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吹出陣陣涼風,就像走進裡頭就到了夏季的北歐或阿拉斯加。黃敬廬和周小鳳兩人一塊離開圖書館,沿著活大和圖書館系館前的路,然後向右走進小椰林道。小椰林道是椰林大道的小分支,起名之因也是因為兩邊種了大王椰子樹。自椰林大道之尾朝左,筆直而體型小一號的小椰林大道,遠處盡頭是「思亮館」和一棵高大扶蘇的榕樹。
因為下星期要交通識課的作業,挑了一門跟自然領域有關的通識,住在台北板橋的小周特地來到這裡,想尋找相關的資料來完成報告。
「小周,你真認真…難怪上次會得書卷獎!」
「啊啊…不,不要這麼吧誇講我…啦!」
小周的認真和努力是很多人都看得到的,黃敬廬所說並非溢美之辭。但考慮到好友臉皮厚度不足的問題,所以也就很知趣地不再繼續說下去。
好幾個小孩踩著滑板車,把自己的愛車當作閃電霹靂車地互相追逐。黃敬廬跟著小周走也不是有什麼目的,僅僅是想和朋友說說話而已。路過圖書資訊系館後,一邊是綜合大樓,老舊的煤灰外表證明它是台大的元老建築群之一。樓下外頭有著選舉陣仗的旗幟,列隊豎立。每個旗幟一旁都站著一個人,表情是典型的警衛撲克臉。
「台大新.書改社」,顯眼的大字勾起他的記憶,他想起那天遇見的兩位男女。
「啊!…阿阿….廬,那吧個人不是?!」
好像是翻牆時剛好被抓包的語氣,小周停止腳步看著從大樓裡走出的人。
「那是…學長旁邊的女生?」
有付專業秘書樣貌的臉,想忘也忘不了。被稱作「Rose」的女子和其他兩個人一塊踏出綜合大樓。黃敬廬湧起「還是逃走吧!」這個念頭,但他又不知道為何想要逃。
姿容端莊且嚴肅的秘書看見前幾天似乎有預約過的兩位來賓。
「…你們是…那天的兩個中文系學弟?」
「你…你好。」
原來她也是學姊呀!
他們被「特別地」記住了?還是只是對方的記憶力很好?冷面的秘書朝他們走過來,用高級助理接待重要客人的專業口吻說:「你們好,沒想到會在這裡見面。剛好,今天我們社團有活動,不知道你們可否賞光參加?」
「啊啊…但我們有事……」
兩個人發揮中文人的「溫柔敦厚」精神,想委婉地拒絕對方的邀請。但是,自兩邊靠過來的人是怎麼回事?本來各自站在旗幟旁的人,現在像鎮暴警察要鎮壓暴民般朝他們兩個小市民靠攏。小周因人群壓力陡增而緊皺眉頭,下意識地往黃敬廬背後退縮,被當擋箭牌的黃敬廬也感受到人群的包夾。
即便對方像沒有惡意,但是…這種詭異的壓迫感是怎麼回事?
被鯊魚包圍的弱小獵物,牠們的心情也和黃敬廬兩位一樣嗎?幾個人像接受了一道無聲指令,要強行地把客人留下,至少不讓他們跑掉—黃敬廬是這麼認為的。
Rose神色不變地,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那些人的行為。
「社長很歡迎任何有才能的人參與他的社團,也希望有更多人可以共同參與他的偉大事業,所以…非常誠摯地希望兩位學弟可以進來參觀一下。」
「啊……我們是真的有事情….感謝你們如此殷勤的邀約,可以…可以改天再說嗎?」
「這樣呀…可是這樣我會很感到困擾,不能達成社長的期待。」
(但是我們也會很困擾呀~~!!!)
黃敬廬心中的吶喊,真希望對方可以聽見。黃敬廬和周小鳳兩個人已經被圍在人牆裡,對方面色昏沉得像沒有知覺,也不覺得這樣做哪裡奇怪。
對方是要逼他們進去嗎?這些人該不會就是社員吧?現在該怎麼辦,是要強行突破嗎!?他看看已經龜縮到後面,嚇得臉色發白的小周,身後的背包跟著身體一起顫抖。
一隻等著被吃掉的羔羊!
「……那…我們就去看看吧…反正事情也不急…」
「太好了,我代表我們社長感謝你!請進,我來為你們帶路。」
合掌一拍,像敲定了公司合併的契約。圍著的人牆立刻散開退回原位,就像是程式設定好的人偶一樣。Rose擺著請進的手勢,剛剛跟著Rose後面的兩個人就站在他們倆身後,就像怕他們跑掉。
(算了…就趕快去看看,然後趕快閃人吧!)
因為週末假日的關係所以沒開燈,大樓裡走廊顯得昏暗,而且幾乎整個樓層的教室都鎖了起來。這時候應該不會開放給學生使用,除非是有先申請過。在半無奈與半緊張的步調下,黃敬廬他們來到四樓。樓梯附近就是四零一教室,退色的粗綠是每層樓教室外的基本色調,而且地面很髒亂,到處可見飲料杯、保麗龍碗或塑膠袋。
只有這一間教室裡的燈是亮的,但裡面卻有點安靜。社團活動不是都會吵吵鬧鬧的嗎?而且這層樓又好像只有他們這個社團在辦活動。
「到了,我去通報一下,請兩位等一下…」
其實越往上走就越後悔,好像深入賊船。聽見Rose說要去通報,黃敬廬覺得有種學生被逼迫簽到的感覺。女秘書來到前門敲敲門板。
等一下,門上為何有個小型矩形的窗口?!其他教室沒有,為何這一間比較特別?!
過一會兒Rose回來,說:「可以了,你們剛好趕得及活動的開始。來,請進!」
趕得及…那句話感覺有點幸運中獎。但我們在門外看看就好,可以嗎?
「阿阿…阿廬,我我們…真真的要吧…進去吧?!!」
「就…就進去看看吧…應該不用繳費吧?」
「請你們放心,參觀活動是無須繳費的。」
「喔喔…那謝謝你們….」
鮮綠的門打開,滿室的清涼白氣流出,讓兩位客人精神為之一振。擺得整齊的椅子全部朝講台,地板是以綠色的塑膠皮貼成,走起來有吸音效果。
「歡迎你們,兩位學弟!……來,請挑個位子坐,活動馬上就要開始了。」
常一磐像迎賓的主人,一進門就看見他站在他們面前,後面的人全部站著注目他們。裝扮偏向休閒,但還是穿著有領帶的西裝襯衫。黃敬廬兩人跟在常一磐後面,朝椅子大陣突進。剛剛站著的人紛紛坐下,好像是為了迎接重要貴賓而站起來。
木頭的連桌椅子其實不怎麼好坐,還好冷氣是起了一點鎮定效果。
現在黃敬廬沒有在想書本破壞事件,而是思索著:要怎麼趕快離開這裡?小周一進來就低著頭,眼睛不敢看著周遭,讓黃敬廬有點擔心。他們挑了靠中間的位置—也只剩中間有空位。
待兩人坐定後,登上講台的社長,揚起雙臂,活動也跟著他的致詞開始。
「各位社員,各位準社員…歡迎來到我們「新.書改社」本日的例行性活動。今天很高興有幾位同學特地來參與我們,讓我們給他們一個熱烈歡迎的掌聲!!」
手一揚,掌聲雷動,幾個第一次來的外人既害羞又有點尷尬地接受社員的掌喝。黃敬廬是感到尷尬的那一個。
他的前面隔兩個位子就是一臉意氣風發的社長。似乎很滿意社員表現出的熱情,常一磐把手放下,繼續說:「今日是我們一星期一次的例行活動,而且在活動的最後會有一個新書發表的小結尾,請大家拭目以待。當然,因為有別的同學們特地來到此地,想知道我們「新.書改社」是在幹什麼的,所以本人就用兩個小小的遊戲與小組討論,讓新加入的同學可以更了解我們社團的主旨與內容,也可以增進同校同學之間的交流互動。好!閒話休說,Rose…附帶說明,這是我的副手,國企系三年級的羅思麗,照慣例由我們副社長來主持以下的活動。」
(學長的架式十足呀!…啊啊…...看來沒有兩個小時是走不出去了!!我不想玩遊戲呀!)
「各位社員與準社員,你們好,我是副社長羅思麗,社員可以叫我Rose。先來報告今日的活動內容。首先是活動的前菜「猜名接龍」,接著是投影片放映,再來是集體默想,之後是小組的討論與分享。而這一次活動的最後,是我們社長的新書介紹,希望各位可以踴躍支持。好,現在是分組……」
聽了活動內容後,黃敬廬猜想兩個小時多是跑不掉了!他或許沒關係,但看向一邊已經被「分組」給衝擊到的小周—他根本就沒辦法跟不認識的人打成一塊,分組的話就很可能會讓他跟黃敬廬分開。只見小周以哀戚無助的眼光,對他頻頻打著SOS,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但是以座位分堆來分組的結果,黃敬廬和小周還是給分成不同組別。
「嗚啊~~!!阿阿…廬呀~~!!」
(就像是羔羊被丟入飢餓的狼群中…….)
「撐著點,小周!沒事的啦,打起勇氣!!」
黃敬廬感覺就像是送自己孩子第一次上學一樣。他也想過要趁亂逃走,但門口已經被關上,又很奇怪地各有個人在門邊站著。
看來是沒辦法逃出去了…這個社團是怎麼回事?!
哪些是社員,哪些是像他們一樣的非社員,黃敬廬不是很清楚,但他覺得有某種東西,很熾烈的卻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能從裡面一些人的眼中感受到。應該是有一大票的人都給他這種感覺,讓坐在一群陌生人之中的他也感到不太自在。
(這就是學長所領導的社團嗎?!…感覺很異樣…….)
兩個頭頭都沒玩,只是各自擔任司儀、解說和觀察員。一開始的「猜名接龍」,是由一個遊戲主持人說出一本著作的名字,或是一位作家的名字,然後由每一組派一個人出來玩接龍。只要是諧聲音都可以,下一個人要用諧聲或同音的作品或作家名字來接,一直接到遊戲時間結束為止。總之這是考驗對於古今著作及作家的了解,與個人反應快不快的遊戲。
第一場遊戲,黃敬廬倒是因這個接龍而稍稍鬆懈了緊張與戒心,而他所屬的那一組也贏最多次,幾乎都靠著黃敬廬的即時答案提供。而小周因為第一次出場就被認定「無法作戰」,於是被發配去坐冷板凳了。
站在窗口旁的社長與副社長彼此偶爾咬咬耳朵,常一磐的眼光在第一場比賽開始之後,就幾乎注意著黃敬廬。再下來的第二個活動是看幻燈片,用將近一百張的投影片介紹中國過去歷史上,知識份子與書籍的發展史,相互的影響與評論。黃敬廬還算是看得津津有味,也順道複習一下國學常識,還不算無聊,只是覺得看一百張有點累。
(…我怎麼覺得…好像有人一直盯著我…是學長嗎?!)
在第一場遊戲後,黃敬廬就覺得似乎有人在注意他。但莫名高漲的活動氣氛,讓他也轉移了注意力。他也沒想到自己還蠻融入這些活動的,是因為「投其所好」嗎?還是他需要一些遊戲或活動來稍稍紓解最近的鬱悶?
在喝了一口杯水後,他偷偷看向小周。
那一付像有一星期沒睡的可怕表情是怎麼回事?!基本來說,已經被淹沒在人群裡的小周,現在大概已經連害怕的心力都快消耗完了吧?只見他默默靠著椅子上,張著嘴且眼皮半垂,臉色發白,唯一沒變的姿勢就是:他一直都緊抱著他的背包,好像那是他唯一的護身符。
只是現在他的一大半臉都要壓進包包裡,想必是快要支撐不下去。
「小周…小周……..糟糕,是不是該趕快帶他閃人了!!?」
黃敬廬小聲地想呼喚小周回魂,但後者沒有聽到,連額頭都沒抬起來。差點忘了還有一個有「非典型人群恐懼症」的人在這,再這樣下去,小周一定會當場昏倒!!他想起小周第一次在新生開學典禮時,於眾目睽睽之下被嚇到昏倒的那一幕。他看看站在他附近的常一磐,想過去和學長說說小周的事情,希望可以先行離場。
「接下來是我們例行性的活動,那現在請各組的人都閉上眼睛,然後將我們給你的眼罩給戴上。不要偷看,只要坐得舒服就好。」
活動不間斷地持續,黃敬廬想站起來離開座位,但卻被其他人給拉著。
「…可以放開你的手嗎?我有事想找你們社長。」
拉住他的人有兩個,沒有回應也沒有放手。
黃敬廬的怒火被挑起。他們想幹麼?強迫他們玩遊戲嗎?他不想出手拉開對方的手,倒希望對方識相點。幾乎在場的人都戴上黑色的眼罩,安靜地如一尊尊陷入沉思的雕像。還在與其他兩個人拉扯的黃敬廬,忽然覺得一種詭異的感受,從那兩個拽住他的人身上發出。那種類似邪教徒般,狂熱又毫無光彩的眼睛,盯得黃敬廬心頭發寒。
周圍忽然暗下,窗簾被拉起來,整間四零一教室頓時成了暗室,僅容許少數光線透入。拉著他的兩個人就是不肯放開,黃敬廬不高興地直接抓住其中一人的手,用力要拉開對方的手。他不喜歡衝突,也不認為可以隨意與人衝突,可如今對方不禮貌的行為讓他有點惱怒。
彼此毫不相識,為何要這樣對待他?!沒有什麼人可以限制他們離開這裡吧!?就算是系主任也不行!
(…嗯…身體…好奇怪…)
黃敬廬感到身體忽然虛蕩蕩的。眼裡,在少數從窗簾間隙透出的光束掃射下,小周的頭被女副社長給抬起,而前方傳出木板振動聲,常一磐走到前面去,不知道要做什麼。
「你們要幹麼?嘿,請放開我的手好嗎!!?...學長,你們的社員是怎麼回事……」
小周的臉露出痛苦,像是在做惡夢的表情。這個社團是怎麼了?強迫人來玩遊戲嗎?其他的參觀者難道沒有一絲反抗嗎!?他看向周遭,四周卻安祥得讓人害怕。其他人都進入了下一個活動嗎?他又看向常一磐,急迫下想必語氣也不太好。他想直接和學長說,他和小周要放棄遊戲資格,也不想加入他們。
(好睏……為什麼…好睏…)
那是他睡著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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