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教的東西,你們不要忘記,期中考會考…尤其是我對你們說的話,更不能忘!」
文字學在傅鐘的二十一響下結束,老師還在快與人高的講台前,跟其他學生聊著與方才課堂上不太相干的事。還坐在座椅上的黃敬廬,正翻著厚達九百多頁的《說文解字》發愁。
中午時分,正是這個校園最喧囂,最忙亂的時刻。幾個女同學笑著走過,坐在一旁的男同學正一邊灌著礦泉水,一邊眼睛都不看地把《說文解字》硬是給塞進書包裡。
這次的小考應該很簡單呀…怎麼他會有寫不太出來的感覺!?
黃敬廬苦惱著剛剛七十分鐘前的小考,非胸有成竹寫出來的答案,讓他心虛地不禁懷疑昨天根本沒有複習過文字學。有一題要寫出許慎六書的優缺點,他怎會寫不太出來!?明明昨天有再看過說文後面的序文部份,又複習過上課的筆記。
雖然說他並沒有看得相當認真,最近開始會這樣…...
白底的木桌上只有一隻藍筆和紅筆,與A4大小的活頁簿。腦筋死命地抓著之前小考的內容,他眼前充斥著一堆文字學符號,然而就是沒有他要的。
難道他的記憶力衰退了!?
莫名的恐懼像極地冰層下忽然破出的水泡,無一絲跡象可循,頓時讓他感到戰慄、疑惑與失落。
太快了吧?!他還是正值青春的大學生耶!又沒有常常熬夜,也沒有天天吃泡麵,灌飲料。
心情一下子鬱悶了起來,就跟早上的震驚一樣。當然,他還是念念不忘早上的事情,連在剛才的小考裡也是。收拾東西的動作像是缺少機油的滋潤,黃敬廬暗自埋怨屁股的刺痛,想要先離開這裡。
像音樂廳有著明顯斜坡的一樓大教室,非獨立式的分成三排座位,中間的最寬,三十多公尺長的長矩形桌椅,如白色、稀鬆的石灰岩梯田自下而上延展,這是模仿歐洲古老大學教室座位的擺設。在教室左側的走道(即講台對面的右邊)站在座位排出口的人,身材不高不壯,兩手拉著雙揹式背包的揹帶。
一下課不久就站在那邊,應該是在等黃敬廬。
他開口,表情就像是今天放假一樣:「阿吧…阿廬,你肚子吧餓了嗎?」
如果這是一種加工過的暗語或是謎題,那也稍嫌簡單。還維持國中生身材的人,有意無意間安插於語言裡的特殊尾音,讓一整段簡單的話變得細碎又費解。
「嗯……有一點點……小周,你下午還有課嗎?」
「七、七八吧節還有日文一。」
「喔喔,對齁……」
被喚作小周的人,有著和古龍筆下「四條眉毛」的人一樣的名字。周小鳳,他父親周小龍是個重度武俠迷,所以很順理成章地就把他的兩個孩子取了跟書中著名人物一樣的名字。
話說他的妹妹好像叫芷若。
因為周小鳳覺得自己名字有點娘,又曾看過〈鹿鼎大帝〉,所以不喜歡被人叫「小鳳」,於是朋友們就叫他小周。剛剛黃敬廬想和小周談談今早發生的事,但又臨時說不出來。偌大的一零一教室裡,老師已經離開,只剩下幾個人。
小周說:「今天…今天的小考,你覺得怎樣吧?」
「欸~我覺得有點難…….你呢?」
「巴…不是吧巴!?你會覺得難嗎?」
問的人似乎很訝異黃敬廬的回答,佔臉部比例頗多的大嘴如魚兒呼吸般開闔,可以看見兩顆突出的門牙,像長得太好的筊白筍。黃敬廬說:「…有一點….有一題問轉注與假借,我真得寫不太出來…」
黃敬廬想起五哥(文字學老師的暱稱)之前講解「六書」時,提到:到底「轉注」與「假借」應該是「造字之法」還是「用字之法」這個議題。這個千古懸案,學者各有見解與立場,所以算是莫衷一是。五哥希望大家回去想想看,但黃敬廬倒是沒怎麼有興趣。講義那一段到底說了什麼,今天就考出了相關的內容,可是除了大綱和部份的片段外,黃敬廬感到該塞入腦中的東西,就像是被風給吹散的浮雲,竟不著痕跡。
「那一題,我、我也不太會寫…老師也沒有說…說清楚…只要我們回去想巴巴…」
黃敬廬看著眼前的朋友,腦內翻譯機還在解譯小周說的話。說話總是「吧呀吧呀」,所以讓小周還挺自卑的。雖然身為台灣最高學府的學生,但他內心的自卑感也是和他的學歷一樣高。如果人多一點他就開始沉默。叫他上台對著人群說話,倒不如叫他挖洞鑽進去。
一年級黃敬廬還是菜兮兮的新生時,小周於國文課上就坐在他的旁邊。那時是隨便選位的,單班與雙班分別給不同的老師上同一門課。起初,黃敬廬對於悠悠哉哉走進來的老師,那種暗蘊智慧的粗獷面容讓他印象深刻。剛開始是老師的自我介紹與認識新生,黃敬廬望著前方還在述說自己高中時代事蹟的老師,很認真地思索:要不要偷偷掏出《地海傳奇》來看。
反正那是別人的高中事蹟,再加上老師似乎還很意猶未盡,或許會講到兩節課。感到一點無聊的黃敬廬,右手不自覺地向後伸向掛在椅子後面的背包。
但還沒有摸到背包袋口,一邊怯生生的聲音,好像剛從冰寒的暴風雪裡走出來。左手邊的同學主動和他攀談。
「請問…你有沒有橡皮擦吧?」
「橡皮擦吧?….喔,你是說橡皮擦嗎?」
「對…對…」
那天下午,秋日的陽光照進教室,讓整間教室的一邊被熟透柿子般的光輝給籠罩。窗外是有著鵝黃外牆的兩層樓建築,環繞著幾棵高大挺拔的白千層。說話有點結巴又帶著奇怪語尾的同學,帶著期盼的神情看著黃敬廬。後者把擦子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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