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為你開一瓶1984波爾多無伴奏 - 12-26

12.

走上那道斜坡，逐漸被風裡的淡淡麵包香氣包圍，猶如戀愛般幸福。生田斗真在坡道中段停下來，閉上眼睛深呼吸。這週的伙食水準真是太高了，假日還能來試吃新菜色，簡直像要去見戀人似的，期待之中參雜有一絲緊張感。不過，心跳加速想必是正在爬坡的緣故吧。

山下智久並不是在爬坡，但心跳和血壓值都居高不下。可能因為正在烤麵包，他總覺得天氣忽然回暖了，不住察看烤爐，又換了件乾爽的上衣。客人打開後門的時候，正好看見他焦慮地以三拍子步伐在廚房裡繞圈。

生田再次反手叩了叩門。「午安？」他想這次千萬可別再嚇著人家了，不然明天的活動沒有備案可怎麼辦。

「噢，午安。」山下停在烤窯前，若無其事地回頭問好。

啊啊，大會社菁英上班族打扮的他也好可愛～♥

「週六也要加班？真辛苦。」主廚盯著爐子裡膨脹得恰到好處的麵包說話。

難得的假日，似乎是穿得拘謹了些，生田低頭看著自己的領帶夾。「只是臨時去公司開會，因為剛剛跟你說的那件事。一早被屬下的電話叫醒，所以起來換衣服的時候沒想太多就……」換上了平日的上班服。

……好像解釋得太多了，他有點訕訕地，希望對方趕快接話。

山下智久沉默著，依然盯著金黃色的麵包表層，腦海中浮現的是對方起床時的樣子。他睡覺時都穿什麼呢？開襟睡衣、運動服還是……唔嗯……

烤箱發出清脆的一聲叮。彷彿解除催眠的暗號。

「啊，你先坐一下。要喝點什麼嗎？」山下這才回頭招呼他。

生田斗真看著馬鈴薯箱子，雖然上頭那張宣示主權的紙條撤掉了，他還是有點猶豫。山下殷勤地指著箱子：「請坐、請坐。」他才在木箱上坐下來。

「怎麼樣呢？」主廚端出最後一道輕食，炙烤小牛肉切成薄片，內面抹上綜合香料醬汁，再捲起冰涼濃郁的起司。

「唔嗯，」嚥下柔嫩的小牛肉捲，生田斗真的眼神有點失焦，「好極了。」唯一的疑慮是：搭配這樣的食物，大家還會注意到酒的滋味嗎？

「我想應該還有可以調整的地方，不知道甜點會做些什麼？」

「噢對。」生田回過神，放下叉子，準備站起身。「我得問問那邊怎麼樣了。」

山下智久微笑著，「那個。」

「啊，」餐廳內唯一的客人拿餐巾擦了擦沾了起司的嘴角，腮邊微微發燙。

怎麼回事呢？好像有點……喝多了？但是……

真想舔掉。不不絕對不行，不可以，那樣做會被逮捕的唷。

「那邊好像也沒問題了，詳細的甜點菜單等我拿到再傳給你好嗎？」通完電話，再次踏進餐廳，生田斗真看了看錶，又看看主廚。

看起來真好吃──

「沒問題。」山下正在吃自己的午餐，簡單的番茄冷麵。他看看他，「你還沒吃飽？」問完自己倒先笑了。「吃不飽的吧，那麼一點東西。麵還剩一點點……啊，裡面還有麵包噢。」

於是生田斗真又坐下來吃了碟冷麵，接過紙袋裝的新鮮麵包。「這麼接受招待，真是不好意思。」這倒不是客套話。

「能幫上忙真是太好了。」山下智久答非所問地說。

「什麼？你再說一次。」酒井香織不敢置信地看著主廚。

「明天餐廳不營業，小健要跟我一起去做外燴。」山下一邊拌炒什錦茄子醬，一邊重複。

「這件事我可沒聽說──」「那明天晚上的預約怎麼辦？」情侶檔同時質問。

主廚聞著鍋鏟上的茄子末，「今天才決定的。預約就麻煩酒井打電話通知客人了。」

「什麼今天才決定，也太趕了……不，我們什麼時候兼作外燴的？」久木田把湯鍋的火關小了，繞到山下身後。

「萬一他們今天不在家，沒接到電話怎麼辦？！」

「發生了這種情況再說吧，麻煩妳了。」山下平淡地回答。

牧瀨惠太郎手裡抓著鍋蓋，神色緊張地盯著廚房中央看。他實在擔心高頭大馬的久木田會對主廚憤然行兇。

「明天可是星期天，有二十組預約。這樣臨時取消，給客人的印象很差的。」酒井十分不滿。

「不一定，搞不好去拓展一下VIP客層反而對生意有幫助。」

「到底是什麼外燴……」

山下智久指著點單夾上那張邀請卡。「那個。」

離點單夾最近的牧瀨湊過去，大聲宣讀卡片上的字樣：「新月製酒洋酒部的新品發表酒會……？啊，地點在那個高級俱樂部。」

「Pay很高嗎？」久木田問。

「頂級食材，費用實報實銷。我們兩個拿鐘點費和車馬費。」山下回頭對他輕聲說了個數字。「你明天中午先過來，檢查訂的東西，然後一起去現場看看。」

「嗯，很不錯嘛。」二廚輕快地轉身打開冷凍庫，拿出冷凍螃蟹。

叛徒！酒井瞪著男朋友。「搞什麼，你們兩個額外有錢拿，我就得打電話給客人挨罵……」

「明天你們兩個的薪水照算。」山下智久說。

沒人接話，只有牧瀨忍不住發出聲音。「欸──」那不就是：賺了一天假，還有薪水拿。

實在不像是Chef會打的算盤。

「惠太郎，你先幫酒井打一半的電話吧，不然好像不太公平，對吧？」山下回過頭，帶著令人暈眩的笑容說。

13.

「喂喂，那邊那個是──」內野用手肘碰碰身旁的石塚。

那組合怎麼看，都像是藝人和他的保鑣……

石塚跨出步伐，正打算阻止他們進會場。離開放時間還早呢，莫非前台的包場標示不夠清楚？負責確認的人是誰啊？

生田斗真先注意到了，走向門口。「嗨，準備區在那邊。」他向久木田點點頭。

幸好一星期前的事發當時，二廚一直身在廚房，並沒友看見那個難纏的客人長什麼樣子，因此他認不出生田，只是跟著點點頭。

「我家的二廚，久木田健。」山下智久介紹道。「這位是新月製酒的公關室副室長，生田さん。」

……居然是廚師！？內野和石塚吃驚地看著來客。

「那邊那兩個看起來像呆瓜的，也是我們公關室的成員。」公關室看板男毫不留情地說明。

「啊，你們好。」負責場佈的內野走上前去，「我帶你們到準備區，確認一下現場需要的東西都齊全了沒有。」

石塚目送三人走進會場內。「哎，」換他用手肘碰了碰停在他身旁的生田斗真。「沒搞錯吧？那個人是廚師？」

也不能說沒搞錯……「嗯，義大利餐廳的主廚，不是甜點主廚。怎麼？」

「到目前為止，人生中有那麼幾次，」石塚扳著手指彷彿在計算什麼，並且壓低了聲音，「讓我覺得愛上男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剛剛就是這種時刻。真是……美人啊。」

「你說什麼呢？工作場合，對合作的夥伴態度別這麼輕浮。」生田嚴肅地打斷他。

「哈哈哈，當然是開玩笑的。」

他是真的生氣了。快步走出會場的時候，生田斗真對自己有點吃驚。石塚當然只是說笑罷了，就好比鼓動他去跟模特兒經紀公司的人談聯誼的事那樣，不過是個尋常的玩笑。他在生氣什麼呢？

──怎麼可以那樣看山下。雖然，他的確……

──非常美麗，使人動心。哎？

──難道，自己在內心深處，一直暗自抱持著那種糟糕的想法嗎？

生田皺著眉頭盯著場外的海報看。篠崎緊張地開口：「有哪裡不對嗎？」

「啊，海報很好。」生田斗真無神地回答。「那個大鬍子熊男什麼時候才要過來？」

「副室長，是出川，出川主廚。他們剛剛說半小時後到。」篠崎實在擔心生田待會兒會直呼對方『大鬍子熊』，雖然說這麼稱呼不無洩忿之意，但是萬一把出川激走了，晚宴可去哪裡生出甜點來？

「是叫出川啊……」生田叨念著走掉了。

原有的廚房不能用，現場準備區比預想的還要克難些，好在工具都齊全，食材也確實張羅得非常好。

事前還有點緊張，開始出菜後一切就按部就班順利起來。

只可惜，生田斗真似乎忙著招待客戶，並沒有過來探視。

戴上雪白的主廚帽，穿上廚師服的主廚，站在供餐台前服務，這幅畫面實在賞心悅目。請來陪場的model們，也不時端著盤子去添菜，似乎不怎麼在意體重了。

生田斗真越來越難保持微笑。

「這道牛肉捲非常好吃呢，配上勃艮第紅酒格外出色。」

那當然，他比誰都先嘗過了！「是呢，」營業用表情差點慢了半拍，洩漏出秘密。「出川主廚的熔岩巧克力蛋糕和莓果塔也很棒唷，請夫人務必配著香檳品嚐。」

不高興。

「生田，」熟識的美食線記者叫住他，「不好意思，能給我那邊的主廚的聯絡方式嗎？」

「啊，現在資料不在我身上。」生田斗真作勢摸摸口袋，「這樣吧，我去問他有沒有帶名片過來。」

不高興不高興。

……這樣算是扯後腿嗎？餐廳能上報導版面肯定是好事一樁。自己憑甚麼這麼任性啊！

受到良心譴責，他不得不往供餐台走去。

等到排隊的人少了，生田才走到餐台前。「這裡還好吧？」

「很順利啊。你晚上好像沒吃什麼東西呢。」山下智久看著他空著的手說。

嗯……如果跟他老實說吃了三個蛋糕一個水果塔，他肯定要誤會的。「身為招待，不好吃太多。」

其實山下全程看在眼裡：三個蛋糕，一個不知道什麼塔。「斗真更喜歡吃甜點嗎？」

「……並不是那樣的。」人想著絕不能臉紅的時候，往往事與願違。「那個，這一邊一直很受歡迎嘛，總得，過去平衡一下……」

「很溫柔呢。」主廚笑著說。

「啊？」生田斗真不敢看他的眼睛。

「為別人考慮這麼多，又細心。之前篠崎的事情也是，一般人不會為屬下做到這樣的吧。你真是很溫柔噢。」

竟然如此清淡地說出毫不矯飾、沒有客套成份的讚美。

──完蛋了。

「不、不，並不是這樣的。」被稱讚的男人低著頭，小聲地反駁。

「嗯？」

「啊，不好意思，請來一份烤甜椒。」一名客人打斷山下智久那聲反問用的鼻音。

「好的。」主廚轉身打開烤箱。

生田斗真完全忘了自己是要來問名片的事，轉身走開了，腦子裡只剩下兩道彼此纏繞的回聲：

──完蛋了。

──很溫柔呢。

你才溫柔呢。他想，自己就要甜蜜地滅頂於溫柔之海了。

14.

最後一輛進口車從俱樂部車道駛出，豪華會館裡剩下的人全像失去壓制的彈簧，一口氣鬆弛下來，反而帶了點沒頭沒腦的興奮。

「總算是無事落幕了。」公關室室長的手拍得有幾分讚許意味。「你們幾個年輕人要開慶功宴儘管去，今天幹得真不錯。」

生田斗真本來有些意興闌珊了，雖然是室長提議的慶功宴，但開銷絕不能支領公費，那有什麼意思呢？自己掏腰包去跟今日相處了15個小時的男人們喝酒……

但是緊接著，他聽見內野說：「慶功宴？我問問主廚他們去不去。」

由於生田投來的目光太過炙熱，內野頓了頓。「怎麼了嗎？」他小聲問。

「你是笨蛋嗎？」石塚也低聲回答。「出川主廚要是一起來了，叫篠崎情何以堪啊？」

「啊咧，」經他點醒，內野作恍然大悟狀。「還是副室長考慮得週到，我看我先去問篠崎好了。」

生田斗真當下不過是在想：不知道山下智久會不會去？然而五官深邃的人往往看起來思想也深邃，內野臨去前還不忘向他點頭致謝。

「欸，斗真也去吧？」石塚問。

去或不去，這是個問題。生田斗真在腦海中開啟一張井字表格：倘若他去，而山下也去了……似乎有點令人緊張，不過又不是沒有其他人在場，不會怎麼樣的吧；倘若他去，而山下不去，那就是場無聊的慶功宴嘛；倘若他不去而山下去了……他盯著下午作出輕浮發言的部下看。

「嗯，要是你累了的話……」石塚被看出一身冷汗來。

「我當然去啊。」陷入囚徒困境的公關室看板男瞪大了眼睛說。

「啊，慶功宴是嗎？」山下剛脫掉廚師服，轉頭看久木田。「小健你去不去？」

「我趕著回家哪，香織剛剛打電話來催促了。」

「他要回去約會。」主廚指著二廚，對篠崎說。「只有我一個外人的話是不是……」今晚也確實有些疲倦了。

內野正好把頭探進準備室門內。「嘿，出川說他不來，人已經離開了。」大鬍子熊男拒絕得識相而爽快，和篠崎圭一相比，他倒也能理解江原為什麼會被截然不同的類型吸引。

「噢。」篠崎鬆了口氣。「那其他人呢？」

「大家都去吧，連生田副室長都──」

並不是內野的話說得無疾而終，而是山下的耳朵從這裡開始嗡嗡地聽不清楚。對，他一時忘了。

斗真會去～♥

「我並不急著回家。」給人寡言印象的主廚打斷他們說話，「去喝一杯好像也不錯。」

結果，慶功宴的氣氛似乎有點奇怪。一群人坐在漂亮的夜店包廂裡，悶悶的。因為平常負責主導氛圍的人正心不在焉。

「真是的，」石塚試著代替生田斗真發揮功能，「室長一定是算準了時間提議慶功宴的，那時候model已經走光了。」

「要叫她們來嗎？」篠崎神秘地一笑，看來已然走出被逃婚的陰霾，「剛剛我跟幾個女孩子要了電話噢。」

「噢噢噢，想不到你這時候還挺有用的！」

「好傢伙，要是我不問的話，你藏著電話想做什麼？！」

沙發位裡還有兩個人低頭看著點單，沒跟著起鬨。

其中一個人先闔上菜單，「別鬧了，都這麼晚了，明天又沒有補休。女孩子的電話什麼的，你們私下討論去。」

魔鬼！公關室的男兒們安靜下來。沒有女孩子作陪，誰想跟一群連續相處了十六個小時的男人喝酒呀？！

看來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大家應該餓了吧，先來幾道碳水化合物，再喝酒。」

誰肚子餓啊？晚上都吃夠了山下主廚作品的人，可不敢發出異議，任憑上司點菜。

山下智久的話依然不多，僅止於有問有答。生田暗自吃驚於他謹慎的樣子。這麼說來，只有他們倆人的時候，山下挺放鬆的──或許是地點都在他自己的餐廳裡的緣故。

山下當然很謹慎：他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包廂裡唯一閃閃發亮的人身上，既不方便只對著他說話，還得留心不被發現自己的異常，實在耗費心力。他則暗自吃驚於：斗真的酒量很好嘛，剛剛在酒會中已經喝了不少，現在還這樣能喝。

直到生田斗真鬆開領帶，眨著眼睛說：「……我不要回去。」

「啊，又來了。」跟著同事站起身的篠崎，聞言倒退了兩步。「又變身了啊。」

變身？

「誰叫你們讓他喝那麼多！」

「你不是也沒注意他一杯接著一杯嗎？」內野指著桌上的空杯子，分攤責任。

「這下子怎麼辦，誰要負責拖副室長回家？」石塚皺著眉頭掃視眾人。

「人家不要回去。」處於變身狀態的人細聲細氣地說，用的還是女孩子的口吻。

「呃，那個……」山下智久開口。

不等他說完，石塚趕緊扭頭解釋：「副室長他平常不是這副德行的！也不是每次喝酒都會變身，也不是每次變身都會變成黏黏超人……」

「我是說，」山下打斷他愈發語無倫次的解釋。「斗真好像就住在我家附近，由我送他回去吧。」

救世主降臨！

「那，山下さん，我們家斗真就交給你了。」離去前，石塚剛猶如岳父大人般，閃著淚光說。

五分鐘之後，山下智久的心底就湧現一絲絲悔意了。

「我們不是要回家吧？」走出店門，生田斗真警醒地停步問他。「是要去哪裡繼續喝吧？」

「嗯，我們去下一個地方繼續喝。」山下不怎麼喜歡說謊，尤其是對重要的人說謊。

只有一絲絲悔意，因為生田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小，他得靠過去聽，溫暖的耳語吐在耳邊，曖昧得教人顫抖。

──不，會在這時刻愉快地顫抖的，果然只有變態吧？

15.

生田斗真睡到凌晨便醒過來，因為不習慣開著床頭燈睡覺；再加上睡姿不舒服，他實在不習慣枕在別人的手臂上睡。

咦，別人的手臂……

他尚在宿醉狀態的腦子一下子明晰起來。僵著身體眨了眨眼睛，雖然不敢伸手觸摸確認，不過，他腦袋下方枕的那個硬梆梆的玩意兒，看起來確實是人類的手臂沒有錯。

生田以最小動靜轉過頭去，手臂那一邊當然接著另一個人，否則真要變成怪談了。山下智久面對著他，睡得很沉，熟睡中的臉依然十分美麗，好看的人就連鼻孔的形狀都好看得無懈可擊……

……現在顯然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啊！

生田斗真看看山下身上的白色浴袍，毛巾布材質，飯店提供的那種常見款式。還好，他自己倒還穿著酒會上的襯衫，只是上方兩顆鈕扣開著，領帶不知道丟哪兒去了。腿上長褲也還在，就是腰間皮帶不翼而飛。

──什麼情況啊？！

雖然腦內活動異常激烈，但生田斗真脫離臂枕的動作卻十分輕巧。為了不驚醒身旁睡著的人，他以寄居蟹脫殼的方式，安靜地從棉被尾端退出床沿，在床邊地上找到了那條皮帶。

冷靜、冷靜。他坐在床邊，手裡握著重要的服裝配件，就著昏暗的燈光打量這個地方。嗯，旅館房間，而且應該是正經旅館，幸好不是有粉紅色裝潢還擺著奇怪形狀家具的那種……

不過，為什麼會是間double bedroom呢？

越過那張雙人床，沿著地板，他看向窗台邊那兩張單人沙發，中間的茶几上擺了兩隻杯子，剩下半瓶的小瓶裝威士忌。

生田斗真把臉埋在自己的臂彎間，他大概可以想像幾個小時前的光景了。

（倒帶）

站在街頭等計程車的時候，生田斗真雀躍地說：「回我家去，我們開那瓶瑪歌堡來喝！」幾個小時後，說這話的人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曾這樣慷慨提議。

那瓶1984年的瑪歌堡？山下幾乎有點憂鬱了。不知道是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被招呼到斗真家裡去，喝他送的那瓶出生年份酒。「不需要喝到那個吧，今天又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今天不是嗎？」世界上最可愛的醉鬼偏著頭想了想，笑出來，「今天當然是啊！你到我家去，那今天就是了，特別的日子。」

他知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呢？山下看著他，感覺胸腔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融化，融成甜蜜的流質，彷彿一道巧克力噴泉。

然而醉鬼雖然記得家裡有瓶1984年的瑪歌堡，卻忘了自己住在哪裡。他天南地北亂指一通，讓山下智久付了昂貴的車費，並且不得不找間飯店投宿。

「目前雙人房只剩下一張大床的房型。」櫃台接待員這麼說，山下懷疑她嘴角的笑意裡含有別的意思。

而可愛的醉鬼在電梯裡繼續糾纏著說：「等一下還要喝。」

這個人該不會是因為異常愛喝，才進入洋酒會社工作的吧？

「1985年是個好年份噢。」醉鬼飄忽地走進房間的時候說，「你是1985年出生的對不對？我在廚房裡的執照上看到的，好可愛啊。」

好可愛指的是什麼呢？年份嗎？

山下智久剛掛好他的外套，回頭就看見生田斗真擅自開了吧台上的酒。

飯店裡的酒，全昂貴得毫無道理呀。即使開酒的人是斗真，山下還是感覺到一陣心碎。

「陪我一起喝嘛。」但是生田舉起杯子說，他就暫時忘了帳單問題。

喝了兩杯，生田斗真決定躺到床上去，並且宣佈：「你先去洗澡。」

一見鍾情的對象躺在飯店的（雙人）床上叫他先去洗澡！

山下智久面無表情地放下杯子，打開窗戶，對著高樓窗外的夜風與清朗星空，偷偷咬了下指尖。

神哪，這居然不是夢～♥

……這當然不是夢，因為等他換上浴袍走出浴室的時候，對方已經裹在被子裡睡著了。

輕聲喚了兩次名字，沒有回應。山下只好把淋浴時展開的各種狂野妄想都收起來，關掉大燈，蹲在床邊看著他熟睡的柔和的臉。

只是這樣，也許明天醒來會後悔也說不定。

「唉。蟬衣一襲餘香在，睹物思人亦可憐……」大約因為戴著耳機，山下智久發出的嗟嘆聲比他自以為的還要清楚。

久木田放下切肉刀和羊腿，慢慢走到女友身邊。「老闆剛剛說的……是日文嗎？」

酒井香織攤了攤手，「你別問我，我什麼外語都不會。」

「你們沒讀過書嗎？那是《空蟬》啊，源氏物語那個。」現役大學生牧瀨用審視文盲的眼光看著這對情侶，看兩人依然一臉呆滯，他不禁感到絕望。「……就是源氏公子來，只留下衣裳逃走了的那個年輕寡婦啦。」

解釋完，他自己吃了一驚。「欸？！」

「……原來是這樣啊。」情侶檔則用同情的眼光望著主廚寂寥的背影。

早上醒來，枕上已空無一人，捲成桶狀的棉被倒還保留著有人匆匆逃走的痕跡。

床頭櫃上用便條紙座壓著三萬圓鈔票。最上層的便條紙上寫著：不好意思，我身上現金不多。

……以夜渡資來說或許是不多，付飯店錢就綽綽有餘。他沒想到房錢應當兩人平分嗎？又不是男女朋友上love hotel……

竟然逃走了，想必是覺得尷尬。其實只不過是在同一張床上睡了一晚罷了。

山下智久真的有點後悔了。但是他臨走前還記得把那張留言撕下，仔細摺好收進皮夾夾層，並且把整夜被他壓在背後的那條絲質領帶也帶回家去。

16.

凌晨從棉被裡逃走的人正端坐在辦公桌前，神色凜然地……對著電腦螢幕發呆。今天胃很空虛，大概因此他整個胸口裡都有點兒空蕩蕩地，好像往裡面喊話就能聽得見無盡的回聲。

總覺得好像是做錯了吧。追根究柢，在飯店裡醒來時會覺得那樣尷尬還不是自己心虛……不能想，不能想……昨晚怎麼會喝那麼多呢，說不定枕著人家手臂睡覺還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啊，不能想，不能想……

儘管內心天人交戰，公關室看板男依然維持著儼然不可侵犯的氣勢，辦公室內無人疑心他犯宿醉或者昨晚主廚並沒有完成送副室長回家的任務。

生田斗真掛在胸前的手機震動了。是mail，from山下智久，他咬咬牙，打開手機讀信。

信很簡短。『早上上班還趕得及吧？生田君似乎遺落了東西，我先幫你收起來了。有時間請來拿回去。』

語氣很平常，不知為何，讀完感覺更空虛了。「生田君」闔上手機，嘆了一口叫人背上發毛的長氣。

如果他知道──山下智久花了半天時間，熬了五鍋高湯才反覆擠出這麼幾個字來，也許會稍微感到寬慰。

發完信的人垂著頭坐在馬鈴薯箱子上，握著手機，一動也不動。

「死掉了嗎？」

「……大概。」

「這個不冷凍起來會壞掉吧？」

「冷凍室不夠大啊，得先分解吧。喂，切骨刀呢？」Carina廚房裡的幾個人越來越口無遮攔了。

「囉唆！」等不到回音的主廚發出微弱的抗議。「今天的員工餐吃瑪格麗特pizza！」上頭只有番茄和cheese的pizza！

幸虧到了晚餐營業時間，戴上廚師帽的山下智久恢復為平日的主廚，精神奕奕地照單出菜。

總不能讓情緒影響工作吧。雖然，解下圍裙後，他又坐回馬鈴薯箱子上，低頭翻看手機。

「Chef，今天的帳單──」

「放著就好，我等一下再對。」

酒井香織向等在後門的男友使個眼色，把帳單放回收銀台抽屜裡。「那我們先走了。」

「嗯。」山下智久點了個幅度很小的頭。

「不倫戀什麼的，很辛苦呢。」走出店外，酒井感嘆道。

「唉，那也沒辦法呀。」久木田隨口附和。

兩人牽著手走在坡道上，遠遠地，久木田健對著另一邊走來的人揮手打了個招呼。

「你認識的人？」酒井回頭看那個穿著風衣的男人的背影。

「嗯，新月會社的什麼人，昨天才見過的。是來找老闆的吧。」

「總覺得好眼熟啊……」酒井偏著頭，「在哪裡見過的樣子。」

「不是因為人家是個帥哥吧。」

「什麼啦，才不是這樣呢……」

生田斗真推開餐廳後門時，廚房內空無一人，他試著喊了幾聲，依舊沒有回應，於是他走進來，看一眼緊閉著門的地下室入口，走向通往餐廳外場的隔扇門，探出頭，果然看見山下智久坐在收銀台前，在對帳。

微微拱著背，很專注的樣子，非常可愛。

為了避免再度釀成嚇壞對方的悲劇，生田在隔扇門前停步，大聲招呼：「晚安──」

山下回頭的同時，伸手想摘掉耳機，但是一時措手不及，他摘掉的竟然不是塞進耳朵的部份而是連著手機的接頭。於是，他正放大音量，沉浸於其中的那段聲音，便慷慨地自揚聲器中流洩而出：

『……今天我下班後要開完會才能過去，會不會太遲……』

是太遲了，山下智久關掉手機播放器的動作。

聽到自己的電話錄音的人眨著大眼睛，望著想與那支手機一同毀滅的餐廳主廚。

「那個……是……」不小心錄起來又不小心播放出來重溫的？這種程度的謊言只要對方年滿五歲，都不會相信的吧？

「你……」好在生田斗真也有他異於常人之處，這時候他自動開啟了自我陶醉力場，鎮定地問，「是不是……喜歡我？」

17.

話都問出口了，聲波透過大腦回傳，生田斗真理性方面的神經才重新接收到這份資訊，開始進行判讀。

欸──？他大吃一驚，退到隔扇門後。「你……喜歡我？！」

……同一句話不用問上兩次吧。餐廳另一頭，坐在收銀台後的人彷彿想縮起來似地垂著頭，緊握著那支手機。如果把手機換成一顆番茄，地上很可能會出現一灘蕃茄汁。

「不可以嗎？」山下依然低著頭，用空著的手摸了下鼻翼，小聲地反問。「我並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除了秘密地錄下通話反覆重溫、偷偷親吻名片、拿著酒單跳Beat It……「你很困擾嗎？」過了一會兒，他鼓起勇氣抬頭，卻沒看見對方的身影。

廚房內，生田斗真坐在與他是同鄉的馬鈴薯箱子上，腦子因震驚而一片空白。畢竟在意識到自己的感情後，他花了一整天說服自己：會對這個男人萌生莫名的情愫，都怪他長得過份好而且做菜手藝一流。但既然沒什麼得到回應的希望，他想不妨坦然地作為朋友交往下去，反正自己既非同性戀，也並不缺人欣賞不是嗎？一點點剛發芽的好感，要驅散理應不難。

可是……

山下喜歡他？這個假設也太離奇了。他剛剛怎麼會問出口的？

話說回來，這麼一想，全部的事情就顯得十分合理：對方那麼快就原諒了他初遇時唐突的舉止，幾次招待他吃飯，而且，還送他一瓶1984年的瑪歌堡。

……執意送出酒的時候，他分明是害羞了，表情非常可愛。

……現在不是回想這個的時候……

換成山下智久敲了敲隔扇門。「對不起，讓你覺得很困擾嗎？」他甚至不敢看生田的表情。「我剛剛把擅自錄的音刪掉了。嗯，還有，你的領帶在這裡。」他打開旁邊的櫃子，從衣架上取下那條領帶。

一向很知道該說什麼的生田斗真，現在竟然擠不出適合的話來。「不，沒有……」他想說他並不困擾，說出來卻破碎得好像言不由衷。他伸手接過領帶，又覺得做出動作的好像不是自己，真正的自己懸浮在半空中俯瞰著這一幕，彷彿正在經歷

生靈出竅的體驗。

「下次請再來吧。」山下智久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麼移動腳步把客人送到後門口的。「……不過，不勉強。」關上門之前，他勉強地微笑，心想自己看起來一定悽慘透了；而對方肯定是尷尬到了極點，竟然連句再見也沒有說。

主廚空蕩蕩地晃回收銀台前，不管怎樣總得把今天的帳結清，失戀什麼的打擊才不……

他的手機震動了兩下，新信件。From：斗真♥

山下再度放下帳單，打開手機。

沒有標題，內文也空白，就一張照片。因為光線黯淡又沒開補光燈，畫質相當差勁，但他還認得出自己的臉。

儘管他不曾有生靈出竅的體驗，沒機會看到自己熟睡時的睡顏。

拍得很近，除了臉，只能看到底下那一角雪白的枕頭套，飯店用的無聊的寢具。

……什麼意思呢？

他緊盯著3.5吋螢幕上那個沉睡的自己。接著，聽見上了鎖的前門發出聲音。

生田斗真站在黑漆漆的Carina門前，鼻尖幾乎貼著玻璃，看著餐廳裡唯一開著的那盞燈，杏黃色的光照在他喜歡的人的臉上，照亮了他眼裡的光和臉上的一點紅暈。生田敲了敲門。

山下智久終於抬起臉，望見他，表情有點複雜，難以言喻。過了幾秒，才微微低頭笑起來。

戀愛大概都需要一點奇蹟。

門外的生田斗真低頭摸了幾下手機，發出這樣的信。「晚安，我要預約明天的午餐。」

山下智久很快回信：「好♥」

他們隔著那片玻璃揮揮手，好像有點羞澀。當然生田看起來神色較為坦然，轉身前，他指了指右上方的天空。

啊。

山下智久跪在斗真坐過的那張餐椅上，從同一扇窗望出去，看見同一盞星星形狀的燈，猶豫著，亮起來了。

襯著秋天的夜空，非常可愛。

18.

彷彿塵埃落定，夜裡卻有兩個人怎麼也睡不著。

山下智久醒著，又覺得自己置身在夢境裡，對著臥室裡鎮靜的冷空氣構想明天的菜單，猶如反覆推敲一首情詩。青醬松子扁麵還是奶油蘑菇燴飯好呢？困擾他的，並不真的是菜色的問題，就像情詩的韻腳的問題從來無關於格律一樣。

生田斗真回到家就清醒得差不多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犯了一連串嚴重的錯──跟一個男人互相吸引了？他？主動暴露了自己逃走前偷偷拍下對方睡顏的變態事蹟？還訂下了明天的約會？

把那條領帶掛回衣櫃裡，生田發了好一會兒呆；淋浴時，又在蓮蓬頭下站了特別久，像個進行瀑布修行的苦行僧。

──雖然說，錄下手機通話的變態程度，也和偷拍差相彷彿了吧……

──如果不讓他知道的話，自己似乎還佔一點優勢……（咦，什麼優勢？）

──早知道，當初跟篠崎確認清楚再行動，就不會發生這些意外了。

──但是他確實非常好吃……啊不，是可愛……

當然，苦行僧給瀑布沖刷的，大概不是這種煩惱。

中午，生田斗真帶著淡淡的黑眼圈和一瓶氣泡酒到Carina去，在轉進後巷時腳步略為遲疑，他站在街角，摘下眼鏡擦了擦。遠遠地，山下智久從門裡探頭張望，在發現他的時候，定格一樣停住了，又迅速縮回門內。

如果生田的視力稍微好一點，他也許會及早發現可愛主廚隱藏的恐怖之處……

「午安。」然而他踏進廚房時，山下的樣子看起來很正常──有點緊張也正常，因為他同樣地緊張。

「啊，午安。」生田斗真把包在普通的紙袋裡的酒放在料理台上，接著聲明：「這瓶可不是香檳喔。」他出發前猶豫了一番，就是覺得帶香檳的話太浪漫了，才帶了普通的Crémant氣泡酒。結果這麼一說出來，豈不是顯得更為刻意嗎？

他發現，置身此處，很容易就會說出意料之外的話。但他還沒有領悟，那是因為他在這個人面前，總是不知不覺便解除了社交辭令的武裝。

「喔，」山下在烤箱前回過頭，瞇著眼睛笑，「還好我先冰了杯子，冰桶在那邊。」

生田沒有去找冰桶，只是歪著頭看他，眼神裡的意思大概是：你知道我會帶需要冰鎮的氣泡酒來？

「我知道唷。」山下智久自己拿出玻璃冰桶，打開冷凍庫，把冰塊裝進桶裡，再把那瓶氣泡酒放進去。

生田斗真看著冷凍庫裡那對鬱金香型酒杯，就像當初在酒窖裡抽出那支1984年的瑪歌堡時一樣，心裡有點說不出來的什麼，香檳氣泡似地浮上來，甜蜜而輕盈，泛著微醺香氣。

如果這樣的小事也能稱為奇蹟的話。

在山下智久眼裡，他專心凝視著酒杯時，泛紅的臉頰就像映著光的粉紅色香檳。

啊，好想喝掉他～♥

他為自己倒抽了一口氣。

生田斗真回過頭，替他關上冷凍庫的門。「杯子等一下再拿出來，酒要冰半個小時。」

有時候，為了恰到好處，必須等待。等半個小時實在不算什麼。

何況他們不是無事可做。

山下智久假裝盯著烤箱裡的焗飯表層，其實看的是耐熱玻璃上的鏡像。生田斗真就連映在烤箱小窗上的影子都閃閃發亮，並且越來越刺眼……

他忽然從後面抱住山下的時候，山下還以為自己會當場昏倒。

「這樣，是不是有點危險？」生田斗真埋首在他頸間發問的時候，想的是烤箱和溫度的事。

「嗯，很危險。」山下智久回答的時候，想的卻是，有點變態的事……

19.

山下智久迷迷糊糊地轉過來，生田斗真留意著烤箱的存在，所以特別用力攬住山下的後腰，把他撈向自己。此時主廚的手上沒有鍋鏟、湯勺或者刀子，因此，當他們接吻的時候，他最在意的不過是身上的氣味。

他們都是第一次吻身高相仿的人，感覺──有點奇妙；初次接吻就是深吻這個也……可以稱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大膽。

背後是200度加熱中的烤箱，前方是一見鍾情的對象，山下覺得自己像夾在兩塊出爐漢堡肉之間的起司片，絕對會就此融化的……

吻著他的人倒不擔心他會融化，生田斗真有意識地停下來，放開他，雖然想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又忍不住要偷笑。看見山下遮遮掩掩地拉著圍裙的下襬，他實在沒辦法不笑出來。

「這可以證明我很健康──」多虧了烤箱此時發出叮的一聲，解救了為自己的健康生理反應而尷尬的主廚。

「啊？你說什麼？」公關室看板男暗自得意於自己高明的吻技，但一方面，他有化解尷尬的本能；二方面──他怎麼能間接承認自己不夠『健康』呢？！「我是在笑，那個，鬍渣……」

確實，跟有鬍渣的人接吻也算是初體驗。儘管這個藉口爛得要命，因為他吻的人的下巴比他要光滑多了。

戴上耐熱手套前，山下半信半疑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他早上可是很仔細地刮了臉。

「你把冰桶拿出去，乖乖坐著等。」紅著臉的主廚隔著厚手套，端出焗盤，壓低了聲音指揮客人。

──怎麼會這麼可愛呢？

「等你唷，快點來。」生田斗真在隔扇門外，俏皮地回頭眨眼睛。

要命。

誰快打電話報警叫警察逮捕這個迷死人不償命的壞蛋好嗎～♥

剛剛放下燙手焗盤的主廚趴在冰涼的石板檯面上降溫──他自己的，而不是海鮮焗飯的。這樣下去等一下一定會發燒的……

上菜前，山下智久特地打開冷凍庫，解下圍裙，在涼意之中站了一會兒。

「涼拌芝麻菜，海鮮焗飯，煎鴨胸佐香橙醬。」好不容易鎮靜下來的主廚宣讀菜色的時候，午餐包場的那位客人只管盯著他看，盯得他想奔回廚房去，蹲進冷凍庫裡。

要發燒了。

「沒有甜點嗎？」涼拌芝麻菜相當爽口，配上油脂豐美的鴨胸正好。

「啊，」廚師放下自己剛拿在手裡的沙拉叉，「你想吃甜點嗎？莓果冰沙好不好？」

「你坐著，別忙。」生田斗真愈發悠哉了，抓著他的肩把他按在椅子上。「酒應該可以了。」

不愧是洋酒進口商的公關，開瓶的動作確實而俐落，泡沫溢出的程度也剛好。他把冰透的氣泡酒倒進山下拿出來的鬱金香酒杯裡。

而且，手指很漂亮，手勢看來相當靈活……

糟糕了～♥

生田斗真以注視著奇蹟的眼神看著那對剔透的酒杯，沒有注意到對面灼熱的視線。

等他遞過酒杯的時候，山下像隻無害的綿羊那樣，正溫馴地嚼著芝麻菜。對於純種肉食動物的主廚而言，專心嚼青菜沙拉絕對是為了掩飾什麼──當然，這一點，才認識他沒有多久的客人是看不出來的。

「乾杯。」跟他們交換的吻不同，杯子只是輕輕相碰一下，發出短促清脆的聲音。

「你會不會覺得這支酒很甜，嗯？」生田放下杯子，問那個坐在椅子上的人。

「是有點熱帶水果的味道……」山下認真地回答，答到一半，嘴唇被封住了。

……豈止是有發燒的疑慮啊。

這次吻得淺些，沒有在廚房裡那麼纏綿而挑逗了。「嗯，我想初吻還是應該像這樣比較適合。」二度主動的人回到座位上，擺出類似唐璜的情聖姿態，輕鬆地說。

山下智久看著他，很緩慢很緩慢地，牽動嘴角微笑。「剛才在裡面那個，並不是我們的初吻啊。」

生田透過叉子上的半口鴨胸，看向他。「……啊？」

山下雙肘靠在桌沿，伸長了頸子，越過餐桌中央，叼走他咬了一口的那塊鴨肉。啊，美味極了。「……對於那天晚上在飯店的事，斗真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20.

原本為自己那天從飯店逃走前還偷偷拍下對方睡顏一事，產生了變態自覺的人，遲鈍地望著山下智久嚥下那口鴨胸肉。

不會吧……其實生田斗真不是沒想過：搞不好枕著人家的臂膀睡覺還是自己提出的要求。畢竟酒後亂性時的行為不是他能控制的，何況他的確很喜歡這個人，一旦失去理智，會說出什麼話來，他實在沒有把握。

但是，索吻這種事還是，太過分了吧──

他忍不住拿起餐巾，無意識地反覆擦拭自己的嘴唇。

「看來你真的完全沒察覺啊。」山下又吃了一塊自己碟子裡的鴨肉，抬起頭觀察他變換不定的表情。「反正事情都過去了，今天我也算是事後取得同意了吧……」

事後取得同意？生田斗真的臉色從尷尬轉為疑惑，以至於驚訝，其間不到五秒鐘。他打斷對方：「等一下。暫時放下你的餐具，看著我。」

山下依言放下刀叉，溫順地看著他。

噢，可愛的人就連說出命令句都這麼可愛～♥

「你剛才說的意思是──」生田努力爬梳他的話，試圖拼湊還原當晚破碎的劇情。「……那天你趁我喝醉偷吻我？！」

山下智久別開眼光，微微點了個頭。

……變態。生田斗真喝了口氣泡酒，稍微冷靜了片刻，回頭看見主廚盯著地毯看。「喂，我叫你看著我。」

「我……沒辦法。」山下忽然拿起桌邊的溼紙巾，按在自己額頭上。「請不要逼我。」

「什麼？」──現在是什麼情況？得知自己被偷吻的明明是我吧──生田迷惘地看著對面那個彷彿深受打擊的人。

山下智久做了幾輪深呼吸，才轉過來，雙手握拳放在桌布上，下定決心似地看向生田，目光焦距卻落在他背後的牆面。「下次我會努力，挑戰盯住你的眼睛三分鐘。」

「啊？」生田斗真終於發現他們的談話脈絡根本不在同一個次元裡。「停。停止。」

美貌的主廚坐在那裡，沉默地眨著眼睛，一臉無辜。如果這時有人闖進來，必定會以為受委屈的人是他。

生田先吃了一口風味溫和的焗飯，又啜了口酒。「首先，我想確認一下：你剛剛是說，那天晚上在飯店，你在我沒有意識的狀況下……」他停下來，清了清喉嚨。「偷偷吻我？」

山下失神地點頭，楚楚可憐地。「我也可以不要說出來。早知道你會因為這樣生氣的話……」

生田斗真看著他，心情十分複雜。「停，你先別說話。我們一件事一件事來──呃，我大概沒有生氣？」他自己也不確定。按照常識似乎應該生氣的，不過，反正今天吻也吻過了，要說是事後同意也沒錯……

他已然落入山下智久的變態邏輯陷阱裡了。

「雖然沒有生氣，不過我還是想確認一下。」生田努力在字彙庫裡尋找合宜而不失禮的措辭。「那個吻，是到什麼程度？」問完他又有點膽怯，伸出手掌阻卻對方回答。「這樣好了。你告訴我，是接近廚房裡那個呢，還是在這裡的。」

山下伸手指了指餐廳內場。

……深吻是嗎？變態。一個人深吻醉漢有意思嗎？！

生田斗真又咕嚕咕嚕喝了半杯檸檬水，放下杯子，說：「應該沒有做別的事吧？」

山下智久連忙搖頭，不過，喉結略微動了動，好像還做了個吞嚥的動作。

或許不要深究下去比較好。生田想，換個話題好了。「那麼，你剛才說沒辦法看我是怎麼回事？」

山下指指自己，用雙手比了個叉。

生田斗真嘆了口氣，「你可以說話了。」這是他吃過最讓人虛弱的一頓美味午餐。

山下智久看著白瓷餐盤上的醬汁。「對不起。我想我是太喜歡你了──不只是聲音，臉，還有……」

即便是被認為有自我陶醉傾向的人都聽不下去了。「所以你沒辦法直視我？」

「嗯。剛才，看著看著，胸口都有點不舒服了。Kiss的時候也是。」看起來身體很健康的主廚，捧著自己的臉，眼神依然望著對方背後的混凝土牆面。「很可怕吧？我也覺得很可怕噢，所謂的一見鍾情。」

生田斗真按捺下點頭附和的衝動。沒錯，是有點兒可怕，但是……

可怕的是你啊，山下さん。

21.

冰桶裡的冰塊融化了，發出一點喀啦喀啦的聲音。

「啊。再不吃，焗飯要涼掉了。」主廚說。他鼓起勇氣看了看桌子對面的人。還好，斗真正拿起叉匙進食。

這種時候還能維持食慾的人，肯定哪裡有點不對勁吧？生田斗真一邊嚼著甜蝦，一邊對自己做出判斷。

山下智久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對於自己的智商陡降無法釋懷。不，現在不能操之過急，就像尚未熟成的牛肉跟還沒有到達適飲期的酒一樣，硬要吃喝下肚，既浪費又對不起食材──可是，生田斗真並不是一塊牛腱肉；作為紅酒的話，1984年出廠的酒也可以喝掉了……

假使生田能聽見他心中這番不恰當的比喻，恐怕沒辦法這樣流暢地繼續享用餐點。實際上，他們只是沉默著各自吃飯。

這樣下去可不行，好不容易有點進展呢。

「那個，」山下試圖挽回局面。「我想我平常還是比較有趣的。現在，實在是因為太緊張了……」他看起來確實有些手足無措，竟然拿著沙拉叉吃鴨胸。

你的問題倒不是緊張。生田斗真想起來，第二次上門道歉並接受午餐招待的時候，這傢伙就說過自己很緊張。原來是這種層面上的緊張嗎？他如果放鬆下來的話，狀況會是……

他接著想起山下智久一個人在廚房裡跳Michael Jackson的畫面，嘴邊於是浮現笑意，必須即時拿起餐巾掩飾。

「拜託你還是繼續緊張吧。」看他緊張倒也很有趣。公關室的部下說得不錯，生田副室長有時候是有點劣根性。但這點劣根性，在某些人眼裡也是可愛的。

只是對話得到回覆，山下竟然抿了抿嘴，黑白分明的眼睛裡蒙上一層霧。「……請你別再像空蟬一樣逃走。」他想起那天早上醒來後的絕望，相較之下，現在真是幸福得像置身在雲端了。

──喂，不是吧，千萬別哭啊。再說，比起空蟬什麼的，我應該更像是光源氏才對──在生田斗真從中篩選出正確反應前，山下已經恢復了正常表情，鎮定地說：「下次做匈牙利紅酒牛肉請你吃。」

下次。「噢。」

不動聲色的邀約，斗真竟然沒有表示反對～♥

非但如此，生田微笑著，伸出手，越過餐桌，輕輕撥開擋住山下眼睛的瀏海。

就說了，很危險的噢。

「可以去你家嗎？」話說出口，看見山下驚惶地放下酒杯，生田斗真才想到需要解釋，以免他緊張得心絞痛。「我只是覺得，每次都到餐廳來，總是……」總是什麼呢：有點距離？怕給其他人撞見？這些理由怎麼聽都充滿了心懷不軌的暗示啊……

他一時忘了，對面這位約會對象不是女孩子，人家只怕他沒有心懷不軌的意思。

山下智久顧慮的不過是，自己家裡有點凌亂，對於同為獨身男子的人來說，大概沒什麼想像空間。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他還沒有發現對方眼神裡的嚮往，只顧著解釋。「我家的話，平常不太用廚房所以，簡直什麼東西也沒有……」

「總有爐子吧。」

「爐子還是有的，煮個蛋啊什麼還行。還有電子鍋和咖啡機……」

「那就可以了啊。」漂亮的主廚露出熱心的微笑。「紅酒牛肉可以先燉好，我用提鍋帶去。」

生田斗真固然性格開朗，可不是笨蛋，他還沒忘記半小時前這人坦承的事蹟，也知道引狼入室的典故。「到我家去嗎……」

「你果然全都不記得了，我聽了倒是很感動呢。」但是山下露出有點受傷的表情，竟然使他油然生出不該有的愧疚感。「那天，你喝醉了之後說，要我到你家去。還說，如果我去了的話，那就是特別的日子了，可以開那瓶瑪歌堡來喝。」

──聽起來倒像是他會說的話。生田的臉居然微微紅了，他自己知道，並不是氣泡酒的緣故。

22.

「……他現在又是在幹嘛？」餐廳老闆由於過度可疑的行徑，在工讀人員口中已經如遭流放的國王般失去了頭銜。

久木田健看著山下專注的背影，低聲說：「按摩牛腱肉……大概吧？」

酒井和牧瀨同時皺起鼻子來。

「Chef已經站在那裡按了半小時了。假使那頭上了天國的牛還健在，澳洲牛都能被他按成高級神戶牛了吧。」酒井香織一點也不顧忌聲量。「是說，我們的秋季菜單上有什麼牛腱肉做的菜嗎？」

牧瀨惠太郎連連搖頭，又停下來倒抽了一口氣。「難道說，老闆終於——打算為我們做出充滿愛的員工餐了嗎？」

「這個牛肉不是給你們吃的。」山下智久把那塊牛肉放進不鏽鋼盆裡，轉過身來，把盆子擋在身後。

原來全聽得見嘛。「那，員工餐呢？」牧瀨的聲音帶上一點哭腔了。

「噹噹──今天晚餐吃奶油明太子義大利麵。」主廚伸手敲了敲頭上的湯勺架，微笑著宣布。

可惜內容全然不振奮人心。「老闆你只是把那天的蝦仁換成明太子而已吧！」還被一語道破了。

「如果我沒記錯，這個明太子還是作外燴剩下的。」久木田看著檯面上的包裝袋，補充說明。

──進展果然還是……太快了點吧？

檢討冬季型錄會報時，生田副室長就那麼微微蹙著眉頭，盯著攤放在會議桌上的印刷品看，右手握著鋼筆，任筆蓋輕而有節奏地點著下唇。沒有人懷疑他分心在想些神秘的私人問題。

如果對象是女孩子的話，提議下次約會要到住處來做菜，當然令人高興……可是為什麼，對象換成山下智久，他就不能同樣全然感到高興呢？

「說起來，也不是不喜歡啊……」不知怎地，心聲化為語言，從齒縫間悄悄地溜出來了。

「咦？」坐在生田左手邊的廣宣部人員立刻轉過頭來，發出疑問。

大家便安靜下來等著他發言。

「啊，總覺得這份給便利商店通路的宣傳冊，在視覺設計上少了點什麼主題呢，雖然說第一印象也不是不討喜，色調相當明快。」雖然對於同事的提問，總能侃侃而談地應付得宜，可是，中午的時候，對著那傢伙，他卻詞窮了。

還紅了臉。

說什麼「因為是特別的日子，可以開那瓶瑪歌堡來喝。」這種富有暗示意味的邀約，簡直……簡直……像牛肉噗通一下跳進紅酒裡，還對著紅酒說：「嗯哼，今晚讓我們一起變成匈牙利燉牛肉吧～♥」那麼可恥啊啊！（←由於過份激動，公關室看板男這部份內心戲與主廚先生產生了意外的共鳴。）

這種危機感究竟從何而來呢？

要說過份主動的話……雖然他一向受歡迎，以往也不是沒有採取主動過，這點應當不成問題。所以，關鍵果然是……

──燉牛肉或者被燉牛肉的問題嗎？

由於換氣聲過大，再度吸引了鄰座廣宣部同仁的注意，生田斗真清了清嗓子，低聲解釋：「剛想起來有通給經銷商的電話忘了回，失禮了。」

……被燉牛肉（？）什麼的，果然一時很難令人接受。

就算對方是1985年份的瑪歌堡（？），唔，拉圖堡好了……如果被那樣協調的葡萄酒燉煮的話……嗯……

「需不需要暫且離席去回個電話呢，生田君？」終於，公關室長轉過頭問他。

「哎，是，我出去一下。」生田君低聲說。

退席後的生田副室長在逃生梯平台上打電話，當然不是打給什麼經銷商，而是打給拉圖堡……呃不，是山下主廚。

他本來是想推遲約會的。

可是，電話一接通，聽見鼎鑊聲中那句帶著鼻音的：『有事嗎？』他就說不出口。

「那個，你正在忙吧？抱歉。」斗真轉身背向逃生梯上刮的側切風，「我只是想問你，週末我需要準備什麼嗎？」

『不用啊，』回答帶著笑意，『你記得在家等我就好。我今天按摩了牛肉噢。』

……按摩牛肉？雖然不確定是什麼意思，但聽起來有點變態。

生田斗真走回辦公室，頹然地把自己扔進座椅。石塚從隔間裡抬起頭，瞥了他一眼。「怎麼了？會議還好吧？」

「我都忘了還在開會！」他急忙站起來。

「開會中都能忘了……你一定是最近太疲勞了。要不要給你兩張附近會館的90分鐘按摩券？」石塚笑著問。然而只得到副室長冷峻的神情作為回報。

奇了怪了，高級會館的按摩券就這麼不討喜嗎？石塚剛默默地關上抽屜。

23.

在家約會，氣味非常重要。

徹底清掃過住處，生田斗真最後把擴香瓶放在客廳和餐廳之間的隔間櫃上──這是他第三次改變心意：因為擺在玄關好像顯得太刻意了，放餐桌附近又會干擾進餐，總之就先這樣吧。放下手上的東西，他又折回去，打開臥室的門，深吸一口氣，確認味道不錯的同時，由於意識到這個動作的含意而迅速關上房門。

要說刻意的話，佈置了房間才叫刻意吧。這不是擺明了準備邀請客人進去……

在他猶豫不決的毛病發作之前，公寓的門鈴響起來了。

他抬頭看掛鐘，晚上六點，一分不差。

山下智久帶著食材和提鍋在大門口徘徊的樣子確實有點可疑，以至於他必須避開大樓管理員的眼光。他是到得太早了，但又不想表現出急切的樣子，結果就是看起來既可疑又急切地在約定時間按響了門鈴。

生田斗真又疑心重重地打量室內一番，才前來應門。「哎，請進。」他在木板地上擺好拖鞋。

進來的人望著他笑，他抗拒了兩秒，終於同樣傻笑起來，笑裡帶一點不好意思。「並不是特地為你買的，那拖鞋本來就是兩雙一組。」

山下踏進那雙和屋主一式兩色的咖啡色條紋布拖鞋，「喔。」就算只是這樣他也很高興。

而且，斗真穿著居家服的樣子，甚至比他想像中還要可愛～♥

「廚房在這裡。」其實屋子不大，不用他指，客人也看得見爐子的位置。

主廚走進廚房兼作餐廳的空間裡，看了眼餐桌上擺好的成雙的餐具，頰上重新浮現笑意。

「絕對不是為了晚餐特別買的。」生田斗真再度聲明。

「嗯，本來就都是兩件一組的，燭台也是。」山下點點頭。

何必特別提燭台呢。「不是，我是說──」他是想說就算他不做菜，餐具櫃裡還是備有碗盤什麼的。然而，廚房實在太小了，他們站得那麼近，山下智久放下提鍋，偏過頭就能很方便地親吻他的耳際。

像火柴擦過粗糙表面引發火光，他們理所當然地擁吻起來，忘了對話或者料理台上的燉牛肉。直到生田斗真的手肘敲在一片強化玻璃板上，發出聲音。

「欸──」山下伸手拉住他。

「是酒櫃。」屋主站定了，佯作鎮定地介紹起廚房設施。「爐子在這邊，有什麼東西要加熱嗎？」

──我、們，一起加熱可以嗎？

「嗯？」生田斗真看著忽然默不作聲的山下智久。

「……不用。我想牛肉應該還是熱的。」最後只需要切碎香料灑上去就行了。

主廚做涼拌菜的時候，身旁那位顧客把燉牛肉舀進小搪瓷鍋，他站得離鍋子很遠，手伸得很直，因為家裡唯一的那件圍裙穿在廚師身上，衣服濺上肉汁可麻煩了。

山下頻頻轉頭看他。若不是手上還有事情做，他只想一直看著他。真是奇怪，若世界上確實有一種景緻，能令夜空星月都黯然失色的話，那就是這個人了吧。

紅酒牛肉的風味柔嫩豐腴，配上清新的薄酒萊新酒十分完美──就算是如此華麗的味覺體驗，也無法轉移那道專注視線的壓迫感。

本來以為把燈關掉，用餐氣氛會比較柔和，結果在燭光中被凝視的感覺更微妙了。

該怎麼說呢？

生田斗真望著餐盤裡的牛肉，暗自思索。

啊，這就像是，被肉食性動物凝視的感覺吧……

24.

──等等！被肉食性動物凝視……這豈不是把自己放在獵物的位置上了嗎？

不甘心自居獵物的肉食系男子（自稱）於是抬頭挺胸，正面直視著對方，以視線迎擊回去。

沒想到，山下智久被他一看，立刻別過頭去，一邊端起酒杯灌下一大口酒，一邊拿餐巾遮住臉，並且發出一種在水裡吐泡泡似的，咕嘟咕嘟的圓潤笑聲，說：「拜託別那樣看我。」

這麼一來，倒像是他先做了什麼不禮貌的事似的。生田斗真委屈得幾乎皺起眉頭，但是山下從餐巾上方偷瞄他的眼神又非常可愛，「不要鬧了。」公關室看板男的聲線那麼溫柔，毫無斥責的意味。

生田疑惑地看著山下把餐巾蓋在臉上，好像呼吸困難般深深吸氣。

「怎麼了？」他放下叉匙，關切地問。

「有必要的話，請拿個紙袋罩住我。」山下在餐巾底下說。

「你有過度換氣症候群？」公關室副室長想起某次酒會上，那位恐慌症發作的夫人。

「不是。」那雙杏仁形狀的大眼睛又從餐巾上露出來，彷彿看著生田斗真，又彷彿盯著他背後的隔間櫃。「我只是……沒辦法和你視線交會太久。」

太久是多久？十秒嗎？

生田斗真想起上回在餐廳的情況，看來是真的──即使偶爾有自我陶醉的傾向，他實在不太能想像自己的凝視能產生那麼大的影響力。

……既然如此，還怕什麼肉食性動物呢！

想通了這點，生田拿起自己面前的餐巾，優雅地擦了擦嘴，然後站起來，走到客人身邊，兩手分別按在餐椅椅背和餐桌上。

「看著我。」他用命令語氣說。

山下智久別無選擇地看著他，眨了眨眼睛。過了幾秒鐘，手裡那條餐巾被他扯去了。他俯身吻他，或者該說，啃他。

這是暴露式療法。

山下一開始好像有點驚訝，稍後才閉上眼，開始回吻。隔著眼皮可以感覺到桌上的燭燄跳動著，宛如它們也被煽動了。

然後就有點失控了，餐桌上的杯盤彼此碰撞，要是不小心碰倒了燭台可不妙。

「看著我。」這回，其實用不著他命令。他們很近地彼此凝視。

生田斗真原本擔心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笑出來的──熱吻一個男人，把他壓在堅固的原木餐椅上。顯然他是多慮了。

山下智久先從鼻子裡笑了，輕輕推開他，站起來吹熄了桌上的燭火。

「欸？」生田在陡然降臨的黑暗中發出一個問號。

「啊……我以為這樣還能看見你呢。」誰叫他看起來總是發著微光。但事實上，山下智久只能往眼前朦朧的身影上亂摸一通。

「什麼？你當我是螢火蟲嗎？」生田斗真抓住他一隻往衣服裡走的手。

「怎麼會是螢火蟲，你又不是屁股發光……」山下還笑，「比較像水母……」

並不想被說成水母的人將他拉近，順勢堵住了他的嘴。

前往房間的途中他們好像撞歪了不少擺飾，磕磕絆絆的，不時還得停下來卸除衣物。開門的時候生田才惦記起拖鞋的下落，他們現在怎麼會都光著腳呢？

在牆面上摸索著電燈開關的手被拽下來。倒在彈簧床上的時候，他意識到這個問題：不開燈的話，感覺不到明確的視線，那麼，他好不容易發現的優勢就被解除了！

生田斗真想起身按亮床邊那盞落地燈，卻被牢牢壓在床上。

「喂，你早就預謀了嗎？」他笑得很無奈。

「嗯？」

「保持……黑暗。」房間僅有的那扇對外窗，只漏出半截微光，讓人勉強可以看見室內擺設而已。

「噢，」山下智久停住往胸前延伸的吻。「那個沒關係，反正我今天帶了眼罩來。」說著，他拍了拍還穿在身上的牛仔褲後口袋。

眼罩？

生田斗真忍不住想像了那畫面：開著燈的激烈love scene，其中有人臉上戴著眼罩。

他的喉結振動了一下，並不是吻的緣故。

──如果說這個人好像有點變態的話，那麼，因為想像中的畫面而略感興奮的自己，又算是怎麼回事呢？

25.

臥室裡微涼的空氣像潮水──浮著不知什麼花瓣氣味的潮水，正在被隨意攪亂，漸漸燠熱；同時床單上揉出起伏的浪，溫暖的親吻、冰涼的鼻尖相繼在皮膚上激起漣漪。

黑暗中，沒有畫面刺激視覺受器，但是根據觸感，仍然能夠明確感受到，自己正在擁抱另一個具有相同性徵的人。本來，生田斗真懷疑自己會在這種狀態下臨陣脫逃，或者不小心發笑導致悲劇。他可沒有嘗試過這一類的事，在他有限的想像中，跟男人上床──就算是十分漂亮的男人，那感覺肯定很奇怪……然而……

然而什麼？他其實已經不能思考。總之情況和預想中大不相同，有什麼壓倒性的東西剝奪了理性，這點和他以往的經驗也迥異。策略或技巧都派不上用場，原來處於被動位置是這樣的。通常到了這個階段他應該要低聲說一些沒有意義的話，她們每個人都說過，他的聲音好聽。

可不是嗎？當他仰起頭，輕輕發出嘆息，山下智久靠在他耳邊說：「你的聲音真好聽。」手指同時滑過他弓起的頸線，微微發癢。直到這時他才有想笑的感覺。

這時候當然不能回答「每個人都這麼說。」生田斗真只是從喉間嗯了一聲，攔住那隻手，不那麼漂亮的、略顯粗糙的手。然而另一隻手隨之向下探去，撫過胸膛、腹部，伸向最後一層衣物的臨界線。

生田斗真黑漆漆的腦海裡浮現山下握著紅酒瓶瓶頸，拿開酒器打開軟木塞的手勢。

也許他就是一瓶波爾多，1984年份的。壞年份。

他握住他，又吻他，那麼虔誠而溫柔，好像手裡握的是一瓶絕佳年份的瑪歌堡。

……果然是，一個不懂葡萄酒的主廚啊。

山下察覺對方在笑，有點慌張。「不對嗎？」畢竟是第一次幫別人做這種事，他只好停下來問；儘管按照反應判斷，他覺得自己應該做得很對。

生田斗真發出一個否認意味的音，跟著坐起來，在無光的房間裡凝視山下，黑暗中只能看見剪影。看了幾秒，他忽然湊過去吻那個剪影，嘴唇還沒相遇，倒是鼻子先撞個正著。

笑的人從一個增加為兩個，他們笑了一會兒，才又吻在一起。

「別笑了。」山下智久無奈地把他重新按倒。

生田斗真好不容易安份了，任憑撫摸，只在需要有反應的時刻發出聲音。

他想，自己的聲音是挺好聽的。

快感也就罷了，被探入的感覺還是十分異樣。他安靜下來，也沒有時間去想對方是怎樣深謀遠慮地把潤滑液隨同眼罩帶來他家的。

大概是此人安靜得出奇。「會痛？」山下問。

「感覺……很奇怪。」

當然奇怪。要說是開瓶器的話，哪有開瓶器是為了放進軟木塞而不是拔出軟木塞……

感覺奇怪到已經對這個比喻笑不出來了。

「等一下就好了。」山下輕聲說，然而話裡實在沒什麼把握。他也不知道等一下是不是就「好了」。

「嗯。」

奇妙地，對方乖巧的附和，卻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他抽出手指，俯身壓住生田斗真。

身體緊貼的親密感，其甜美更甚於進入。

即便如此貼近，山下也聽不見此刻佔據生田斗真大腦中樞的那個字眼：軟木塞。

軟木塞。

他可以感覺到那硬而膨脹，稍微被興奮的酒液沾濕的軟木塞……

不管怎樣想都，不合理。

「請忍耐一下。」

他知道這「一下」不會太短──應該吧。

毫無防備下，緩慢地，被充滿的感覺，更奇怪了。

「嗯……」他抓緊他，不得不。

幸好，過了一會兒，奇怪的感覺慢慢變成另一種，奇妙的快感，彷彿從體內流逸出來的高潮，綿長而輕快。

「再等一下，快了……」

生田想說這個他當然知道，他可也是男人。他忽然間想看看山下智久的臉。想看看他現在是什麼表情，於是，手從他肩上移到臉上，霎時間，彷彿觸碰到一絲顫動。

時間停止一般的剎那。他正停在裡面，而他捧著他的臉。

然後他們接吻。

比深吻更深。

26.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兩個人都在考慮，這時候是不是該說出那句惡俗又萬能的話。

「我……」生田斗真畢竟受不了沉默，先開了口。「你剛才應該沒有看到我的屁股發光吧？」一改口，卻說出了非常亂來的話。

山下智久發出他特有的，抽氣似的笑聲。生田想，他一定是皺著鼻子在笑。

笑聲停下來，又是幾秒的沉默。然後山下說：「我也是。」

他當然知道生田斗真改口前要說什麼。那笑不是因為有趣，是因為高興。他在被子裡找到對方的右手，輕輕牽住了。

眼睛習慣以後，室內的黑暗也變得柔和，倒是那扇窗顯得很亮，發出幽藍色的光，像一千隻水晶水母游過水面下的舷窗。

「我想冲個澡。」山下在陷入昏睡前說。他有點擔心一旦睡著，也許醒來後又得面對〈空蟬〉似的場景。

生田斗真啟動了職業性的有求必應，起身開燈，「我拿毛巾和衣服給你。」

不出所料，山下盯著他手上的嶄新內褲和睡衣微笑。他果真準備得太週到了，這怎麼看都像是為對方過夜做的預備嘛。

「這個也是兩件一組？」山下問得故意。

誰要跟你兩件一組穿情侶內褲！「特價買的，客人專用。」

「客人」帶著含蓄的笑容接過，主人未曾注意他的手指微微發抖。其實我們尺寸一樣，我完全不介意穿你的小褲褲呀親愛的～♥

──要不是對方已經穿上內褲，趁亂撿起人家剛剛脫掉的貼身衣物穿上這種事，他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嗯？」生田斗真狐疑地看著站在原地的人。「浴室在門口右邊。」

把相當於八公里長跑後的汗水沖洗乾淨，山下智久擦乾身體，穿上衣服前把鼻子埋進浴巾裡，深深吸氣。

真想把斗真的味道帶回家。

到了這個階段，他依然無法露出全部的（變態）真面目。「這個放哪裡？」走出浴室，他鎮定地指著浴巾問。

「放在你腳邊那個籃子。」

換了一身衣服的生田斗真，看起來清爽極了，山下簡直懷疑剛才發生的事僅僅是他片面的幻想而已。他本想回房間去檢查床單，再看一眼，卻被生田手裡的東西轉移了注意力。

「啊。」

那雙漂亮的手，握著瑪歌堡的瓶頸，正是那個他為酒繫上緞帶的位置。

生田斗真把那瓶1984年的瑪歌堡倒進高腳杯裡。

「說好了要一起喝的。」他說，眼睛盯著葡萄酒的表面，希望對方不要發現自己有點難為情。

山下也沒有看他，而是看著清空了餐盤的桌面，重新點起的燭台底端，用眼熟的金色緞帶繫了個歪歪的蝴蝶結。

匆忙打上的樣子。

這真是。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的。」

他小心接過那隻杯子，杯子裡的酒在燈光下搖曳出紫紅色的光。

生田清了清嗓子，這種場面讓他忍不住想說祝酒詞。要是脖子上繫著領結的話，搞不好他真的會長篇大論起來。然而他看著把鼻尖探進杯口裡的山下智久，只是舉著杯子微笑。

山下發現自己失態似的，跟著舉杯。這時候，好像應該說那個吧？「敬──好年份1984。」

1984年生的人低頭笑了，頰側浮現微渦。「敬1984。也敬カリーナ──」

「你說C開頭的還是K開頭的？」

「……都可以啦。」

「就是這樣隨便判斷才會搞錯啊，副室長先生。」

「就是隨便亂來地搞錯了，我們今晚才會在這裡喝瑪歌堡啊，山下主廚。」

「……嗯，敬1984。也敬カリーナ。」山下抿了口酒，固執但小聲地加上一句：「是C開頭的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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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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