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屋裡有顏如玉》 - 第十三葉

那是前天的事，剛好是他和小周去參加他們社團活動的當天下午。常一磐和他的副社長羅思麗，與幾個幹部人員來到誠品書局，想麻煩店長幫他推薦他的第三本新書。

黃店長不是第一次見過他，因為常一磐在大三時就曾經找過他，那時是推銷他的第一本處女作。但那時候黃店長並沒有直接經手新書推銷的作業，所以對常一磐寫的書本內容一點印象也沒有。

黃店長本名叫「黃宗耀」，在近十年前進入誠品書局團隊的行列，然後很快成為誠品台大店的主要管理者。黃店長本身不是個書癡，但是個很負責任的人。基本來說，希望他幫忙推薦的書本，他都會看過一遍，除非時間不足或內容太難，不然「先看完別人的書後，再做要不要幫忙宣傳的打算」是他的一貫準則。

雖然是個人的主觀性判斷，但是憑著他獨特的眼光和相當精準的判斷力，被他推銷，捧紅的新書與作家都很成功地打響名號，算是有口皆碑。所以請他幫忙的「出書者」相當多，就像是大受單身男女歡迎，「絕對配對成功」的超級媒人。

常一磐的新書還算是很熱賣，銷售量不錯。當他的第二本書在他碩一時問世，再度找上門來請他推銷時，他就開始注意到這個人。

「常一元…我曾經在某個飯店裡看過他。不愧是父子，同一副的嘴臉感覺就像是直接複製過來的。雖然是個成功的實業家啦，但聽說手段相當強勢。」

「那是學長的父親，我也覺得他們長得超像。………所以，店長是不想替他繼續宣傳推銷囉？」

「是呀～～先不管他這個人，他寫的東西，我覺得根本就賣不太出去，還可能被抨擊！…不知道以往那兩本書的銷售量是怎麼來的？」

因為常一磐第一次給他的印象還蠻深的，所以之後他就很在意這個看似有錢有實力的財閥二世祖。第一本書的銷售量不錯，那到底是寫了什麼內容，黃店長在隔天就拜讀了常一磐的第一本書。

看完後，他想去把那次負責推銷廣告的負責人給抓過來嚴刑拷問！

這本書的主觀意識太過強烈，根本就是「一言堂」！即使裡面說得頭頭是道，但黃店長愈看頭愈大，還冷汗直流。但是那一次，他還是替常一磐推銷了第二本書，因為之前第一本的「銷售量」給他一點信心根據。

他想知道是怎麼回事，於是就特別留意那一次的銷售情況。那次的銷售量一樣創下佳績…這讓黃店長差點下巴掉下來。

「真的是很…很特別的一本書嗎？」

「豈止特別！！我還以為，這是極權國家或是過去極權時代才會出現的東西。黃小子呀，我雖然書沒唸那麼多，但一些觀念還是清楚得很。我做為書局的管理人，也是有看看書的習慣，但是那個常家太子寫的東西，我覺得那是他個人一種奇怪的理想，很牽強的…連我這種一般人都看不太下去，更何況是你們這群高級知識份子！？」

「所以就是，之前那兩本的銷售量之好，讓你不太能接受？」

「不只是這樣！這根本就像是你們年輕人常常說的…..喔～就是「灌水」啦！那根本是集體灌水而造成的假象。」

「…店長，小聲一點，其他人在看！」

說著說著店長的情緒慢慢高漲，剛剛就愈說愈大聲。黃店長聽見黃敬廬的提醒，立刻蓋起嘴巴，然後對著周遭望過來的客人笑一笑。

「…哎呀！有點丟臉啊！謝謝啦，黃小子。」

「不客氣。到底是怎麼的灌水法呀？」

黃店長看見第二本書的銷售成績，也想明白這個不可思議的銷售成績是怎麼來的。這本書在推出後，基本來說沒幾個人有掏出錢買下，也有的客人或店員私下和他說，這本書的觀點太過偏激，個人主義太重，相當難以吞嚥。

這和黃店長的看法不謀而合。可是當他看見這本書的銷售成績如何出現的方法後，他相當地傻眼。

「你有聽過大批團購或一個人一次買了一大堆書這些事情......但你有沒有聽過，幾乎同一批，同一個面孔的人，在每個固定的時間會出現在書局裡，然後一下子就一個人買了十本，其他人也跟著一樣買了十本，就這樣持續了超過一個月？」

「…這是什麼？！」

如黃店長說的差不多，在一個多月內，在一個固定時間內，中午、下午與晚上，出現在他店中的詭異特殊人群（黃店長幾乎可以認出每個人的臉，因為就是他們那堆人），用團體接力，一人買十本，十人就買了一百本的方式，一批一批地把常一磐寫的書給買下。在一段時間內就消耗掉幾百本，幾天內就好幾千本，於是乎上萬本的銷售佳績就這麼誕生了！

「那段時間也有人打電話說要預購…哼，還可以供不應求呢！真是他媽的詭異！…抱歉，我說了粗話。」

「沒關係…這種買書的方式真是奇特，那群人就那麼愛學長的書嗎？！」

店長不太在乎地聳聳肩：「誰知道呢～～？因為是客人，他們也沒有鬧事，而且他們的奉獻也給了店裡不錯的業績，所以我也沒說什麼。」

「…那，店長這一次也會幫學長推銷吧？畢竟對你有好處…」

「…啊～～你說得沒錯，當然店的生意愈好，對我和店員的好處就愈多。我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社會是勢利的，你還在就學，還沒真正踏入社會，還不知道社會的黑暗。人會面對現實而低頭，不是忘記理想，而常常是…為了生存！」

「…那、那…店長有什麼好顧慮的呢？你是生意人，賺錢也是天經地義。和我說這些事是為了什麼呢？」

黃店長蹺起二郎腿，摸摸橫擺的左小腿褲管。一如往常，周遭不乏買書看書的顧客，而他們就是他的利益來源，開書店不是做慈善事業，沒有利益也是無法持續。生意人「金錢至上」，即使那件事讓他感到荒誕無比，但不用多說的那還是一筆可觀的利益。

「為了什麼呢…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還是書看多了？我覺得…那種東西是種邪魔歪道，不該給人拿到或是看到……我只是有這種感覺。」

「嗯…所以說？」

「…我回絕了，回絕了一筆可觀的利潤…哈，很可笑是吧？！」

「噓～～店長！！」

「啊啊…..聲音又太大聲了！（壓低音量）…我拒絕他的請求後，他臉色很差，一句話不說就離開。嘖，連低聲下氣求一下都不肯，果然是執褲子弟，傲得很！」

（應該是紈「ㄨㄢˊ」褲子弟吧？）

「…….店長，你的作法，我不知道是要說做得好還是什麼，畢竟我連那本書都沒看過。」

「哈哈…你說得不錯！但還是謝謝你，讓你又浪費時間陪我這個老頭發牢騷！說得有點久都覺得渴了！走，上去吧！我請你吃一頓！你還沒吃晚餐吧？」

「啊，不用了，謝謝你。」

就這樣，半被強迫聽了一小時中年人感性時間的黃姓青年，在店長的慣例半強迫下，吃了一頓還算美味的昂貴晚餐，還又多了好幾張書店的優待券。

今晚算是收穫豐富，黃敬廬心想。跟店長聊天後，他覺得心情紓解了一些。悠然地騎著他心愛的老爺車，迎著涼爽的晚風，從基隆路那邊要回去宿舍。他最近很喜歡從那邊回家。黃敬廬騎過蔡伯的二手書店，他正坐在竹藤椅上，對著門口吞雲吐霧。

「蔡伯伯。」

「…阿廬，最近怎麼不來找蔡伯伯呀？和書本疏離還可以靠用功來彌補，但和人心疏離的話，可是相當難彌補的耶，你知道嗎！？」

「…伯伯，你又講一些我不太懂的話。」

「你怎會不了解…絳春的兒子會不了解？！嗯嗯…是要考試了嗎？」

「沒有，還沒到考試時間。啊啊…伯伯，我可以看看你店中的書嗎？」

「書店開了就是要看人看的呀！你要買書還是純看書？如果是前者，那找到你要的書後再來找我；如果是後者，那就自己慢慢看吧。」

「啊啊…伯伯，不管是買還是要看，都是要先找吧！你這些書堆得跟山一樣，要找出來還要花一段時間呢！」

「阿廬，我不是說過，「真正的知識，是要……」」

「「手勤腳勞才能得到」…我明白啦，伯伯。」

「…孺子可教。找到你要的，再拿到我這裡來。」

黃敬廬想起選修的戲劇老師要他們買相關的書，因為回憶起之前在蔡伯的店裡，曾經看過那本書，所以想從這裡買，也比較便宜。

可是光是要找到就是個大工程。如寶山般的巨大藏書，雖然滿地財寶，但要找自己需要的卻是有點難度，沒有耐心與細心就無法征服這個寶山。

蔡伯很挑，即便是二手或三手以上的書，他對於書本的完整性、可看性與內容都很要求，被他歸類為「亂七八糟」的書籍是絕對不收。所以在這裡找出來的書基本來說不會是破破爛爛的，絕大多數還保有七成以上的完好程度。

蔡伯說完，收起竹藤椅就搬進去店裡面，然後就坐到他的店長桌前，繼續嚼著他的菸草。黃敬廬不是第一次來他這裡找書買書，所以蔡伯也無須在一旁盯著他。

在與天花板齊高的舊書架森林裡，黃敬廬在其中探險。他以依稀的記憶慢慢辨認，在可能的區塊內做地毯式的搜索。蔡伯有時候會看著他的背影，神情慈祥又暗帶憂愁，不知道是看見黃敬廬而想起什麼過往。

背影動作停下，黃敬廬挖到寶了！

「…糟糕…….這是……嗚…！？」

他剛剛想把一本《歐洲自由行》給扯破……拉緊兩邊的力道驀然放鬆，他像做錯事的小孩急忙把書給塞回書架裡。

（把那本書…給破壞掉！）

（怎麼回事…最近我是怎麼了？？！！）

（吞噬它吧！）

除了宿舍裡的怪事外，他也發現自己對於「閱讀」、「看書」變得意興闌珊，變得很不想看書，看了都會覺得厭煩。而且過往他挺自豪的記憶力也跟著衰退，老師說的東西他也只記得一半…之前不會這樣！

剛剛他居然想把一本書給扯爛，就像見到仇敵！！

「書」變成他的仇人？！這是把天空與大海給顛倒過來都不可能發生的事，他可是被譽為「兩腳書櫃」的書癡，買書看書都嫌不滿足了，還會有時間去討厭看書？！

那剛剛的舉動又是打哪來的？不會是「王下七武海」多佛朗明哥的能力使然吧？那無意識的破壞行動…不，不是無意識的，剛剛是「很」有意識地！

他倏然站起來，吸了一大口空氣，定定神後立刻再掏出一本書。

（撕了它……破壞它吧！！）

「………喔喔…..…不行！我的身體，我的腦袋，你們是造反了嗎！！？」

《齊瓦哥醫生》，俄國作家鮑里斯的著名大作，描寫一名醫生和其他兩位女子的三角戀情，以1920年代左右的俄羅斯為背景。黃敬廬很早就想看這本書，可是現在他是找到了，卻只是一股腦地和他的手做對抗。

「…….我是怎麼了！！？……為什麼會想把書給撕爛！？為何連一兩頁都翻不下去！？」

（撕破…撕破…把它們一起搗毀吧！！）

「嗚…………！！」

（快點呀！！）

（吵、吵死了！！快走開～～！！）

極度的驚嚇與懷疑，幾乎讓他無法思考。黃敬廬用力地不去聽腦袋裡的魔音，催促自己闔起書本，然後急急忙忙地把小說給塞回去後，就匆忙地直接離開。

「…嗯？阿廬，你怎麼了？幹麼…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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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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