拆下繃帶的手臂顯得略為蒼白而細瘦。
「嗯,醫生說恢復得很好。」在人來人往的城區裡,不知怎地感覺又拘束起來了,山下也看著自己有些陌生的右手,說:「剛剛順便去司令部接了人事命令……實在很好笑,我這次真的要去奉天了。」
腳步霎時頓住。「奉天?──什麼時候走?」
「月底以前。但我想早點離開,不然身體好好的,一直賴在你家也很奇怪。」
「我媽媽很喜歡你的,你走了她一定會覺得無聊。」
山下低著頭微笑了一下,「比起蒙古,其實奉天離新京很近啊。還有火車可以坐。」
「還是太遠了。」斗真無聲地嘆了口氣。
距離的遠近並不完全取決於物理上的絕對尺度。有的時候,一支雨傘傘幅的距離也還是太遠;同時,路上的行人和他們之間又都隔得太近了。傘沿兩側落下的雨水滴在山下的左肩和斗真的右肩上;他們都奢望這條歸程足夠一直一直走下去,直達沉默的世界盡頭。
回到家的時候,雨停了,簷角的鬼瓦還兀自淌著水滴,屋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你爸爸今天留在學校開會,阿姨說她晚上要跟武藤太太她們去日本橋那邊買點衣料順便吃飯,先留了晚餐給我們──」山下把傘放進門後的桶子裡,一轉身馬上被抱住。
「斗真你看我手已經好了。」他以兩手回抱,感受久違的充實感。
生田斗真沒有說話。日光偏斜的薄暮時分,光影削弱了色彩,兩人在被暮色染得昏黃的室內擁抱著不動,就像是在同一座臺基上刻成的雕塑。
「等我一放假就來找你。」過了很久,山下才開口打破靜默。
「你知道,不是那個問題。」
「我會好好的──」山下極輕極輕地說。
斗真鬆開手,摸索著開了燈,然後把大門的門栓扣上。
「你爸爸有好多蕭邦的曲子。」山下走近唱機旁,隨意翻著唱片。
「很奇怪,看那個樣子以為他會喜歡巴哈那種端正嚴謹的類型,偏偏愛聽的是軟綿綿的蕭邦──」
「我也喜歡蕭邦。」
「你們這些浪漫主義者!」
山下笑著抽出一張唱片,「我更喜歡這個。」
「柴可夫斯基?果真是貫徹浪漫主義啊──嗯,而且他還是個男色愛好者。」斗真促狹地加上附註。
「我可不是。」山下放下手上那張六號交響曲,作出聲明。
斗真瞥著他笑。
「我只喜歡你一個人──」
「哈,還好我已經習慣你這種說話方式了。來聽這個吧。」手指像跳著舞,斗真熟練地翻過那些唱片,最後停在其中一張上。
「李斯特?他還不算是浪漫主義樂派的?」山下看著他把那張梅菲斯特圓舞曲放進唱片匣。
「我一直想試試看在魔鬼的樂章裡接吻,親愛的梅菲斯特──」
「如你所願,浮士德博士。」受到召喚的魔鬼露出微笑,以天使式的鼻音答應著。
在上帝視線未及之處,鋼琴手炫技式的大跨度音符間,他們忘情地親吻糾纏,投入全部身心猶如出賣靈魂。
誰都沒有分心聽見後門被打開的聲響。
29.
「跟我回去。」赤西仁捻熄手上的菸,側過身躺回床上。光潔的身體自後方熨貼上龜梨和也的背脊,一隻手順勢疊合握住他放在身側的手。
因為身分的緣故,赤西總是不自覺說出命令句,不曾留給別人商量的餘地。
龜梨很快掙開他的控制,彼此拉開一段距離,撐著身體坐起來,眼眸在微亮的光線中閃著冷冷的光。「回去哪裡?赤西侯爵的宅邸?」
「回東京。我讓他們多準備一張頭等艙的船票,下星期就走──」
「效率真好。」龜梨坐在床沿,伸手拾起地毯上的衣物,「只可惜你這是白白浪費了一張船票的錢;不過,我想票錢對你來說只是筆很小的金額。」
赤西僵著臉拉住床邊的人,勉力壓抑著情緒:「龜梨和也,為什麼你老是要拒絕我?你留在這種危險的地方會比較快樂?還是這樣折磨我,你就覺得特別愉快?」
「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並不是繞著你一個人打轉的,」龜梨把手抽開,逕自穿上衣服。「我想去哪裡、想怎麼做,說穿了都是我自己的事,最後的目的絕不是為了折磨少爺你──或是取悅你。」
「我父親已經三番兩次來急電催我回東京。」
「……所以呢?」
「我沒有辦法就這樣一個人回去。」赤西在床上半跪著,湊近那個背對他,正在扣上衣鈕扣的纖細身影。「我不能把你留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告訴我,要怎麼做你才會答應我,跟我走?」
龜梨和也安靜地側身回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很柔軟,因為知道這番話幾乎已經是眼前這人退讓的底線。龜梨伸出左手捧住赤西的臉,輕輕吻著他眉心,右手指尖輕輕摸索過他的頸線與鎖骨,像細心拂拭骨董瓷器上的一點塵埃。
「仁,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美麗的花,並不是任何一朵你看著喜歡都可以摘回家插在瓶子裡,也不是每一朵帶回玻璃溫室都可以種得活──當然,你可以儘管去喜歡那些已經被剪下來,只能盛開幾天的切花;但有的花更適合連根留在泥土裡,也許在你看來那泥土很髒,可是說不定只有在那種環境,花才能多開幾年──」
「……我討厭聽寓言故事。」
「我想,我們都討厭被強迫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赤西倚在床邊的櫃子上,又點了一根菸。「我也許不會再來滿洲了,這樣也沒關係嗎?」
「有些一年生草本植物,一生就只盛開一次,你要問它們這樣有沒有關係嗎?」
語畢,一聲悶悶的鈍響,讓龜梨和也回頭看向床邊:赤西把櫃子上的青瓷菸灰缸掃在地上,地毯很厚,即使是那樣精緻薄脆的瓷器也沒給砸破,只是菸灰灑得那波斯地毯上一片狼藉。
「別這樣。」
「……你走吧。」
等他真的走了,離開房間。赤西仁恍惚地任手上的菸燒到指間,然後才發現菸灰缸遠遠地被扔在地上。他用力地把菸頭捺在床頭櫃上,看那紅木家具上很快被灼出一枚焦黑的傷痕。
山下智久到奉天超過半個月了,這個城市和高度日本化的新京不同,不僅在結構上維持著曾為前朝帝都的井然有序,各處的建物景觀也帶著異國的華麗雍容,像沒能來得及遺忘的前生記憶。
在這裡,時間過得很快,山下回到每日操練的規律生活,偶爾有空的時候寫寫信──寄去新京生田家的信,內容不可能有什麼逾矩的部分,只是簡潔地寫些生活瑣事,就連軍營的字眼他都不敢提及。
也忍著不想多寫,怕通信太頻繁啟人疑竇;但至今寄了四封信過去,卻一直沒有接到回信。
山下等得有點忐忑不安,一邊忍不住猜測那裡可是發生了什麼事,一邊繼續給生田斗真寫新的信。可這封信才寫到一半,就給打斷了。
再也沒有寫下去。
30.
聽到那位來訪的客人是生田夫人的時候,山下很擔心斗真在新京是不是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他甚至來不及細想他們兩個人共謀的謊言,是什麼時候、在怎樣的情境下被戳破的。
等到他走進對方指定的喫茶店,看清阿姨那張臉上的表情時,只覺得原本吊在半空中的一顆心迅速往下沉,沉進深不見底的冰冷深淵。
像是知道山下心裡在想什麼,等他匆匆躬身行禮坐下之後,穿著堇色柳縞紋和服的生田夫人先開了口:「斗真他很好,但我確實是為了他的事情來找你的。」她看了一眼山下身上的軍裝,「山下少尉──這樣稱呼可以吧?」
「阿姨,我……」
「山下少尉,我就直接一點說吧。」她從織錦手袋裡拿出幾封信,放在兩人之間的桌上,山下就算不看也知道,那正是他先前寄出的信件。「請你不要再寫信給斗真了;請你以後都不要再和他見面了。」
山下望著桌上的信封,那確實是他自己的字跡,他還記得寫上收件人姓名時,迴盪在自己胸口的心跳感。
信件並沒有被打開看過的跡象;話說回來,就算被拆看過,裡面的內容實在也算不上什麼把柄。
幾次深呼吸之後,他小心地開口:「對不起,阿姨,我不明白──之前對你們說謊確實是我的錯。」他雙手按住桌面,伏低了頭頸,停頓良久,再抬頭。「我只是怕你們因此討厭我,才會說我在滿鐵工作,因為家父生前就在滿鐵服務。我這樣說並沒有其他的惡意。做了不誠實的事我很抱歉,但是,這件事有嚴重到,您要特地來要求我跟斗真絕交嗎?」
生田夫人向後靠著椅背,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我倒寧可你只是對我們說了這個謊,山下……你們真以為,在家裡背著人偷偷做的那些事,都不會有人知道嗎?」
山下智久的心裡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一切,包括空氣。他茫然地看著坐在對面露出厭煩神情的阿姨,屢次想開口,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天我從後門回去看見你們,簡直……不敢相信。我不知道我這個母親到底是哪裡做錯了,要看見那種東西。我養的兒子我自己很清楚。斗真他以前不是……那樣子的。」她沒再向山下多看一眼,像是對著空氣說話一般。因為是教養良好的女性,此時尋找適當的措詞顯得分外困難。「我知道,斗真絕不是會做出那種逾矩之事的孩子,可他從小就很善良,或許是太善良了。說到底,他會和你那樣……要好,我想,多半是出自同情吧。」
『同情』──這個詞讓山下想起他們在那間小閣樓裡發生的第一次爭吵,和那個令自己意外的初吻。其實不過是半年前,卻都遙遠得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斗真從以前就那樣,隨便看到什麼受傷的、被媽媽丟掉的小狗小貓就要撿回家;那些小動物太弱了,最後根本養不活,他還要哭上一天──」
同情心氾濫。山下腦海中浮現斗真抱著那隻斷了腿的小兔子的樣子;是啊,他也照樣把斷了手的自己撿回家去了。在旁人看來,他跟那隻灰兔也沒有什麼不同吧。
「要不是有動員令的問題。我真想馬上帶他回札幌去。回去以後好好找個女孩子結婚,讓他定下來就沒事了。」生田夫人的語氣像在努力說服自己。山下看著她煩惱、沮喪而困惑的神情,心裡異常地難過。前些日子確實在那個家裡感受到失去已久的溫暖感覺,但自己如今卻變成了破壞這一家人家庭幸福的元兇。
「伯父他……也知道了嗎?」山下艱難地問。
「我當然沒有跟他說。他那性子,要是知道了──」生田夫人轉頭望向窗外,街道上行人如常經過,此刻看來卻如此荒謬。「我實在不敢想像。」
山下靜靜地看著桌上的水杯和信件,感覺腳下的世界像是懸浮著的。
「拜託你了──不要再來找斗真了,把他忘了吧。趁你們都還年輕,這種事,還是來得及……」
「我明白了,阿姨。我不會再跟他聯絡了。」山下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出來,卻又感覺耳中響起的不像是自己的聲音。至於抱歉什麼的,他實在說不出口。
「希望你能看在叫過我幾聲阿姨的份上,好好遵守現在跟我約定過的事,山下少尉。」她說著站起身,做手勢請侍應生來結帳。
山下答應著,伸手拿走桌上的信,胡亂塞進口袋裡。
那幾封被從新京又重新帶回奉天的信,在發信的人手上燒掉了,連同原本寫了一半的那信箋。
熱烈地燒成了灰燼。
在紙灰乾燥的味道裡,夏天來過又走了,心痛究竟不像身體上的傷,沒有留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