Ямапи и Томаский 亞麻皮與托馬斯基
(原名:俄羅斯黃色極短篇)
1.
名叫托馬斯基‧伊庫塔夫的青年,最近有一些煩惱。是的,他端正臉龐上的陰霾,並非那高加索式鼻梁的投影。而他近日頻頻掛在冷杉樹上做引體向上的訓練,也不是為了對抗伏特加帶來的後遺症。
在十月出生的人,紅色血液裡流的不是別的,是布爾什維克革命的精神!
……雖然他這樣告訴自己,但擦著獵槍槍管的手還是有點發抖。
大約兩個月前,在他父親老伊庫塔夫的廣闊果樹林裡,來了一隻棕熊。說也奇怪,這熊不吃果園裡的蘋果,卻成日在托馬斯基獨居的小屋外徘徊。
做為被盯上的目標物,托馬斯基只能合理推測:這熊它不吃素!
『叩叩叩。』
槍才擦到一半,他聽見微弱的敲門聲。
棕熊應該不會敲門吧。托馬斯基右手臂下挾著獵槍,謹慎地拉開門栓。
門打開,托馬斯基鬆了口氣。小屋門外站著一個戴著皮帽的俊美的青年,青年看著他的右手,托馬斯基便把槍放下。
「請問您是?」
「我是來幫你擦槍的。」
「咦……?」在托馬斯基來不及反應之前,他被那隻披了人皮的熊推倒在地……
因為是頭亞麻色的棕熊,又披了人皮。那麼暫且就叫牠亞麻皮吧。
亞麻皮的確不是吃素的。牠想擦的,也不是地上那桿槍。
2.
趁亞麻皮忙著擦槍的時候,讓我們進行偉大且嚴肅的地理探索──請大家把目光移到托馬斯基床頭掛的那幅世界地圖上。是的,因為是麥卡托投影法繪製的地圖,越靠近極圈面積會變形得越大,那片極其廣大的紅色國境就是俄羅斯。注意到了嗎?俄羅斯在這個世界上是位於相當靠北的一端。這預示了這整個故事的走向──就是靠北。
好了不要把眼光移到旁邊的北海道去了,那地方跟本文完全無關。
亞麻皮這時候終於結束了手邊的工作,沒有遭遇膛炸或是卡彈的難題。也許該歸功於托馬斯基平常有好好執行清理槍膛的保養……啊,扯遠了。不過俄羅斯小說的特色之一就是會不小心把話題扯遠,這點也請大家忍耐。幸好本文完全沒有政治性的目的。
剛剛忘了提的是,亞麻皮這頭棕熊除了披上人皮,也入境隨俗地穿了衣服。不過他身上的衣服目前正在逐步減少中。
托馬斯基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現在只想往那隻熊身上灑十公升的伏特加然後點火──斯拉夫人的血液裡本來就有百分之七十的伏特加,何況他是十月出生的斯拉夫人!
然而他只是想想而已。實際上,托馬斯基那雙充滿俄羅斯風情的深刻眼角裡泛著淚光。他問那熊:「……你到底要我怎樣?」
亞麻皮眨了眨他沒有人性的黝黑眼眸:「吃掉。」
我們無法強求一頭棕熊學會俄文的主格受格以及時態變化,他只用了最粗暴簡單的現在式表達他的請求──和行動。
他解開了最後一條褲子上的皮帶,並且從先前卸下的衣服內袋裡拿出一壺蜂蜜。
托馬斯基終於領悟了……棕熊真的是一種雜食性動物,也許亞麻皮他只是不愛吃蘋果。
3.
一開始我說過,托馬斯基‧伊庫塔夫是俄羅斯小青年裡相當英俊的那種……什麼,我沒說過嗎?
好,托馬斯基‧伊庫塔夫是個地道的俄羅斯漂亮小夥子,有著雪白大理石般的細膩肌膚,膨鬆柔軟的蜜色頭髮,雕塑一樣立體明朗的五官──包括那道標準的高加索式鼻樑,和一雙琥珀般、飽含著憂鬱色澤的有機寶石樣的眼睛。
此刻他的眼睛,卻只能折射出絕望的色彩。
而亞麻皮──這頭棕熊披上人皮以後,看起來是什麼樣子的呢?
數百年來,俄羅斯舉國信奉的是東正教,他們的聖像畫藝術風格與天主教、新教大異其趣。東正教的聖母像揉合了拜占庭藝術的特色,通常有著相對較深的膚色、窄而挺直的鼻樑,她幽深而失去焦距的大眼睛彷彿正在眺望遠方。
托馬斯基的房間裡就掛著一幅這樣的聖母抱子像;出門時,他身上通常也會戴著一幅較小的聖像。小的那幅聖像,在每日慣例的祈禱後總是被托馬斯基按在唇上親吻著。躲在樹林裡,屢次看見那一幕的棕熊牠就誤會了……
(托馬原來喜歡這種類型的。) 亞麻皮暗暗想著,記下了畫像上那女人的樣子。
所以,亞麻皮的人形就像那幅聖像上哀婉的聖母瑪利亞,連面無表情這點都模仿得唯妙唯肖,是有著小麥膚色的東方風格神秘美人。但托馬斯基被他悽楚的大眼睛凝視著,卻完全沒有受聖母哀憐的治癒感。他只想穿上衣服逃跑。
打開蜂蜜壺蓋,亞麻皮就用那張平淡、哀戚而美麗的表情,舔著自己沾上蜂蜜的手指。
他捧著那壺蜂蜜,朝著托馬斯基蹲下來。
噢,必須補充說明的是──早在準備擦槍的時候,亞麻皮已經用從托馬斯基身上除下的衣服,捆住了他的手。所以托馬斯基此時只能怨恨地望著他。
「要吃嗎?」亞麻皮又舔舔手指──或說爪子。
托馬斯基的頭搖到一半,被熊掌給固定住了。
然後他就慘遭熊吻了。在這裡,「慘遭熊吻」不是被熊吃掉的意思,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義──就這個層面來說,托馬斯基可能是人類史上第一個真正的熊吻受害人。
熊還沒吃掉他,當然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4.
開宗明義,這是一篇俄羅斯黃色極短篇,但現在它顯然不太俄羅斯(除了靠北之外)、也不怎麼極短篇,所以作者只能堅持黃色這個部份。
於是亞麻皮把手裡的蜂蜜倒在托馬斯基雪白的肌膚上,模仿達文西,以肚臍為圓心畫了一個小圓。
托馬斯基不是《維特魯威人》,雖然他跟達文西筆下那個裸男同樣一絲不掛並且符合黃金比例,但是他還要更美麗纖細許多。
用亞麻皮的詞彙來說就是──托馬看起來比較好吃。
托馬斯基希望這頭熊只是想借用他當載體吃那些蜂蜜。當然,我們知道,亞麻皮冒了這麼大的風險與力氣進了小屋為他擦槍,絕對不是打算把他當一根湯匙用。雖然他現在把舌尖伸進了托馬斯基的肚臍眼裡,使托馬覺得自己就像一根溼漉漉的小銀匙。
除非敲到什麼,小銀匙不應該發出聲音,發出聲音的應當是纏著湯匙的舌頭。但托馬斯基忍不住發出聲音,棕熊的舌頭卻是很安靜的,像他那張古銅色的聖母臉龐一樣安靜。
托馬斯基在心裡大聲朗誦祈禱文。噢,我們全知全能的天父……
熊的舌頭離開了他的腰身。
他不是小銀匙。等那隻沾滿蜂蜜的爪子伸進他身體的時候,托馬斯基悲哀地想到,湯匙作為餐具,並沒有所謂「裡面」那種構造。
5.
湯匙沒有表面/裡面,就像莫比烏斯環沒有正面/反面的區別。但托馬斯基不是湯匙也不是莫比烏斯環,他有正面也有反面,有表面也有裡面──現在,亞麻皮已經躺在他的正面上,並且,正在朝他的裡面前進。
托馬斯基不是小銀匙,雖然他依然溼漉漉地,但原本僵硬的身體卻軟化了,原本柔軟下來的地方卻又變硬了。他此刻幾乎痛恨自己是個身體機能健全的青年。
蜂蜜一定會把地板和鋪墊用的衣服弄得黏糊糊的。身為果園主人之子,托馬斯基即使在這個情況下,仍然是個想法務實的俄羅斯農家青年。亞麻皮像發現了他的顧慮,用閒置著的那隻前爪,移走了托馬斯基的衣物,把自己穿來的衣服塞在他身體底下──那頂筒狀皮氈帽正好可以填滿托馬斯基優美的後腰凹陷。他的身體在棕熊的面前展開,像一座準備進行活體獻祭的原始宗教祭壇。
當亞麻皮把另一隻爪子也抽出來的時候,托馬斯基跟他眼神交會了0.03秒,然後就閉上了眼睛,開始在心裡唸禱詞。我們在天上的父親……
「我們在天上的父親……」他又睜開眼睛,看著那隻熊用聖像畫上的表情,嘴裡含著一匙蜂蜜般黏乎乎地唸著禱詞。「……賜給我們今日的食糧,赦免我們的罪,如同我們赦免他人的罪……」
這是一套標準的餐前禱詞。
托馬斯基躺在那裡,覺得自己就像一塊局部地區僵硬的燕麥麵包──老伊庫塔夫太太沒有把麵糰揉勻的時候,就會做出這樣子的麵包。
他很後悔從前在餐桌上嫌棄過那樣的麵包;他此刻想念起住在鎮上的雙親。
6.
托馬斯基‧伊庫塔夫從這次的遭遇裡,至少學到一個教訓:引體向上的鍛練對於抵抗熊是沒有多少幫助的。那頭精壯的棕熊正低頭吻著他高舉過頭頂的上臂內側,但他被捆縛住的雙手一點反抗能力也沒有,只能輕微顫抖著。那一點顫抖在亞麻皮的眼中看來非常迷人。
熊輕柔地用他蜂蜜味道的舌頭舔過托馬斯基的胸膛,這名青年在驚恐中發現,男人的乳頭真的不只具有神秘的裝飾作用,他忍不住又發出一點聲音。
熊停下來,以哀婉的聖像畫臉龐俯視著我們的受害人。然後,眼睛眨也沒眨半下,腰一挺就……進去了。
維持表情不變,上半身不動而只運動下半身其實是很困難的事,光靠引體向上鍛鍊上肢部分的肌力是遠遠不夠的。在這個故事裡,這就是棕熊和人的差異。如果我們把視線鎖定在亞麻皮的上半身,他的表情(……如果有的話)那麼堅毅而正直,看起來就像是位正在專注進行CPR的直昇機急救醫師。
而被他壓著的那位病患,確實露出了瀕死的神情。
在彷彿無止盡的身體感官潮浪中,托馬斯基心裡湧現了各種自殺式攻擊的念頭。比如說跟熊提議玩窒息式性愛之類的……但他認為這頭熊假使能聽懂那字眼的話,絕對會歡快地答應,並且主動把頭伸進繩結裡,但是不管怎麼用力勒牠,牠都會照樣精神抖擻地繼續運動牠的腰。
托馬斯基即使在這樣的危機中,依然沒有喪失冷靜的判斷力。這是高緯度地帶居民的特質。
7.
雖然沒有人看得出來,但這個故事設定發生在一個遙遠的年代──在那個時代,性侵害案的立案前提是受害人沒有在過程中達到高潮。更何況,當時公熊與青年的那檔事搞不好還符合刑法處罰男性間性行為的要件。托馬斯基不可能去舉報這頭熊,因為他在過程中再度被觸發射擊,而且他很確定那隻熊和自己的性別。
亞麻皮在完事後給了托馬斯基一個長吻,然後倒頭就睡。托馬斯基依照牠急速下降的體溫和那雷打不醒的態勢研判:這熊牠冬眠了。
托馬斯基擦乾身上的淚水和蜂蜜和其他可疑的液體,穿好衣服,正準備出門砍根樹幹把熊五花大綁扛出去烤了的時候,他彎下腰,正好看見亞麻皮小麥色的腳板上有兩塊白色的舊傷痕。
「……你是……熊熊?」他問地上那隻披著人皮的熊。
並不是托馬斯基的語言能力也退化成亞麻皮的程度,而是他和熊熊的往事必須追溯到他還是個馬鈴薯樣的小男孩、熊熊還是隻泰迪熊般的小熊的時候。當時他就是這麼說話的。
那是一個昏暗的雪夜,他們在伊凡叔叔的農場裡相遇了。
8.
熊熊是在農場與森林的交界處,被捕獸夾夾住腳的一隻幼熊。熊熊的媽媽逃過了陷阱,連夜帶著另一隻小熊離開了那裡。
小托馬斯基看見牠的時候,他們之間隔著粗糙的木板條籠子。熊熊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看他,喉嚨裡虛張聲勢地發出低吼聲,一跛一跛地往後退。小托馬斯基看著熊熊那隻受傷的腳,掉下眼淚。
在農場淡季活捉到小熊也算是不錯的外快。「等那隻畜牲的腳好了,我就要把牠帶到鎮上賣給馬戲團的人。」伊凡叔叔抽著捲菸說。
爸爸帶小托馬斯基去看過馬戲團的表演。但他不想看到小熊熊得一輩子關在冰冷的鐵籠裡,在帳棚中表演滾彩球的把戲。
托馬斯基當然沒有對爸爸或伊凡叔叔說出他的意見,他只是把湯裡的肉丸子偷偷留下半個,趁大人不注意時塞進熊熊的籠子裡面。兩隻長耳獵犬在籠子旁邊啃著牛骨頭,搖著尾巴。
肉丸子不是每天晚餐都有的好菜色,小托馬斯基卻每天都翻過半個山頭去看熊熊,沒有肉丸子,他只能每天從果園裡帶蘋果給熊熊吃。熟透的蘋果太大了塞不進籠子的縫隙,托馬斯基就一口一口咬下果肉,再放進籠子裡。
「可以吃的。」托馬斯基大口吃著同一顆蘋果。熊熊看了很久,才靠近籠子邊緣,把那些蘋果塊吃掉。
熊熊不再對他發出可怕的聲音,也沒有像大人說的那樣咬斷他的手指頭。
然後,有一天,小托馬斯基注意到,熊熊的腳掌好了。
「我們必須想個辦法……」他咬著沒剩多少果肉的蘋果核說。熊熊在籠子裡偏著頭看他,也不知道牠到底聽不聽得懂俄羅斯話。
9.
小托馬斯基那天回家後,偷偷從廚房的大鍋子裡撈走了兩根牛肋骨。夜裡趁父親醉了母親睡了,就帶著煤油燈和那兩根骨頭和一袋蘋果,穿過果園和長滿野苺的小灌木林丘陵,來到伊凡叔叔的農場。
他從牧羊犬用的活板門鑽進老伊凡的家裡,把兩根骨頭丟給那雙狗。趁著獵犬們撕扯著骨頭上的殘肉時,打開了關住熊熊的木板條箱。
熊熊比剛捉來的時候長大了許多,牠矮著身子從籠子裡出來,睜大眼睛看著托馬斯基。
「噓,我們要趕快離開。」托馬斯基對熊熊說。他帶著牠,再次鑽過那道活板門。
這一晚沒有下雪,但是月光照在積雪上,讓林間小徑看起來好像發著光,連星星都相形失色了。
兩隻腳和四隻腳的小男孩並肩奔跑著。比較晚熟的托馬斯基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明白當時那種超脫的興奮感近似於私奔,雖然這念頭只不過在他心間一閃而過。
對早熟的熊熊來說,這就是初戀了。牠的初戀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此刻及未來。
小托馬斯基在森林的邊界停下來,他回頭看了一眼來路。沒有人追上來,可是小孩和幼熊的足跡很明顯。
「對不起,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熊熊。」托馬斯基從衣袋裡拿出那顆蘋果,放在他們之間的地面上。熊熊發出低微的嗚咽。「你快走吧。」
他站在森林的入口,看著熊熊叼著那顆蘋果,走了幾步又回頭,直到熊熊的身形隱沒在森林的暗影中。
「……再見了。」小托馬斯基在高大的杉樹下掉了幾滴淚。那是別離的淚水。
長大了的托馬斯基‧伊庫塔夫此刻也對著冬眠中的成熊亞麻皮掉了幾滴淚。
「早知道就讓他們把你送去馬戲團跳火圈!臭熊……」這是悔恨交加的淚水。
10.
這天因為熊的闖入,托馬斯基的生活作息完全被打亂,只趁著天還亮的時候巡了一遍果園,回到小屋裡配著酒吃了點起司,連晚禱都沒做就睡了。
亞麻皮還在冬眠狀態。
隔天醒來時,托馬斯基驚訝地發現,昨天他扔在那頭熊身上的毯子出現在自己身上。他猛地坐起來,有東西隨著動作落在懷裡。
是一枚用鮮花編的小花冠,上面白色的小花還開著,顯然剛被摘下來不久。
原本應該躺在地板上的熊不見蹤影。屋裡瀰漫著糖漿與熱牛奶的甜美氣息。
難道冬眠這麼快就結束了嗎?還是自己也跟著熊睡了這麼久?
要知道,冬眠中的動物無法攝食,所以得靠燃燒體內既有的脂肪維持生命。而亞麻皮這頭熊只有5%的體脂肪,所以他只睡了半天,就得醒來覓食了。
托馬斯基把小花冠留在床上,走進廚房,看見那頭披著人皮的熊穿著圍裙正在爐子前煎雞蛋。桌上擺著裝有牛奶的搪瓷小鍋,鍋面還冒著蒸氣。
兩顆雞蛋是每天早上由附近農場送來的,但牛奶是怎麼回事?
托馬斯基還沒有開口問,就聽見後門外傳來『哞~』的叫聲。
「為什麼……這裡會有牛?!」托馬斯基奔出小屋,看見一頭貨真價實的乳牛就繫在後門外的圍籬上,低頭嚼著草皮。
沒有所有權概念的熊,把煎蛋放進盤子裡,從窗口探出頭。「牛牛有牛奶,給托馬。」
托馬斯基看著母牛耳朵上的剪痕,知道這是老伊凡農場裡的牛。他可以把牛牽回去,假裝是牠自己跑出農場的……可是,他沒辦法跟伊凡叔叔解釋,乳牛那乾癟的乳房今天已經被擠過一次奶的事實。
他站在乳牛面前,欲哭無淚。
亞麻皮從後門走出來,把那枚花冠重新戴在托馬斯基頭上。鑲滿白色的小花的花冠看起來有點像天使的光環,托馬斯基看起來也就像是個瀕臨崩潰的天使。
11.
俄羅斯人除了姓和名,還有個中名,三種稱呼加上彼此間的排列組合,成為閱讀俄國小說的一大障礙。我們的主角托馬斯基‧伊庫塔夫也有個中名,是很常見的『亞歷山大』──現在托馬斯基的壓力簡直比烏拉山還重還大,也可以算是人如其名了。
下定決心把門外的乳牛親手歸還給老伊凡的托馬斯基,垂頭喪氣地在餐桌前坐下來,心想牽那隻牛也需要體力,所以還是先吃早餐吧。但他看到那鍋熱牛奶心情又無比複雜。亞麻皮好像什麼也不知道,拿了兩個大陶杯,把鍋裡的牛奶平分了。
「慈愛的天父 (啊,如果可以的話,請不要對熊太過慈愛,阿們),感謝您賜給我們今天的食糧 (不包括那頭熊偷擠的牛奶)……」因為昨天聽見亞麻皮版餐前禱詞的陰霾,加上腦子裡有太多雜念,托馬斯基今早的餐前禱詞斷斷續續的。好不容易終於唸完了,托馬斯基將原本立在餐桌上的小聖像拿起來,準備親吻聖母──
一隻熊掌搶先抽掉了托馬斯基手上的聖像。亞麻皮閉著眼睛把臉湊到托馬斯基面前。托馬斯基猶豫了0.06秒,然後親吻了那張和聖像畫極其神似的臉──在他微微張開的嘴唇上停留了1.7秒的時間。
得逞的亞麻皮就紅著臉坐回他的位置。動物行為學是極其艱深的,我們作為專業領域外的素人很難理解這頭熊的情感尺度;雖然他一進門就把托馬斯基吃乾抹淨了,可是被對方主動親吻 (雖然其中難免有點詐欺的嫌疑)後的反應卻又顯得很純情。
亞麻皮低著頭,偷偷用餘光瞄著頭戴花冠吃早餐的托馬斯基,一邊臉紅,心裡一邊想著:托馬你要對我負責……
幸好托馬斯基沒有所羅門王的指環,聽不見這熊的心聲。否則壓力一定會像壓爛一顆熟蕃茄那樣把他當場壓壞。
12.
充滿內心戲的早餐時間終於結束,托馬斯基‧亞歷山大‧伊庫塔夫有種在這之間好像已經過了三個月時間的漫長感。他在亞麻皮哼著歌洗碗盤的時候,偷偷摘下了頭上的小花冠,開門走向屋外那頭乳牛,準備解開連著圍籬與牛頸的牽繩。
「托馬要去哪裡?」說時遲、那時快!亞麻皮衝出了廚房,一個箭步跨出柵欄,在門外攔住托馬斯基與牛,同時手裡還拿著那條象徵革命精神的紅色擦碗巾。如果擦碗巾的面積再大一點,他看起來就會像是個身手矯健的西班牙鬥牛士。
「我必須盡快把牛還給伊凡叔叔。」托馬斯基無奈地照實回答了,他不大確定亞麻皮能不能聽懂。
「我跟托馬一起!」亞麻皮說。
托馬斯基遲疑了。雖然他昨晚對於當年沒把這頭熊給送進馬戲團的事很後悔,但是,這時候卻想到,萬一老伊凡認出亞麻皮那副人皮底下的原形,還真怕脾氣暴烈的伊凡叔叔會立刻祭出他的獵槍來。
「我跟托馬一起!」亞麻皮只有這麼一句話。
托馬斯基沒有辦法──在這頭熊的美麗臉龐前,他的意志力比一次大戰時在東線戰場的俄軍崩潰得更快,他沒有辦法以理智控制行為,他說:「好吧。」接著偷偷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亞麻皮很快把擦碗巾晾在籬笆上,雙手在褲子上擦了兩下,接過托馬斯基手上的牽繩。「托馬坐。」
托馬斯基花了五分鐘又二十三秒才明白,亞麻皮的意思是要他坐在乳牛身上。暫且不論乳牛並不是一種合理的坐騎這點,他先想像了老伊凡目睹他騎著自家乳牛出現的場面,然後用力地搖頭。
亞麻皮對於托馬的拒絕很不開心,他扁起嘴來。托馬斯基看著那雙比黑海更黑的水汪汪眼眸,趕在第一滴淚溢出眼眶之前,伸手握住了那條牽繩──他的手和繩子之間,還隔著一隻光滑的熊爪。
被牽住手,亞麻皮就又高興起來了。原本在眼眶邊緣打轉的淚水像多瑙河注入黑海那樣,又回到他的黑眼睛裡。
「熊熊,你等一下。」托馬斯基對他說,他就牽著乳牛乖乖站在圍籬門前。
沒等多久,托馬斯基帶著一件寶石藍色的羊毛斗篷回來了,「你穿上這個。」
亞麻皮穿著他的連帽斗篷,只露出臉蛋。比起棕熊,看起來更像是個貝加爾山上美麗的牧羊女。
「托馬牽。」於是,當他伸出左手這樣要求的時候,托馬斯基完全沒有別的選擇。
他牽著熊,而熊牽著乳牛,他們朝向伊凡農場的方向前進。
13.
從小被人工哺育長大的乳牛很乖馴,被托馬斯基牽著爪子的熊也表現得不錯。除了時不時在鼻子裡哼著歌,以及沿路停下來摘小花,並且不斷嘗試把那些野花插在托馬斯基的耳邊。
「好了好了。」托馬斯基把頭上的苜蓿花拿下來,塞進牛的嘴裡,軟弱地阻止亞麻皮。「你摘掉這些野花,蜜蜂先生就沒有食物可以採,那麼今年冬天他們儲存的蜂蜜就會變少……」
聽見蜂蜜減產的危機,亞麻皮立刻停止了摧殘花朵的動作。
「蘋果!」他說。
果園裡的蘋果的話,就是伊庫塔夫家的財產了,跟蜜蜂先生無關。托馬斯基溫柔地看著身旁的熊,說:「現在還不可以摘蘋果。等它們紅透了才好吃。」
亞麻皮點點頭。這道理他明白,蘋果就像托馬一樣,要等到熟了才好吃,搭配蜂蜜更好……
離開了果園,那條蜿蜒的小路便是他們很久以前在雪夜裡走過的逃亡路線。走在那路上,亞麻皮的臉微微發亮,像上過蠟的蘋果。他握緊了托馬斯基的手。
好青年托馬斯基‧伊庫塔夫誤以為亞麻皮是因為接近老伊凡的家而緊張,他就任熊熊握著自己的手。「沒事的。」
其實會不會有事,他自己也沒什麼把握。他們身後,乳牛一路沉默,只有耳朵偶爾擺動著,彷彿聲明了事不關己。
「哎呀,是小托馬。」遠遠地,伊凡叔叔就看見了托馬斯基,揮動手上的氈帽高聲打招呼。「那頭牛不是我們家的蘇西嗎?」等距離拉近些,老伊凡很快便認出他身後那隻今早從圍欄裡憑空消失的乳牛。
托馬斯基顧不得亞麻皮的情緒,迅速而安靜地放開了手上的熊掌,把牛牽到伊凡叔叔面前。
「早安,今早一起來就看見這頭牛在我的小屋前吃草。我看了牠的耳朵,應該是您的牛,所以想著要快點把牠帶回來。」托馬斯基面不改色地說了謊。
「噢,是我們家的蘇西沒錯。謝謝你了,這個老姑娘就愛亂跑。」老伊凡憐愛地拍了拍乳牛的頭,似乎沒有留意到牠乾癟的乳房。「小托馬,好久不見,你長大後越來越像你父親了。」他抬起頭,這才注意到跟在托馬斯基後頭的亞麻皮。「很美麗的小姑娘呀,是你的情人嗎?」
托馬斯基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怕亞麻皮會開口說話,因此連忙說:「不是的……」
亞麻皮卻在他後面默默點著頭。
「害臊什麼,」伊凡叔叔豪邁地笑了。「你這小子還沒有人家大方呢。怪不得你妮娜嬸嬸要給你介紹姑娘,每回都被你拒絕。原來是有了這麼標緻的女朋友呢。」
托馬斯基紅了臉──一半真的是因為害臊,另外一半則是因為找不到話分辯。
亞麻皮也紅了臉。他是在想,托馬果然也惦記著自己,所以才不讓別人介紹姑娘給他……
小托馬斯基這麼多年來確實一直惦記著熊熊,但這絕對不是他拒絕妮娜嬸嬸介紹結婚對象的原因。實在是因為這個地方太小了,每一家年齡相仿的姑娘他都知道,她們之中,並沒有哪個令他特別感興趣──如此挑三揀四的結果,就是,讓一頭熊乘隙而入了。
雖然,這頭熊確實比那些姑娘要美麗許多……
「你的女朋友很好。」留他下來喝茶的邀約再次被婉謝了,老伊凡在他們離開前,靠近托馬斯基耳邊,小聲地說。「這樣高壯的個子,能夠在農忙時幫忙採收蘋果。不過要小心啊,以後別連打架都輸給老婆哪。」
托馬斯基想著昨天被熊完全壓制的過程,體悟到人生前輩兼狩獵高手的眼光,確實是比年輕人要精準得多了。
不過,即使眼光精準如伊凡叔叔,也沒發現──亞麻皮的真面目是一頭熊。
14.
回程的路上,托馬斯基才想起來,正是老伊凡設下的陷阱害得熊熊一家失散了,說起來,熊熊應該要怨恨伊凡叔叔的。穿著斗篷的熊熊卻正哼著歌,一蹦一跳地走在他前面,似乎已經忘記了多年前悲傷的往事。
「那個……」托馬斯基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提起過去的事才好。「伊凡叔叔他人其實並不壞。」
亞麻皮停下腳步,回頭看他。托馬斯基一時以為自己說錯話了。是啊,如果代換成熊熊的立場,無論如何這句話聽起來都很過份吧。
「托馬很好。」然而,亞麻皮只是這樣說。他還依稀記得自己被關在小籠子裡的事,也記得被捕獸夾弄傷的腳有多痛。但是,如果不是那樣,他不可能遇見那個長得像馬鈴薯的小男孩,也不可能和他奔跑過那晚永恆的雪夜。
亞麻皮盡了一頭熊所能做的、不能做的所有努力,其實不過為了想重現一次他們並肩在雪地裡私奔的情境。至於沾著蜂蜜吃掉托馬斯基,那只是順帶的bonus小插曲。
可惜他能說的俄語實在太少太少,甚至還沒有學會比較級修辭。他只是重複:「托馬很好。」
做為一個公認的好青年,托馬斯基‧伊庫塔夫不是沒有聽過這句讚美的話,他甚至已經聽得有點厭煩了,厭煩到會想要對著這麼說的人當場使壞的程度。但是,此時此刻,他卻被翻來覆去的同一句話感動了。
英國詩人Robert Browning說得對,『Less is more』,簡單的東西是最純粹的,而純粹的事物最能打動人心。亞麻皮低落的俄語程度意外地讓托馬斯基在果園裡淪陷了,雖然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已經樹起白旗。
「你也……很好。」又走了一大段路,托馬斯基終於小小聲地說了這句話。
亞麻皮睜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托馬。「我嗎?」他用斗篷衣袖下那隻變成人手模樣的熊爪指著自己。
「嗯。」托馬斯基有些勉強地點了點頭。
亞麻皮看了更加高興,心中開滿繽粉的小花,讓蜜蜂先生釀出蜂蜜的小花。他摘下斗篷帽兜,跳起來抱住並親吻托馬斯基。
托馬斯基再度慘遭熊吻。但這一次,他覺得自己好像就要變成一大塊流淌的蜂蜜,漸漸失去形狀,滴溜溜地往下滑。
定情之吻應該是這樣的,濃密而香甜。
15.
等到果園裡的蘋果終於紅透的時候,亞麻皮已經開始讀《戰爭與和平》了──這書本來是托馬斯基找出來念誦以哄他睡覺的,結果托馬念著念著自己先睡著了。
雖然說話依然帶著濃厚的鼻音,但亞麻皮能說的俄語字彙增加得飛快,在摘蘋果的時候,就足以和托馬斯基吵架了……不,其實也說不上是吵架。
「不可以一邊摘一邊吃!」托馬斯基將伸向推車頂端的那隻熊爪子拍開。
「可是我肚子餓了,」幹了半天活的亞麻皮噘著嘴說。「那我要吃托馬。」
托馬斯基看著推車上那一大堆紅豔豔的香甜蘋果,立刻從中挑出一顆最圓最大的。「你還是吃蘋果吧。」
亞麻皮就配著蜂蜜吃蘋果。當然,蘋果要吃,托馬斯基也是要吃的,不過是拿來當午餐和當消夜的差別而已。
這一年開始,托馬斯基家的果園收成時不再需要多請工人,而且做得又好又快。
從第二年開始,托馬斯基家的這塊地上除了出產最甜最多汁的蘋果,還有上好的野生百花蜜和蘋果花蜜供應。
村子裡漸漸有些背著他們一家的謠言流傳,內容跟黑聖母和魔女有關。但無論是怎樣離譜的版本中,都沒有人曾經提到一隻棕熊。
亞麻皮與托馬斯基,他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噢不,這是丹麥的安徒生。重來一次,俄羅斯版:
亞麻皮與托馬斯基,各自對自己所擁有的自由做了一點折衷。對於亞麻皮來說,是賣掉他採收的蜂蜜;對托馬斯基來說,是忘卻對方為一頭熊。但是一個人(熊)生存在這世上,哪能毫無折衷呢?他們把不完滿的權利讓渡給完滿的愛情,哪有第三個人能站出來說他們過得不幸福呢?
除非他喝了太多的伏特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