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天的山下智久很反常。
從下午四點開始頻頻察看時間,五點就著手收拾桌面,等五點半一到,他拎著公事包果斷地站起身,成為Summer Skip編輯部當天第一個打卡下班的人。史無前例。
他連電梯都沒空等,推開安全門走樓梯下樓,然後趕上電車直奔回家。
他急著回去,因為最近狸貓男很反常。
「啊,總算又熬過了一期出刊日……」前天,山下回去得很晚,由於連日追趕發行時程而顯得有些疲倦,但等他看清楚客廳的狀態,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那是什麼?!」他指著同居戀人屁股底下的東西,不覺提高了聲音。
生田斗真沿著他食指的指向往下看,含蓄地翻了翻腰間微微露出的艷麗褲頭。「……我引以為傲的Paul Smith經典條紋款內褲?」
「那個我當然知道。」內褲什麼的,他閉上眼睛都能摸出是哪一件了。「我是說,你坐著的那玩意兒!」
「噢,」斗真眨了眨眼,「通常呢,我們會用外來語稱呼這種形式的家具,這個叫做沙發。」然後坐在原位上欣賞編輯大人氣沖沖地鬆開領帶,解襯衫上的鈕扣。
「那時候你不是說要維持客廳的一體感,堅持要我把那張紅色情人座沙發扔掉?!」當然山下智久沒有直接把家具扔掉,他是把沙發轉手賣了,賣得很便宜。不,實在是太便宜了。
「你知道,我最近總算領悟了『和魂洋裝』的精神──」狸貓男伸懶腰一樣直起腰桿,後背拉成漂亮的弧形曲線。「所謂內在和風的一體感怎麼會被區區一張沙發給破壞掉呢?不過,紅色家具放在這裡實在和別的東西不搭配。」
而編輯大人剛解完襯衫上的扣子,伸手扯住他身上的T恤領口。「『和魂洋裝』。你穿著Nirvana的T恤,跟我說『和魂洋裝』?」
生田斗真溫順地任他拎起來,跪在那張嶄新的棕灰色布面沙發上,「難道不是嗎?你看,『洋裝』。」他把手伸進山下的襯衫裡,幫他卸去上衣。「『和魂』。」揭開貼身的背心衣料,手指積極地探進去,在光滑緊實的胸膛間游曳。「裡面的內容物才是最重要的。」
山下智久發出疑似嘆息的聲音,他的戀人一貫如此擅長轉移話題,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喜歡這種轉移方式。
三人座沙發也……的確比木地板要舒服多了,形狀並且足以觸發各種角度各種方位的創意……
就是布質椅面善後起來麻煩了點。
「接下來幾天應該暫且沒什麼事,」山下檢查完沙發縫隙,看著慵懶地躺在上頭的人。「明天傍晚六點健身房見?然後我們可以去吃點什麼。」
「這兩天不行。」斗真的聲音有點沙啞。「我另外有事,你後天會準時回來嗎?」
另外有事?山下戳戳他柔軟的臉頰。「老師你有稿子要趕?」
「外出取材。」作家先生瞇細了眼睛。
「新案子?」
「噓,不要打探營業秘密。」斗真用手肘推推他,「快去洗澡。」
等他洗完澡回到臥室,床上的人已經睡熟了,彷彿很累的樣子。山下智久才想起來,自己是忙了一個多星期,無暇過問對方這幾天過得怎麼樣。也許真有別的案子呢,都這麼累了還等著他下班。
他靠上去,吻了下生田斗真的後頸,然後才關掉床邊的燈。
營業秘密有些令人在意。
接著,是昨天。山下智久從健身房回家,打開門就看到玄關處茶几上放的一捧花,紫紅色鬱金香,用閃著金光的的香檳色波紋紙和緞帶精心包裝。
花。
他把鼻子伸進花束裡,聞到鬱金香清新的香氣,確定那並不是幻覺。
花?
「你回來了。」生田斗真從浴室裡走出來,正用長毛巾擦著頭髮。「嗯?」他看著門後一直沒有脫掉鞋子的人。
「怎麼有束花?」山下直接發問。
「啊……」斗真的手停下來,毛巾搭在頭上,踏著輕盈的小步子走近。「是我買的,一時忘了家裡根本沒有花瓶,就這樣擺著。」
「我看不像。」山下歪著頭,非但是品味不像的問題,他的生日已經過了,初識或者……咳,交往紀念日都還沒到。而且,花?他們彼此可從不送花,又不是哄女孩子。
「好吧,車站旁邊那家花屋今天打折。」狸貓男睜大了眼睛,貼上來望著他,濕漉漉的髮絲貼在耳邊,身上散發沐浴品香味,誘人而不失純真,情境就像兩年前那個夏日傍晚。
山下智久也像兩年前一樣上了鉤,忍不住親吻他,然後被拉上了木板地,鞋子不知何時已經蹬掉了。
當然這次他們沒有那麼衝動難捺,只是交換了一個長吻。「你洗過澡了?去把衣服掛起來。」變得務實了的狸貓男撩著他頸後的細髮,輕聲說。
山下掛好洋服外套和領帶,凝視著敞開的衣櫃沉思,猶如凝視著深淵的尼采。
他可是在少女向雜誌工作過兩年以上的編輯!再說,他還多少看過一些家庭倫理劇。
無端出現的禮物花束(※出自補償心態)、神秘的生活習慣變化(※拒絕正面答覆或強調這是隱私)、格外熱情或冷淡的表現……
以上,全都是男友出軌的跡象。
他光記得那些戀愛教戰守則,卻偏偏忘了當初在《月刊noeud papillon》辦公室裡,南谷副編輯長的訓示:「那種答案是騙騙小女生的。」
山下智久,性別男,二十六歲,白羊座A型,現任青年漫畫誌編輯組長。衣櫃裡的深淵正在凝視著他。
2.
鬱金香的花苞比昨天展開了些,客廳裡沒有人但燈亮著,山下智久脫下鞋子,疑心地抽著鼻子吸氣。什麼味道……
「回來了。你今天好早。」生田斗真從廚房裡走出來。
山下看著他身上的圍裙和手上的長柄木湯匙,閉著嘴沒開口,否則肚子裡的爆破聲響可能會被聽見。
狸貓男在作料理?!
雖然他沒說話,但佯裝平靜的眼底還是起了點波瀾。
「我在煮牛肉咖哩。」斗真舉起乾淨的湯勺。
爐子上的雙耳深鍋裡裝的咖哩看起來很正常,隨著泡泡咕嘟咕嘟冒出來的香氣聞起來也挺促進食慾。換上家居服、挽起袖子的山下智久對著水槽裡的南瓜皮皺眉頭,動手把砧板旁的胡蘿蔔邊角和茄子蒂頭掃進廚餘桶裡。
手一揮,他差點把別的貴重物品也掃進桶子。「哈?這玩意兒為什麼會出現在流理台上?」山下撿起仿石質檯面上那副黑色潛水鏡。
正忙於攪拌咖哩的生田斗真轉頭看了他一眼,『你這人有沒有常識?』的一眼。「切洋蔥啊。」配上左手食指從下眼瞼劃下的動作,言簡意賅。
嗯,其實用不著戴潛水鏡的,只要放在冷水裡切就可以不流眼淚了。當然山下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沾在鏡面上的洋蔥皮撥掉。
他也忍住沒說南瓜皮是可以吃的。
另一方面,腰身細窄的狸貓男穿起他那件墨藍色圍裙真是好看。山下有點後悔當時沒順從此人的惡趣味選那件淡藍色帶白花邊的愛妻圍裙──不過鑒於百分之九十五的情況下穿圍裙的人是他,他並沒有太過於懊悔。
「應該差不多了吧?嗯……」斗真舀起一點湯汁,嘬起唇吹了吹,靠近山下。山下乖乖地就著湯勺嚐了嚐。感謝家常咖哩塊,味道不壞。
最後倒進一點兒牛奶,關掉爐火,大廚叉著腰很得意的樣子。本來黏在他身上的咖哩愛好者轉身取了盤子掀開電子鍋。「斗真。」
「嗯?」等待著讚美的人即刻應聲。
「你……沒煮飯?」
晚風很涼,他們拎著便利商店的微波白飯和啤酒,快步走回家。山下在無人的街區轉角伸手去牽斗真空著的左手,沒有被拒絕。因為這種事而高興好像很卑微,何況再走沒幾步就到家了。
他第一次嫌棄那家便利商店開得離家太近了。
「還好很近,飯還是熱騰騰的!」忘了煮飯的人倒是對此很滿意的樣子。
灑上七味粉的咖哩飯很美味,雖然蘿蔔丁忽大忽小、去了皮的南瓜都融在湯汁裡。他們兩人吃了四人份的米飯,然後像咖哩中的南瓜一樣毫無形狀地攤在沙發上。
「斗真。」編輯大人枕著作家的肚子喚他。
「嗯?」狸貓男的聲音有點消沉。其實他是在反省自己總在緊要關頭出岔子的理由,但聽在編輯大人耳裡似乎成了倦怠期的表現。
「下次我們出去旅行好不好。」山下試圖掩飾話裡的急切。
「好啊。去伊豆怎麼樣?住溫泉旅館。」
「我想要去更遠的地方。」比一泊二食更遠的地方,比必須趁隙牽手的轉角更遠的地方。當然,如果有海灘那就更好了。
「唔。但是你請得到假嗎?」生田斗真用手指捲著山下的頭髮玩。
「應該沒問題。」其實他是已經在上班時把流程都想好了,「下個月會有一期休刊,安永編輯長要去海外參加書展,我可以請一星期的假去旅行。」
「下個月啊……」狸貓男沉吟了一番。「不會太趕嗎?我得再看看時程,你別太早把假期定好,我可能沒辦法排那麼多天空檔出來。」
時程?山下瞇起眼睛,這人的字典裡什麼時候有時程這個詞彙了?空檔?沒有空檔那花在遊戲和陪朋友喝酒上的時間叫做什麼?「老師,據我所知,你不是一直很想製造文豪氣氛,去旅館長住寫作嗎?」
「還得工作,那就不叫旅行了啊。」作者擺了擺手,「再說,我的取材還沒結束呢。」說完,他用食指按住編輯大人的唇。
又是營業秘密?山下智久簡直要怨恨起所有業界人士了。
3.
從浴室裡出來,山下智久在生田斗真的工作室門口停下腳步,思緒千迴百轉。倘若身為女孩子,他或許可以撒嬌著質問男友:「嘿,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呢?」可惜除了胸前的陰影和腦子裡的戀愛教戰守則,他全身上下再沒有其他像女孩子的地方了;就連稍微想像上述問句,都能令他感到一陣惡寒。
總之,得跟他好好談談。山下深吸一口氣,手剛搭上門把,就聽見房間裡傳來生田斗真的聲音。
在講電話?
「欸,旬君……」電話那頭,大概是近來以獵奇謀殺案件廣受年輕讀者歡迎的推理作家小栗老師,生田斗真的酒友,傳聞素行……暫且不予置評。
山下智久本來抬起腳要走開了。他並沒有偷聽男友與其無良友人電話聊天的興趣,但有幾個字眼不由自主地鑽進他的耳朵,讓他嚥了口空氣,站在原地沒動。
「我有點煩惱啊……到底該選哪一邊才好……」
選擇。
山下從《noeud papillon》的每月占星附錄裡學到過:優柔寡斷的天秤座對於選擇相當苦手。特別是在感情上……
斗真面臨什麼選擇?
他有什麼不能對戀人坦白的苦惱?
山下智久一邊感到深深可恥,一邊將耳朵貼近門板。
「喂,如果是你的話……兩邊都想兼顧是嗎?」對門外動靜毫不知情的生田斗真在工作室裡發出坦蕩的笑聲。
兩邊都想兼顧?
真是個貪婪又狡猾的答案。山下瞇起眼睛,鼻樑上出現幾道橫線。
「我又不是你,這樣做我很有罪惡感哪……嗯,他們當然不知道。」接下來,他壓低了聲音,說話內容聽不清楚。
就算聽得清楚,好像也沒辦法再聽下去了……
山下敲了敲工作室的門。
「啊,等一下。」過了幾秒,狸貓男打開門,電話已經不在手上。
山下智久瞥了眼好好放在話機上的聽筒,清了清喉嚨,才說:「你最近在忙什麼呢,可以跟我說嗎?」
雖然問的並非『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可是天曉得他用了多大力氣把話擠出來,耳廓邊沿都紅了。
即使生田斗真察覺稻他的情緒,也沒有表現出來。他只是伸手抓亂了山下剛吹乾的頭髮,以說笑的口吻說:「我看起來像很忙的樣子嗎?唔,那請考慮把敝人的稿費向上提升一級怎麼樣?」
山下智久知道,這個人,他不想說的事就算逼他喝下一整鍋蛤蜊湯他也不會說的,說不定還會招致什麼反效果。
他也沒辦法裝出心無芥蒂的樣子,只能勉強提起嘴角。「傳說中的營業秘密?」
「……如果我說是,你就從此不問了?」
他看著斗真的眼睛。「嗯。」
「那我說──是。」
山下頓覺無話可說了。可以和(無良的)同行分享,卻得瞞著同居戀人的營業秘密?一個關於選擇的營業秘密?會帶來罪惡感的營業秘密?
「我先去睡了。」他先別開了目光。「晚安。」
雖然關了燈閉上眼睛躺在棉被裡,其實他睡不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進了臥室,床舖微微傾斜,那人輕手輕腳地窩進他身旁。又過了大概有十分鐘之久,生田斗真在他背後發出一聲很輕的嘆息。
4.
山下智久斷然翻過身去,可讓生田斗真嚇了一跳。「你還沒睡?」他在朦朧的黑暗中看著他。
山下把臉貼在他肩上,集氣一樣正在凝聚決心:問吧問吧問出來吧!「斗真,你現在是不是還喜歡──」不,那個問題他著實問不出口……「那個……漢堡排?」漢堡排?他的名字並不叫漢堡排啊,山下智久對自己感到非常屈辱。
這下狸貓男是真的一頭霧水了。他笑出來,「漢堡排?什麼東西?」如果山下拋出奇怪的問題後就不再動彈,他或許會判定這是一句夢話,但是同時這個人還不停往他身上蹭。
其實編輯大人是想把自己埋進被窩裡,順便撒個嬌把問題帶過去。至於無意間把手腳擺在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那都是習慣的驅使。
生田斗真好不容易笑完了,又過了一會兒,有點擔心棉被裡的人缺氧,他掀開被子一角,輕聲問:「想做嗎?」這推測也挺合理的。
他不知道自己發出了多麼危險的邀約。
剛開始斗真還有發笑的餘裕,因為山下扒掉他身上衣服的那股執拗勁簡直像新手上路。接著,在自腰際綿延而上的親吻中感覺到痛,他還只是覺得驚奇。
也許自己當真是M體質屬性……這麼想著的狸貓男倒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那種像要捺下指紋、留下齒印般的愛撫和親吻,他並不討厭。
「等一下……」但是下方粗率的撫弄讓他忍不住出聲,手勢和力道像是下課時間躲在體育館器材室裡玩性遊戲的高校生,他覺得自己快脫皮了,那可不妙。「山下、山下。」
被喚了名字的人鬆開手,被斗真拉上來,成面對面俯看的姿態。「今天為什──」他直接以唇舌堵住了那問題。
生田斗真不得不摸著他的臉確認,這人確實是山下智久。但除此之外一切都令人不安。
被猛然打開身體進入的時候,斗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處於被動的承受狀態。那種感覺非常奇怪,完全跟不上對方的步調。他想開燈,往床邊探去的手卻被壓回枕上,牢牢扣住了。快感夾雜著淺淺的痛,像沒頂般湧上,好像在世界末日的前夕做愛,好像門外有什麼未知的東西追趕著他們……
他似乎失去了聲音,只能用能動的那隻手環住山下的頸子,腰身隨著床墊蕩漾的波浪載浮載沉。
直到情事結束後,他們都沒再開口,只是筋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喘息。稍事休息後,斗真想起來沖個澡,稍微動了動,就被從身後抱住了,像被用格鬥技制服住那樣無法動彈。經歷過剛剛的情境,現在再度感受到雙方的武力值差距,讓他不太高興了。
他好歹是個男人!「我想去沖個澡。」生田斗真說。
山下智久什麼也沒講,只是把手臂又收緊了些,如一枚固執的錨,強迫他停泊在被揉皺了的床單上,和他一起。
奇妙地,斗真隨即失去了反抗的意志,輕輕握住扣在肋間的手,闔上雙眼。
5.
隔天早上沖完澡,面對浴室門前那面穿衣鏡的時候,狸貓男才遲來地倒抽一口氣。然後他奔到洗手台前,用力揪住那個叼著牙刷的傢伙。
難得晏起,快要趕不上電車的編輯大人含著牙膏泡沫說:「現在?雖然我也想,但遲到的話會被扣薪水噢……」
「你在想什麼?!」生田斗真無情地打斷他,「我,才不是要……」他嚴正地否認了對方的下流猜測。
山下智久不無失落地把扯出來的襯衫下襬塞回腰帶裡。「那,怎麼了?」
斗真瞪著眼睛看他,「我……」可是有些事他還不能說。「你看我身上!」他拉下松垮的T恤領口,露出一大片胸口,浮現吻痕的胸口,那些淡紅色的痕跡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嗯,很漂亮啊。」山下把牙刷擺回架子上,與另一枝同款不同色的牙刷相對著。
如果技術上做得到的話,生田斗真想對著他肚子來一記曲膝攻擊。但他只站著得到一個帶著薄荷味的早安吻。「不是,」他定了定神,又跟在山下後面回到房間,「你這樣……人家今天要怎麼去片場啦!」故技重施,他以少女口吻抱怨。
正在挑揀領帶的人回過頭。狸貓男剛剛說了什麼?片場?山下智久環顧四周佈景,確定他們沒有走錯攝影棚。「……片場?」
察覺自己說溜嘴的人以雙手食指在嘴上打了個叉,以示不再回應。
真是片場!「你要去演戲?!」山下當然不可能鎮定,雖然他挑了條鐵灰色帶黃條紋的領帶繫上,但那個結歪得很明顯。
「怎麼可能!」生田斗真很快放棄沉默對策。「照理說,我現在還不能講出來的。你千萬不可以說出去啊。」他伸手幫山下把領帶調正了,順便翻好領子,兩個人靠得很近,呼吸裡染有對方的香水味道。「那個……有製片公司要買『鈴音』的作品改編權。」
山下剛轉身拎起外套,聽了這句話,人又定住了。「《花火、盛開》要拍成電影──?太好了啊!老師。」如果接洽改編的作品是在本社漫畫化的《涼夏之道》,那消息不可能沒有傳進他耳裡,所以,那邊洽談的肯定是大暢銷的《花火、盛開》了。
『少女小說家』本人點點頭,但神情複雜,看上去並不全然高興。「唉,現在還在跟那邊的編輯還有公司代表討論中,某些具體細節有點麻煩。」他輕推山下的肩,「快出門吧,等你回來我再跟你說。」
原來謎底如此。山下智久猶如驅除了身上的附身妖怪一般,神清氣爽地踏出家門。
擠在電車裡的時候他才領悟過來:『鈴音』兩年前可還是個女高中生,雖然狸貓男身上也具有各種少女特質,但要公然說他就是作者本人……這已經不是考驗臉皮厚度的問題,而事關誠信了。
擁有圖像化思考慣性的漫畫編輯,忍不住想像了女大學生裝束的生田斗真,以少女口吻對製片商代表說:「各位好,我是鈴音。」
山下智久在滿員電車裡打了個冷顫,站在一旁的大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這件事果然有點麻煩……
6.
「沒錯,現在我得用經紀人的身份跟那些人接洽,他們不時會提出想要見見『鈴音老師』,我這藉口找得可辛苦了。」坐在壽司店的包廂裡,等到侍應生離開,影子寫手才解開脖子上繫著的薄領巾,開始暢所欲言。「俗話說得好,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秘密就不叫秘密了。這件事得嚴格控管知情人總數才行。」
山下智久拿筷子尖把新鮮山葵泥推進醬油碟裡。世間幾時有這句俗語了,他怎麼沒聽說過?「第三個人?光算我們,不就有兩個人了?再加上A社那邊的編輯和小栗老師……」
「你是誰?你當然不算在內。」必要的時候,生田斗真說話也可以很誠懇而動聽。話說回來,他是對隱瞞戀人的後遺症還餘悸猶存。「A社的人沒有洩漏他們一手栽培的少女作家真身的理由;至於你們公司,都簽了保密協定不會有問題……還有,我可沒跟旬君透露過我還有個筆名叫『鈴音』。」
山下提起溫酒壺,為生田老師斟滿一杯清酒。「那你跟他說的『不知道該選哪一邊』啊、還有那個『罪惡感』是怎麼回事?你還有別的什麼秘密嗎,老師?」
狸貓男扁著貓嘴看他。「你偷聽我說話?你到底是編輯還是商業偵探啊……」
「沒有人讚美過,老師你說話的聲音很有穿透力?」
「啊哈。」忽然發出一聲歌舞伎式長吟後,斗真夾起一塊厚燒蛋捲,「我找他商量的時候,盡量把事情說得很抽象了。」
山下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也十分平板,「有多抽象?」
斗真不得不把蛋捲吞下去,啜了口溫酒,才說:「我跟他說──現在有個有點棘手的改編案進來,但是機會難得,推掉實在很可惜。而且,對方允諾我還可以順便進行取材──」
「取材?」山下智久破例在嘴裡塞著鯛魚壽司的同時,反問出口。
「嗯。」斗真的臉頰因酒精而微微泛紅了,他頓了頓。「……不然你以為我去片場幹嘛呀,又不是閒得。」
原來不是去湊熱鬧嗎?編輯又替自己倒了杯酒,試圖掩飾意外表情。「去片場取材。《蕎麥麵殺手》下回要去殺個藝能人?他們會在外景地叫蕎麥麵外送嗎?」
是的,生田老師生涯中漫畫化第二彈的作品《蕎麥麵殺手》仍然在連載中。不過,因為殺手經紀人接了不少case,幾乎已經殺遍各行各業人士,小說進展似乎稍微陷入了瓶頸,據說網路上已經出現了近期殺手與經紀人互動太多、灌水嚴重的批評意見。
斗真夾起海膽壽司,「不是《蕎麥麵》的取材。」他對著「蕎麥麵殺手」的原型人物說完,才把壽司送進嘴裡。
「哈,」山下恍然大悟,「原來你說的那個選擇是指有兩件新工作。」他放下酒杯,眼神嚴峻起來,瞬間由戀人變身為責任編輯。「哪邊的新工作?我怎麼從來沒聽老師提起。」
狸貓男叼著醋章魚往後退縮的樣子,像一隻受到威嚇的貓。「沒有,根本還不確定啊,只是A社那邊給我邀稿……」
「噢,親切的塚本小姐嘛。」山下智久對著烤鯖魚用力擠檸檬片的樣子則一點也不親切。
斗真同情地望著被擠剩扔下的乾癟檸檬皮,「這次的擔當編輯不是美羽小姐,」他還是有點想念她每次上門必帶的草莓小點心。「他們那邊……有個新書系計畫。」
雖然山下做出一副沒興趣的樣子,並且說:「反正我現在不是在少女向雜誌工作了,老師,你根本不用擔心什麼營業機密之類的事。」其實他還是有幾分職業上的好奇心。
「其實我不太想接那邊的約。」生田斗真似乎欲言又止。「好啦,先不提這個。偵探先生,你還有什麼話想問?」
「那束花。」山下遲疑著,還是問了。「我昨天經過車站的時候去花店看過了,他們店裡沒有那種包裝紙。」
還真是偵探哪。生田斗真暗暗思索著蕎麥麵殺手職業轉型的可能性,「A社那邊為了祝賀映畫化送的,我就是覺得你會問才把上面的卡片丟掉的……」
「嗯哼……」山下智久發出意味不明的鼻音。
「當然,比起花那種東西,我還是比較喜歡吃的。」必要的時候,生田斗真還是很擅長總結主題。「你點的蛋捲果然很好吃。」他把一塊厚燒蛋送到編輯大人的盤子上,不忘附贈一記甜蜜的微笑。
7.
生田斗真有個從未向戀人招供的秘密:他喜歡看山下智久付帳的樣子。重點並不在於山下肯為他掏出多少錢,而在於那種慎重地從皮夾裡數出鈔票的手勢,或者在信用卡單據上簽名前凝視金額的眼神。正因為這樣,更能感覺到:倘若這個人搶著請客,那一定是出自愛。
他也沒有拒絕山下智久付他房租,偶然想起來還會壞心眼地催款,雖然他的房客從來沒有遲繳過租金。其實他把那筆錢全存在一個帳戶裡,已經差不多夠買輛進口車或者讓他們兩個人去渡個舒服的長假了。
編輯大人如果有幸目擊到生田斗真偷偷翻著那本存摺笑的場景,一定會以為生田老師終於下海兼作放高利貸的業務。
(我們有一筆小錢,就算忽然動念要結婚也沒問題唷……)這麼一想的話又有點遺憾了,但是(分裂的)狸貓男反而悶聲笑起來。
──只有在這種現實的針刺破夢幻泡泡的瞬間,他才會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確和一個男人在交往,把這件事概念化來看還是有點超現實。可是,有多奇怪就有多美妙。
「喂,在笑什麼?」山下推開壽司店的門,站在台階上,略彎下腰審視他的臉。
「剛剛吃的章魚好像在吸我的胃。」斗真指著自己的上腹部說。
「醋章魚?那傢伙被端上桌的時候已經不會動了。」山下仍然看著他,他們兩人腦海中都閃過接吻的衝動,但在這裡不行,他垂下眼光。「你是喝多了。」
生田斗真沒有否認,他是覺得有點熱,伸手把剛剛在包廂裡重新圍上的領巾解下來,塞在褲子後口袋裡。透過街燈透下的光看來,那白皙頸項上的吻痕果然很明顯。
「老師,你的脖子怎麼回事?」假裝一無所知的編輯大人如此表示關心。
「我被大章魚攻擊了,你知道,它們腳上有吸盤,用腳那樣纏住我……」
被說成章魚的人微微嘟起嘴,樣子看起來更像了。他孩子氣地一步跳下台階。
豐盛的晚餐後一起回家,好像和普通的同居戀人差不多,但他們在路上得忍住不接吻,忍住不牽手,忍住不在星期五晚間的電車上說出情侶會說的話語。
……於是他們一進門就在玄關吻得難捨難分,電燈開關被某個人的背脊反覆輾壓,忽明忽暗閃閃爍爍,配上這棟木造老屋外觀,路人看上去跟正在鬧鬼沒兩樣。
另一個人的手越過對方肩頭按在牆上,鬆開嘴唇的時候,聽到一聲促狹的「章魚!」便立刻又吻上去,不讓他有胡說八道的機會。
但是生田斗真還是抓緊了空檔說話:「老實說,我還滿喜歡你偶爾慌張的樣子。」說完,他即刻被放倒在木板地上。山下智久把他的上衣往上拉扯的時候,他還在偷笑。「告訴我,你都在想些什麼?」
山下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們同時感到一陣古怪的振動,動作因此僵持。
生田斗真的手機響了。
他把那煞風景的東西從口袋裡拿出來,看了眼螢幕,按下通話鍵的時候,沉默的章魚還在他身上糾纏不休。他無情地推開對方。「哎,媽媽。好久不見。」
山下智久立刻在地板上坐好了,連呼吸聲都壓得很低。
狸貓男又不是桃太郎或竹取姬,他當然知道戀人還有家人,他們都時常得回老家去渡週末。不過,家人在這當口冒出來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嗯,我剛剛才回來的,家裡電話沒人接。」斗真解釋道。「啊?你們現在在東京?」
山下智久把身上衣服拉平了,好像門外隨時有人會破門而入。
「就在附近?」斗真原本平穩的聲線也上揚了。「什麼,不用麻煩了,你們這樣回去不會太晚嗎?喔──」
他對著電話報出詳細地址的時候,山下默默地替他把衣服也整理好了。
「好,我們還有四十分鐘。」結束通話,生田斗真嚴正宣佈。「我爸媽開車來看我弟弟,說是待得太晚了乾脆過來借住一晚。」
「我看我還是去漫畫喫茶窩一下好了。」山下主動提議。
斗真看著他。他是真的挺喜歡他慌張的樣子。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我一向跟他們說我租住在一個老爺爺的房子裡,那你就暫且當我房東的孫子好了。」
這種即興劇式的要求,聽都沒聽說過!山下智久按著跳動的眼皮,「你連你買了棟房子的事都要對爸媽亂編?!」他真沒想到自己打從初識起就享受到家人等級的待遇。
「你又不知道。」狸貓男振振有詞地說,「萬一讓我媽知道這房子是我的,她說不定會要求住下來,那可就麻煩了……」
儘管不怎麼認同對方就其母親住宅品味的猜測,但山下一時也找不到反對的論據。「可是……我們只有一間臥室……」
和「房東的孫子」分享一張雙人床這種設定,無論如何都太啟人疑竇了。編輯大人的腦中瞬間浮現穿著短浴衣的狸貓男躺在床上,敞開衣襟,一邊說:『讓我用身體代替租金吧。』
對他的腦內世界毫無所覺的生田斗真拍拍他的肩:「你忘了,書房裡還有張閒置的沙發床嗎?」
山下智久從鼻子裡哼了微弱的一哼。「你的房東的孫子真可憐,住自己爺爺家還得睡又窄又硬的沙發床……」
8.
「這麼快就進入劇情了,不錯嘛你!」生田斗真聽完吐槽,嘉許地拍拍山下的胸膛。可惜在這種時候獲得肯定並不怎麼令人高興,也無心體會他因為手感不錯而多停留了一會兒的動作深意。「反正父母親大人應該不會想參觀房東孫子的閨房,誰知道你睡什麼豪華床舖,把門關起來就沒有問題了。」
沒問題才怪。狸貓男火速收拾主臥室的同時,山下站在兩面落地書牆之間,把地上那些從書櫃裡滿出來的書本挪開,才能勉強攤開那張沙發床。
「不錯嘛。」生田斗真把臥室裡那些父母不宜的東西集合成一大袋,連同山下的換洗衣物一起打包帶過來了,「快躺上去看看怎麼樣。」
山下依照指示,乖乖躺進那張灰色的單人沙發床上,枕著同色靠墊。屋主把一條奶油色毯子蓋在他身上。「唔……看來我以往擔心這玩意兒的彈簧裝置會故障把人夾住,實在是太多慮了。」
編輯大人立刻跳起來,手上抱著毯子。「我看我還是去漫畫喫茶吧。」他可不太想要那種熱狗堡裡的香腸似的體驗。
斗真笑著揉亂他的頭髮,「我怕是來不及了。」果然,門鈴聲在他的語尾響起來。
山下智久做出最後的掙扎,他暗自規劃著從後門離開的路徑,同時很快地問:「你換了床單沒有?」
嗯,床單換過了,可疑物品應該也都移走了,但是山下從廚房裡端茶出來的時候還是有點緊張。如果斗真沒說謊,那他大概會很喜歡現在的自己……他只能這麼自我安慰了。
「我跟爸爸帶來的東西正好配茶噢。」生田媽媽笑著說。
「奶油煎餅!」結果生田家長男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完全被北海道名物佔據。
「啊,那我先……」略略寒暄之後,山下連忙要告辭,卻又被坐在沙發扶手上的人扯住了衣袖。
「既然倒了四杯茶出來,幹嘛還急著回房間去?坐一下嘛,這個煎餅很好吃。」
被一語道破動機,山下不得不在沙發腳凳上坐下來。他還不能提醒狸貓男別用那種親暱的語氣跟『房東的孫子』說話。
生田家的爸爸和一般的父親大人一樣沉默著,長男則一心專注於煎餅。還是生田媽媽打破了沉默。「山下君的爺爺以前是作什麼的呀?這棟房子很有味道呢。」
咦?爺爺?他們剛剛可忘了要作這項基礎設定。山下眨眨眼睛,「那個……青龍組的……會長?」
一陣沉默。
生田斗真差點嚥不下那口煎餅,趕快就著濃茶把食物沖下肚子。「喂喂,你這樣說,我爸媽會以為房東爺爺是混黑道的。其實呢,那個青龍組是這邊商店街的振興組合,名字很有氣勢吧?」
啊咧,設定沿用失敗。山下智久默默地拆開一個奶油煎餅的包裝。
「原來如此,剛剛真是嚇一跳呢。」生田媽媽輕撫著胸口。「聽說爺爺還很健朗,現在是在──?」
「熱海。」「千葉。」生田家和山下家的長男同時回答。
喂,那個虎之助爺爺的設定不是作廢了嗎?為什麼會是熱海?!山下智久想瞬間移動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欸──?爺爺去了你家嗎?噢,我一直以為他還在熱海。」生田斗真卻非常自然地把分歧的答案圓了回來。
編輯大人像牛嚼著草那樣無味地嚼著甜煎餅。
「那,山下君在哪理工作呢?」
這個他總可以正確回答了吧!山下鬆了口氣。「我在S集團底下的出版社工作,所以,說起來很巧,跟斗真也算有點業務往來……」話沒說完,有人暗暗踢他腳跟。
這也有問題?
「上次吉田教授的慶生論文集,多虧了你們編輯部幫忙呢。」生田斗真略略低頭,極其有禮地說。
吉田教授又是誰?!「沒什麼,那本來就是我們份內的工作。」如此還禮時,山下智久覺得,自己接受突發性人物設定的能力簡直已經達到S級了。
趁著媽媽入浴、爸爸熄燈就寢的時刻,生田家長男溜進工作室裡,再打開工作室通往書房的木門,門被沙發床擋住了只能開一半。
換上睡衣的山下智久坐在恢復為沙發型態的沙發床上,轉過頭看他,「……老師,我很好奇,你那些隱藏的基礎人設是怎麼回事?吉田教授到底是誰?」如果環境許可,他一定不會用氣聲問。
斗真扁了扁貓嘴。「編輯先生,你覺得我以前寫的那些東西,適合寄回家給爸爸媽媽看嗎?」
嗯,想到那個連封面都很色情的莊園羅曼史系列,這麼說好像也頗為合理。山下猶豫了片刻,微微點頭。
「所以啊,作為緩兵之計,我只好跟他們說我在學校裡當助手。不然他們怎麼肯讓我留在東京?」狸貓男說話的聲調介於委屈和撒嬌之間,讓一切理由聽起來都很正當。「我會找時機跟他們坦白的,你不要擔心。」
山下立刻忘了還有哪裡不妥。他靠在門邊,讓斗真探頭進來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個吻。「晚安。」
9.
星期六早晨,生田家和山下家的長男都因為在沙發上窩著睡而有些腰酸背痛——聽過生田斗真那則沙發夾住人的恐怖警語,山下智久不想再費力把沙發攤成床舖狀了。
有父母親大人在畢竟不同,山下驚奇地發現斗真早早醒來並換好了衣服,還動手煮了咖啡。他簡直不敢相信向來坐享其成的傢伙會知道那台咖啡機怎麼操作。
……可惜現在不能吐槽,如果要用圖像表現編輯大人的心情,他自覺就像隻嘴巴上打了叉的Miffy。
和可疑的咖啡不相稱地,生田家的媽媽做了一套和式早餐。山下很慶幸自己起得稍微晚了,不然得和人家一家人共進早餐,該有多尷尬。
他道了謝,在吧台式餐桌邊坐下。生田斗真把咖啡端進客廳給父親之後,便乖乖地在水槽前洗碗盤。
「冰箱裡的雞蛋居然沒有過期,還有蔬菜和新鮮的肉,媽媽真是太感動了。」生田媽媽說。
山下智久看著味噌湯裡的豬肉片,心頭浮現當初冰箱裡那片荒蕪如極圈的風景。
「當然囉,怎麼說我也一個人生活了幾年啊,基本的生活能力還是有的。」狸貓男大言不慚地接話。
「噢?真的不是女朋友幫你買的?」媽媽拿出杯架上的雙馬尾蘿莉馬克杯,看了看,又放回架上。
「昨天不是跟你們說了,我現在還真的沒有女朋友。」
好吧。這應該是昨夜以來他聽見生田斗真說的,最接近實情的一句話了。山下智久默默扒飯。
「昨天,爸爸洗完澡還問我,浴室裡怎麼會有那麼可愛的玩具?」
「啊?」生田斗真拿擦碗巾指著捧著飯碗的人。「那是他的東西!」
糟糕了,被親子問題波及了。山下智久(二十六歲)不得不抬起頭承認,「是我的洗澡小鴨。」他不明白小鴨鴨哪裡像是『女朋友』會帶來的東西。
生田媽媽居然噗地笑了出來,一邊說抱歉一邊還忍俊不禁。「那麼,門口那束花呢?」
置身事外,山下低頭繼續吃飯。
「那是畢業生送別會,學弟妹合送的花。」虧他說得順口。「如果有女朋友也該是我送她花吧,這不反過來了嗎……」斗真邊說邊皺起眉頭,因為餐桌前那人竟然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原來如此。」話雖這麼說,媽媽的臉上卻仍然帶著捉弄人的笑,編輯大人很熟悉的一種笑。看來這對母子還是有點兒神似的。「那,你脖子上是怎麼搞得?」
意會過來,有兩個人同時紅了臉,幸好媽媽只注意到她家兒子的表情。山下智久捧起飯碗試圖遮掩。
這時候,總不好再扯出章魚先生來。「……我前天去整骨,那個新人粗魯得要命……」生田斗真儘量不把視線投向肇事者。
「哪家整骨院,這種技術還收錢?」生田媽媽似笑非笑地追問。
「是嘛。簡直花錢找罪受,我回來還腰酸背痛的呢。」他轉身把擦碗巾掛回牆上。「你們的行李收拾好沒有?我出去買些點心給妳和爸爸在路上吃。」
居然想一個人逃走嗎?『房東的孫子』快速喝光味噌湯,舉起手說:「我想出門散散步,我們一起去吧。」
這是生田斗真第一次對他露出嫌棄的眼神。你還能表現得再可疑一點嗎?!
「天氣好,我也想散散步呢,」生田家的媽媽卻這麼說了,「等我換件衣服,跟你們一起去吧。」
「路上小心啊。到家打電話給我──」
午前,在熾烈陽光下目送母親乘上父親的車離去,生田斗真回到屋裡,很快在沙發旁的木地板上倒下。「真要命。」
「我好像已經經歷過瀕死體驗了。」另一個躺在地板上的人拖著微弱的聲音說。「我看見前面有一道強烈的光……」
「喂喂,不要往那邊走過去啊!會成佛的。」斗真滾過來,撐起身體俯看他。
「……如果謊言有定額的話,我這一天內大概把上半輩子的份量都用完了。」山下智久睜開眼睛,伸手拂起對方垂落在自己臉上的髮絲,別在他耳後。
「就算是我,起碼也用掉了一年份噢。」
「老師你真是太謙虛了,那你接下來這一整年都不能說謊囉。」
「我大腦的胡說八道反射區暫時得休息一下,現在是季節限定的童叟無欺。」
山下忍不住發笑,緊接著想起來,這是個好時機。「那我問你,你另外那個不想接的小說提案到底是什麼?」
「啊──」生田斗真發出虛脫似的聲音,又躺倒在地上。山下趴上去,把耳朵貼在他胸口,聽見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因而感到安心。
其實消極不回答也不算說謊,但是,過了一會兒,狸貓男開口說:「A社那邊,邀請我寫那個……哎,所以說言靈什麼的,搞不好真的有……」斗真拿手背蓋住臉,喃喃了些不知所云的感慨後,深吸了口氣。「就那個……男同志小說。」
10.
生田斗真躺著保持半掩面姿態,遲遲沒有等到回應,這才拿開手,眼睛睜開一道縫隙,看見山下站了起來,正朝電話走去。
「肚子餓了,叫外送蕎麥麵好不好?我今天想吃月見蕎麥,斗真要點什麼?」
他坐起來,用擱在沙發扶手上的手背托著下巴。「你沒聽到我剛剛說的話嗎?!」
山下智久右手握著電話聽筒,麵店的電話才撥到一半。「哈──?」
「他們邀『鈴音老師』──也就是我,寫男同志小說!」
山下看著他,無動於衷。不,比完全無動於衷更過份的是,他低下頭繼續撥電話。「午安,我要一份月見蕎麥,再一份……」他回頭看了憤懣的小說家一眼,這回問都沒問,「……狸貓蕎麥,還有冷豆腐,外送……」
誰說要吃狸貓蕎麥麵來著!
山下踱回兀自鬧脾氣的狸貓男身旁。「老師你不是早就說過,想寫大河小說和男同志小說?」如果趴在沙發上的生田老師撥空抬頭看他,會發現他唇邊偷笑的痕跡。「還是說,老師你覺得他們找『鈴音』寫男同志小說是冒犯你了?如果是這樣,那就乾脆一點推掉好了。」
「那是當時!當時!」生田斗真爬上沙發坐下來,認真地看著編輯大人。「請注意我當時回答的情境,我會那麼說還不都因為……」他停下來搜尋妥切的修辭。
「因為老師當時想捉弄我。」山下立刻接話。
什麼捉弄?是調戲啊大人!但他當然不會這麼說出來。「是因為我在那個夏日午後邂逅了我的繆斯。」
「嗯。」山下鎮定地看著泰然自若說出噁心話的人,判斷他的胡說八道反射區神經已恢復正常機能。「回想起來,我提著一整盒的『繆斯』在陽光下走了好久,差點讓巧克力都融了,可真抱歉哪。」
狸貓男用當初看草莓小點心的那種眼神凝視他。「當時是你臨時激起了我的創作欲啊。」
「同樣的話我好像聽誰說過……?」山下智久側著頭裝出苦心思索的樣子。「噢,想起來了,是跟你合作愉快的高橋千帆老師嘛。」
這個名字一出現,他們的腦中同時閃過某些漫畫片段。接著又想到,如果被高橋老師得知後來的發展……
兩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冷顫。
門鈴被按響,才把他們的注意力從高橋魔界的邊境拉了回來。
麵店的大叔已經熟悉這棟房子的住戶了,非但如此,這次他從麵箱裡端出麵來時,這麼對屋主說了:「這是您的狸貓蕎麥。還有一碗月見蕎麥跟冷豆腐。」
斗真很疑惑他怎麼知道哪碗麵各是誰要吃的。
大門一關上,盤著腿坐在客廳的山下立刻為大叔解釋:「狸貓什麼的,一定是臉的緣故。」
豈有此理。「這麼說來,我長得像狸貓,那你一定長得像生雞蛋!」
山下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從他手上接過麵碗,仔細端詳碗裡的內容物。「麵湯裡的雞蛋真的很像月亮。」如此評論完,才微笑著把雞蛋攪散了。
「總之,現在情境不一樣了。」生田斗真放下乾淨的麵碗,突然做出結論。「現在叫我寫男同志小說……多害羞啊。」
山下懷疑地轉頭看他:「你老是寫『蕎麥麵』跟生方透就不害羞?」
「又不一樣,殺手跟經紀人離我們的日常生活遠得咧。」至少他交稿出去的時候(自以為)沒有自我影射感。
「那,設定個跟殺手一樣遙遠的背景框架不就得了……」山下吸了口麵條,忽然想起一些事。「該不會……你說的那個取材是……」
「不愧是編輯呢,果然所見略同。正好他們也說『鈴音』該從黑道架空背景轉型了,雖然我覺得流氓男同志也滿有意思的。」這種時候,他心裡想的是鐵血模式的編輯大人。
現在該考慮的好像不是那種層面的問題。山下智久的眼神看起來正要調整到鐵血模式。「你之前說製片方答應了讓你去現場取材,老師你應該沒有說明你打算取哪種小說的材料吧?」
「我當然沒說,那多害羞。我只是跟他們說『鈴音老師』想瞭解一下電影拍攝過程,由我代表取材。」斗真無辜地眨眨眼睛。
「請問老師你打算怎麼安排主角呢?是腳本家、燈光師,還是導演?」山下非常投入,幾乎忘了這是別家出版社的新書企劃。
「既然都要寫藝能圈,那當然是年輕男演員之間的羅曼史最棒了!」稱職的『少女作家』閃著星星眼回答。
……剛才口口聲聲說會害羞的人到底是誰?!
11.
「年輕男演員之間的羅曼史?」山下智久雙手抱胸,眼望天花板沉思。「……等一下,這種強烈的非現實感題材和男同志小說基調……」
嗯,首先是定位問題。
「誰跟你說要寫的是寫實主義的小說了?」狸貓男發現這其中誤會不小,連忙打斷他。「『鈴音』怎麼可能寫出《假面的告白》還是《莫里斯的情人》那種程度的鉅作,我是『少女作家』啊!」
山下對如此坦然自稱的人投以尊敬的目光,同時在肚子裡質問「老師你可以更有所追求一點嗎」。
「所以,他們要我寫的當然是那種……針對女性向讀者群的男同志小說。怎麼說,那種唯美的……」
「那個我非常明白。」經過高橋千帆老師荼毒的編輯大人,舉手阻止他繼續說明下去。
「據A社那邊說,現在這種類目很受歡迎的,因此他們特別規劃了新書系,而『鈴音』的新作會是新書系的第一彈強打唷。」
也就是對手出版社想投機炒短線的意思,不過「鈴音」本來就是項炒作產品。山下心情複雜地點頭表示理解。「還有,你剛剛說,並沒有跟製片那邊表明要進行這種類型的取材,這樣做不會有問題嗎?他們買的《花火、盛開》掛的也是『鈴音』的名字,如果有影射會很容易被發現的。」
其次,是業界倫理問題。
斗真跟著點頭。「是啊,所以我才說我有罪惡感嘛。」雖然作為遊走規則邊緣的影子小說家,但他可不是缺乏社會常識。
「原來你那天跟小栗老師講的『罪惡感』是指這個。」聽見實情,山下智久倒是鬆了一口氣。
「嗯,一部分是這個啦,還有匿名去新宿二丁目取材的事……」
山下剛剛鬆的那口氣瞬間以百倍能量回注。「新宿二丁目!」
生田斗真眨眨眼睛,「幹嘛,我又不是一個人去。是那邊的責編小野君陪我一起去的。」
A社責任編輯小野太郎(假名)!比塚本美羽更加不可原諒!
「很有意思嗎?我說你的取材之旅。」編輯大人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險惡。
這時候,再遲鈍的人也該發現情況有異。狸貓男繞過桌角靠近他,說:「哪會有什麼意思。雖然那邊的大哥們人倒很好,不過總覺得現實材料參考價值不高,而且小野君他超緊張的,沒什麼幽默感。最後我就說下次不用再去了,有那個時間我還不如陪女朋友上健身房。」
……這說法好像哪裡怪怪的。
「嗯哼。」他的『女朋友』灌了口啤酒,態度似乎沒那麼緊繃了。「那拍片現場呢?老師你找到想要下手的年輕男演員了沒有?」
陷阱,這裡有陷阱的味道!學乖了的小說家接過山下智久手裡的啤酒罐,跟著喝了一口,才接著說:「我去觀摩的片子是家庭主題的電影唷,年輕男演員嘛,長得是滿可愛的……可是今年才十歲,是不是太年輕了點?」
山下考慮了一下。「也不是不行啊,來個光源氏計畫模式的話。」
編輯大人你口味還真重!「少女作家」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我不喜歡年齡差太大的設定。那樣原本構思好的劇情張力都沒有了,你想想看:那種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合作夥伴的關係;既有演技的偽裝,又想窺探彼此內心的真實;加上戲裡戲外的情節對照感……」話越說越近,最後他把頭靠在編輯大人的肩上,但脖子得稍微使力才不會順著肩線滑下去。
照理來說,身為編輯不應該插手別家出版社的書系內容,不過,關於於生田斗真的事,山下又不由得想知道全部。「所以他們是共演的對手?」他側過臉,嘴唇輕輕印在斗真臉頰上。
「嗯。老實說,我還滿想讓他們在小說裡合演電視版《蕎麥麵殺手》的,可惜不能透露『鈴音』和『生方透』的關係。」身兼兩位作者真身的人不無遺憾地說。
如果特意讓鈴音老師先取得生方老師的授權……這種迂迴又無聊的作法簡直像空頭公司洗錢似的。
「改頭換面一下也是可以的,換湯不換藥,讓他們共演一齣……《牛丼殺手》什麼的……」山下智久邊說邊笑。
生田斗真坐正了,看著他。「去,這時候你倒不擔心被發現影射了。」
「你會讓自己的左手告自己的右手影射嗎,老師?」英明的編輯大人說。
12.
「說得沒錯,」恍然大悟的作家先生打了一記響指,「只要我不跟自己計較,就算套用《蕎麥麵殺手》的人設也沒關係。嗯……」
似乎是在認真構思劇中劇的樣子。
「那個到時候再想也不遲,我比較好奇這一次的人物設定。」其實編輯大人想知道的是,戀人心目中理想的同性羅曼史是什麼狀態。
「噢,身兼歌手的偶像派和致力於演技之路的專業俳優。怎麼樣?」
山下智久望著手裡的啤酒罐。「……夠老套的了。」總覺得這種搭配肯定在哪裡看到過……
什麼老套?「請說是經典、經典。」已經嗨起來的生田斗真抓住他的肩膀搖晃。「這兩個人本來參加的是同一個角色的試鏡,結果資方基於商業考量,最後選定某大手偶像事務所的蕎麥麵君作為主角。」
蕎麥麵君?山下點點頭,接著又定住了。「……某大手偶像事務所?」
「就是你想的那個。」
「雖然那個圈子的事我不大清楚,但我能肯定,如果你明確影射的話一定會被告上法庭的,老師。」編輯大人誠懇地望著他,「那麼接下來可就穿不起你引以為傲的Paul Smith內褲了。」
「嘖,我當然會寫得似是而非啊。何況,誰那麼無聊會拿本同志小說對號入座?」斗真鄭重地搖著手指。「蕎麥麵君呢,雖然骨子裡算是個野心派,不過走的並不是那種個性路線,簡單來說是正統派的王子殿下。相對來說,另一邊的……」
「月見君。」剛吃過月見蕎麥的人主動提供人物代號。
「嗯,月見君呢,從文藝電影開始起步,正朝商業路線發展中。雖然外表開朗,但要打開他的心防需要一點時間。」
這種搭配絕對在哪裡見過啊!山下皺著眉頭,想不起來。「所以說,這是一個腹黑和一個悶騷的故事。」
「不準用那種二次元的萌化標籤簡化我的人物!」作者為小說腹案表示抗議,半開玩笑地推了推對方的肩,山下順著他的動作倒在地板上,仰頭望著他笑。
狸貓男被笑得心跳加速。這畫面他一定在哪裡見過!然後他想起來……「啊,是《獅子王》!」
「……啊?」
「你剛剛的樣子,好像《獅子王》裡面的那隻母獅子……辛巴牠老婆……」換成騎在山下身上的人笑個不停。「你看過吧?在唱《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的時候,有一幕牠們從山坡上滾下來,然後,被辛巴壓在底下的母獅子就像剛剛你那樣……」說完,他竟然還哼了一小段旋律。
像獅子就像獅子,為什麼還特別指明是母獅子?山下智久很不滿。「在我看來,你可是一點也不像辛巴。」
「抱歉,我不像辛巴,真是失禮了噢。」生田斗真笑著壓住他,「辛巴的話,擬人化起來大概就像松本老師那樣吧。」
非但被戀人說成母獅子,而且還成了其文友──專攻戀愛小說的松本老師的對象……山下非常不悅,嘟起嘴伸手要推開他,沒想到這時候斗真卻極其識相地吻上他的唇,於是他又閉上眼睛,手臂只輕輕攏在對方腦後。
──被「母獅子」溫柔地主導著,壓倒並親吻的情況,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馴獸師和野生動物學家,可能只有生田斗真一個人能從中感受到樂趣了。
13.
他們和客廳的木地板已經十分熟稔了,但沙發還很新鮮,在地板上滾來滾去推動沙發底座,聽到金屬椅腳拖曳著發出的不和諧音就更新鮮了。
「既然訂了沙發,為什麼你不順便跟家具店多要一塊地毯?」山下智久停下來,居高臨下望著生田斗真。心裡惦記著地板上千萬別留下刮痕。
不愧是編輯大人,區區一塊地毯也不打算用錢買。斗真側過臉看了眼木地板。「地毯?鋪上地毯的話,我猜我們沒辦法坐在沙發上好好地看電視。」而且弄髒了還要送洗,就算是免費的東西也很麻煩。
「我們現在難道是『坐在沙發上好好地看電視』嗎?」山下隨手撿起地上那件被揉成一團的T恤,又放下了。有人在解他的褲帶,修長的手指,輕巧地剝掉皮帶釦頭和銅釦,只是這樣的特寫畫面就足夠令血液往某些部份集中。「啊。」然後他用血流稀薄的大腦想起來,「……那些東西還在書房裡。」
狸貓男把他推到沙發上,「今天不要那麼麻煩了。」有手,身體,嘴唇和舌尖,也就夠了。
免了準備工作,但是不帶套需要事後清潔。到底哪樣比較麻煩,山下搞不太清楚,這或許是個立場上的問題。比起需要馳騁想像力的人,他是相當實際的。當腰部緊貼著感受到彼此相同的構造時,他在興奮的同時也會深深意識到,自己正和另一個男人在做什麼。
然後不可思議地感到更亢奮。
半垂著眼,投入地取悅對方的時候,斗真的表情裡有種平常難得一見的倔強。這個他也非常喜歡。
喜歡到忍不住就拉他起來接吻。
即使只是摩擦著身體達到高潮,也很滿足。用不著再交換隻字片語的滿足。
草草擦拭乾淨,然後一起裸身躺在地板上睡午覺。假日的午後本來就有種催眠的氣息,客廳裡只剩下電風扇轉動的聲音。山下側躺著蜷在斗真身旁。
「貼著我幹嘛,熱死了。」有人如此嫌棄道,卻也沒把自己挪遠些,只是伸手撥了下對方汗溼的瀏海。
再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半明半昧,山下智久踮著腳尖起身接電話,顧慮腳步聲會吵醒人,一時卻忘了電話鈴響是更大的噪音,於是接起話筒時他自顧自傻笑著。
「啊,是媽媽……嗯……」
生田斗真剛把頭擱回自己臂彎上,就聽見山下掩著話筒小聲說:「斗真,你媽的電話。說他們現在在青森泡溫泉……」
……到底是我媽還是你媽?!
斗真手忙腳亂撈起褲子穿上,又徒勞地抹了抹手,才接過電話。
五分鐘後,他門也沒敲就衝進浴室裡。
淋浴隔間裡的人開著蓮蓬頭,只聽見一陣雜音嘩啦嘩啦,完全聽不懂狸貓男在嗥叫什麼。山下只得把水關了,「你說什麼?」
「我說,我也要去吃和牛!我媽特地打電話來就為了跟我炫耀他們在溫泉旅館吃和牛刺身……」生田家的長男悲憤地表示。
淋浴間裡的和產「牛男」沉默著,看著霧玻璃上模糊的半裸人影,明白了旅行的誘因需要修改──他得想想那些有美麗海岸的地方都有些什麼好吃的……
14.
山下從淋浴隔間裡出來,看見戀人坐在檜木浴池邊,嘴不像貓嘴了,看起來倒是和他身旁的小鴨鴨頗為神似。
這麼想吃和牛?「不然我們馬上訂霜降牛肉來吃?」他拿了條大毛巾擦頭髮,一邊忍不住伸手去點斗真的臉頰。
「還有溫泉。」
「溫泉?那裡不就有嗎?」山下隨手指了指,拿出吹風機來插上插頭。
狸貓男嘟著嘴看向置物櫃上放著的溫泉入浴劑。「你這個……小氣鬼……」話雖這麼說,他拉著山下在浴缸邊坐下,接過吹風機,幫他吹乾頭髮。
溫柔的手,隨著熱風梳過髮絲間的觸感比什麼都好。山下智久忍不住閉上眼睛。
「你很享受嘛。」有人笑著用熱風燙他的後頸,被反手抓住了,稍微糾纏一下又吻在一起。
山下把危險的吹風機收起來,轉身看見生田斗真打開浴缸水閥,正伸手試水溫。「老師,要不要考慮來個取材旅行?」
斗真維持彎腰姿勢,轉過頭看他。「就算這麼說也騙不到公費唷,我寫旅情推理的時候試過了。」
任職於出版社的人默默反省自己的形象……以及出版業界的預算黑洞問題。「我沒有要騙A社的公費,我是說,你可以讓……蕎麥麵君和月見君去風景優美、人煙稀少的地方拍個外景……」
「嗯,聽起來不壞。」生田斗真隨便沖了沖就直接踏進浴池裡,看著皺起眉頭的編輯大人。「和外界隔絕的現場,簡直是戀愛的暴風雨山莊。」他坐在浴池裡伸直了手臂,還是搆不到櫃子上的入浴劑。
山下幫他拿過來,順便拉了小凳子坐下。「暴風雨山莊?好昭和年代的設定。」他腦中浮現了電力中斷的孤島,打不通的電話,全身淋濕只能互相依偎取暖的蕎麥麵君和月見君……
「那當然是比喻。你該不會在想什麼山洞取暖的老掉牙戲碼吧?」斗真把入浴劑罐子遞還回去。由表情判斷,他知道自己猜對了。「都什麼時代了,斷電斷訊之類的劇情可騙不了現在的小女生,虧你還做過少女漫畫。」
不是說老套是最不退流行的嗎?山下鼓著臉頰把入浴劑放回櫃子上。「我倒覺得斷電還不錯,他們去荒郊野外拍外景得自己帶發電機組吧?如果機器出了什麼問題,啪——地,電力就斷了……」他忽然站起來按熄了浴室的燈。在猛然降臨的黑暗中,生田斗真無奈地笑。
「別鬧了。」
「我一直不懂你跟女孩子似地在浴缸旁邊擺蠟燭是做什麼……」在浴缸旁邊擺洗澡小鴨的人說。
「……喂,你不要趁機在我身上摸來摸去!」剛剛難道還沒有摸夠嗎?
「我是在找蠟燭。」山下智久的笑聲比平常更低沉一點。「你這樣子我會把蠟燭也弄濕。」
「……蠟燭已經在你手上了,你還摸什麼?!」
「打火機?」
「一直都放在鏡子上面!」
浴缸邊的幾枝芳香蠟燭被點亮了,倒真有點戀愛的暴風雨山莊的氣氛。一下子這麼浪漫起來反而怪彆扭的,斗真握拳把洗澡小鴨捶扁了,鴨子發出好大一聲嘎。
山下不去理會他。「看,偶爾斷個電不是很好嗎?」
「那拍攝進度只好中斷了……」
「等待機器修復的時間,還有別的進度可以發展啊,老師。」
「你又脫衣服幹什麼?」
「節省水資源啊,老師。」
「什麼節省!你再進來水一定會滿出去……」來不及了。被入浴劑染成粉藍色的熱水唰地溢出浴池,幸好地上的那塊墊子是深藍色的,不顯髒。
狸貓男訂製的檜木浴池其實不小,不過塞了兩個成年男子又顯得有點擠。不管怎麼挪動姿勢,腿總會碰在一起。
「髒死了……過去一點。」有人輕輕踢對方的小腿。
「我剛才沖過澡了,髒的人明明是你。」山下倒也言之成理。
「我髒那也是拜你所賜!」
多虧了光線不足,否則被交往快兩年的人發現自己在害羞,那多討厭……
浴缸裡的兩個人同時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