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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語之貝

Ryoko

Dec 13, 2016

51

7 分鐘

他們都喜歡海邊，幸好生在島國。島嶼四周全是帶著鹹味的曲折海岸線，一到天氣溫暖的時候便搭起許多海濱小屋，招攬被海水吸引的衝浪客。

春天還不很熱，海灘上的砂摻著濕意與鹽粒，偷偷地擠進腳底板和鞋面之間。

那年，山下智久迷上了衝浪，在還沒有入夏的時候，皮膚就一下子曬成古銅色，襯得頭上金髮更淺了些，要不是臉蛋夠漂亮，看起來實在極為不良。

他每逢假日都往海邊跑，然後帶著陽光和海的氣味折返。總是折返過頭，不回家，直奔生田斗真的房間。

很久很久以後，生田斗真在桌腳底下的隙縫裡掃出細細的砂礫，想了片刻，才想起那個夏天。

那個夏天，山下智久送給他一些東西，拿走他一些東西。其實這和夏天之前或之後也沒有兩樣。

山下送給他一個貝殼。那貝殼後來到哪裡去了呢？拳頭大的卷貝，白色的邊沿裡鑲著葡萄紫的花紋。想到貝殼的空隙裡曾經住著自己最討厭的軟體動物，生田斗真遲疑了一下才從對方手裡接過。

當然，那只是枚乾淨的空殼而已，不知道那隻貝已經死去了多久。貝殼很輕，尖端有美麗的渦卷花紋。拿在手裡就能確定那只是無機質的構成，安全、無害、沒有生命的汙染殘留。

「你聽，裡面有海的聲音。」山下粗魯地捉住他的手，把貝殼輕輕按在他的耳朵上。

聲響從曲折的卷貝內側流瀉而出，一波一波，的確像是虛構的海浪，節奏規律地週而復始。

忽然，貝殼裡的海浪聲變得巨大且急促。

金髮的少年倚在他身上，以整個人的重量。那年夏天，山下智久很消瘦，即使是那樣掛在他身上，也輕得讓斗真害怕。

他寧可他重一點，才不會有很容易就要從眼前消失的錯覺。

斗真笑著推開他，把貝殼放在桌上。

寄生在貝殼裡的，那年夏天的浪潮聲，其實一直到蕭瑟的冬天結束為止，生田斗真常常會拿出來聽，像定番的安眠曲。

有個男孩踏在那潮浪上，安靜地走進他的夢裡。

並不很久以後，生田斗真不小心得知，寄生在貝殼裡的海浪聲，其實只是自己血液流動聲音的共鳴而已。

是錯覺。

美麗的錯覺，就像那個曾經纖細得彷彿要消失的少年，後來又長成了有一公尺胸圍的金剛芭比，繼續送給他一些東西，帶走他更多東西。

那年夏天的浪潮聲，原來不是他帶給自己的。從貝殼裡，斗真只是反覆聆聽著自己血管中的流體歌唱。他闔上為了查資料翻出來的書，百科事典永遠是這麼煞風景的玩意。

「我找不到了，那個貝殼。」有一天突然想起來，斗真對山下說。

「那個貝殼？」山下智久點點頭，他閉上眼睛就可以看見那枚淡紫色卷貝的形狀。那是他那年在沙灘上所遇見最漂亮的一件禮物。

「可能丟了吧。」這中間發生過很多事，生田斗真不只一次清理過留在自己手邊的歷史殘餘。

丟了也無所謂。山下真的閉起了眼睛，讓那枚貝殼在自己腦海裡發出多年前九十九里海濱的波浪聲。他們之間的信物很多，丟掉了，他可以再送他別的。

大家都說生田斗真是很溫柔的人，只有少數的人才知道他的溫柔有多殘酷。就像大海，看似能包容一切，其實是對一切都無所謂。無所謂，所以可以極盡溫柔地微笑，可以只說對方想聽的字眼。

那些別人會不會因此受傷什麼的，他一點都不在意。

山下智久喜歡那樣的海，包括海的日與夜，晴朗與風暴，柔軟與暴虐。

「你知道嗎？從貝殼裡聽見的海浪聲，其實只是你聽到自己的血管發出的回聲而已。」這樣若無其事地說，也是斗真流的殘酷。

山下智久睜開眼睛。

「嗯，但是那是被海浪培養過的貝殼啊。」即便是發出回聲，也或多或少還帶著來自浪潮的記憶吧。

「跟這個是一樣的。」斗真拿起床邊的啤酒空瓶，把瓶口輕輕按在山下的耳邊。

「才不一樣。」聽了一會兒，山下移開斗真的手，那手勁依然是少年時期的粗魯。

「你只是忘記了……」生田斗真側耳傾聽那隻金黃色的玻璃瓶，聽見如海風呼嘯般的音色。

「那是被上總國的海和我培養過的貝殼。」山下智久小小聲地說。隔著玻璃瓶，斗真好像沒有聽見。

山下智久在春天的無人海灘上撿到那個卷貝。

回家洗乾淨裡頭藏著的細砂，晾乾，就變成一件美麗的裝飾品。山下想起小時候外婆告訴自己的，貝殼裡包裹著海浪聲，是真的。他讓貝殼貼著耳朵，想。

一定是多年反覆聽著浪潮的頻率，讓貝殼被刻鑿成海浪的留聲機。

那麼，如果重覆對貝殼說一句話，它是不是也可以如實傳達？

山下智久仰頭喝光了自己手邊的那瓶啤酒。他瞇著眼睛，從瓶口裡看見瓶底透出黃澄澄的光。

「我喜歡你。」他對瓶子說。生田斗真以為事隔多年又突然被告白，嚇了一跳。回頭看他，又覺得這人是傻了。

「你有這麼喜歡喝Corona？」

山下智久把手裡的瓶子湊近他耳朵，「吶，跟剛剛那個聽起來不一樣吧？」

「哪會有什麼不一樣……」斗真看著他，忽然間就明白了。

「一樣的嗎？」山下收回手裡的瓶子。「嗯，培養還是需要時間。」

「好像又不太一樣。你這個也許好聽一點，一點點。」生田斗真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粒米的高度。

一點點，在海平線般一視同仁的殘酷裡，那一點點在意反映的是深邃的溫柔。

山下智久就高興起來，丟下瓶子，笨拙地抓住眼前的人的衣領，仔細吻他。

瓶子倒下來，滾到床腳，安靜地停住。

這是一隻幸福的啤酒瓶，雖然還遠遠比不上那個被深埋在垃圾掩埋場的貝殼。貝殼君可是足足聽了兩個月份的「我喜歡你」唷。

當然不如先前數十年的海浪聲洗禮，但也許仔細聽，可以發現在它發出的共鳴聲裡，除了海浪般的錯覺，還隱約藏著那句話。

「我喜歡你。」纖細的金髮男孩踏過那潮浪，細語著躡步走進生田斗真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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