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的是一个十分狡诈的陷阱。当小狐狸掉进去时,它恨恨地想着。
只看外观,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地洞,差不多只能掉下来一个成年人类——这种大小的洞口,在山里虽不能说随处可见,却绝对不算稀罕奇怪。更何况那洞口还掩饰性地堆了一点枯枝败叶,总之就是与四周别无二致。可这陷阱却越往里越大,最深处已比洞口大上了数倍。换言之,这是一个容易中计却难以逃脱的陷阱,极为巧妙。
小狐狸四下里望了望,又抬首看了眼头顶小小的圆圆的蓝天,懊丧地转了几圈,尔后郁闷地趴在了洞底一隅。
“莫非在下今日竟要命丧于此吗?真是可笑,可笑。”
它的狐尾耷拉了下来,竟似是叹息了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洞口仅存的几丝乱草被扒拉了开,更多的光线漏了进来。蜷缩在洞底的小狐狸微微抬了抬眼皮,便不再理睬,继续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想必是这陷阱的猎人来了罢,看来在下是到此为止了。也罢,在下本就没什么可留恋的。”它这样想着,等待着自己被粗鲁生硬地揪住后颈提溜上去。
它也却是被人带了上去。但准确来说,那个动作更应称作“抱”而非“提”。来人将它抱起后,洞外的强光刺激着它习惯了洞底幽黑环境的眼眸。有那么一瞬,它不得已地紧紧闭上了双瞳,以期能够有所缓解。
“好漂亮的小狐狸阿鲁!”他听见来人的一生赞叹。小狐狸确实生得不错,胭脂红的毛色虽没有十分鲜艳,却光洁柔顺得动人心魄。它的鼻头唇纹、四足与尾尖的那片白毛,毫无半点瑕疵就如踏云而行、闻梅拂雪一般,平添了几许灵动仙逸。用漂亮来形容小狐狸,一点也不为过。可是小狐狸并不喜欢别人的称赞,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反感的。从小到大,除了爹娘,别人要是这样夸它,它都会毫不犹豫地动怒——因为它觉得那都是虚假的。
可是现在,听见来人如此的称赞,小狐狸竟丝毫没有半点怒意。这个人类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在尾音那个怪异的口癖中带上了些许讶异与惊喜。嗓音细腻又不失少年人特有的活泼朝气,如同最上乘的璞玉一般,触手温润。
“声音是真的好听,”小狐狸想,“可惜在下必须得逃走了。”它估摸着对光线适应的差不多了,猛地张开双眼,想在那双抱着自己的手上恶狠狠地咬上一口。
然而它几无波澜的眼眸在下一秒却撞进了一双琥珀色的瞳仁之中。
一瞬间,小狐狸屏住了呼吸。
小狐狸永远都无法形容那一刹那见到那双瞳仁的感觉,仿佛有那么一会儿它的灵魂被击出了体外,它只能呆愣地任由那人抱着,再无半点反抗的心绪。
眼前的人类男子,锦衣华服,一头乌黑的长发为了方便就用辫绳随意一绑,穿着是上好的衣料,乍一看像是哪位有钱人家的少爷,但细看下来却分明少了些雍容华贵的脂粉气息,多了几分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高傲与贵气。许是因手中小家伙的呆愣模样,此时那少年唇角带笑,面庞显得尤为柔和,精致的眉宇间尽是爽朗之色,甚至就连那对琥珀色的眼瞳中都盛满了盈盈笑意。
——一时间竟是天地温和。
“竟然掉进陷阱,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家伙阿鲁…”少年的笑意似是加深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小狐狸轻轻放到地上,见它还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失笑地摸了摸狐狸脑袋,道:“好啦,快回家吧阿鲁。若是消失不见,你的家人会担心的阿鲁!”
它这才回过神来,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无法察觉地红了红脸。小狐狸迈腿跑了几步,忽又驻足回眸,看向少年的眼中,似乎暗含着些许不舍。“没事的阿鲁!不过下次你可得小心了哟,不是每次运气都会这么好的...”少年鼓励地笑了笑,略一寻思,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舍不得的话…你可以来找我玩,我叫王耀阿鲁!”
然后,他看见小狐狸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一溜烟跑走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类,”小狐狸边跑边想,“他为何会认为在下听得懂他的名字呢?”想着,它没有停顿,未顷已经跑出了老远。
“有缘定会再相见的,王耀。”它将这个名字放在舌尖反复了一番,如是对自己说。
然而小狐狸没有看见,在它身后,那个陷阱旁,名为王耀的人类少年站在夕阳的余晖中,目睹着它毫不停顿的步伐,而在他的眼底,在那些温和笑意的深处,是掩不尽的落寞。
王耀身后,隐隐出现了一个人影,“太子殿下,时辰已晚,该回宫了。”那人欠着身,语气卑顺,显得十分恭敬。可在他的脸上,却似乎透出了些许不屑。
王耀没有理会他,而是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满不在乎地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角,尔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日暮的夕阳如火,点燃了那年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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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空气仿佛都已凝固,再半分动弹不得,燥热之感如枷锁,桎梏了整个世界。热浪滚滚而来,侵蚀着人们的呼吸。在这样浓重的热浪里,巨大的槐树投下了一大片一大片浓重的树影。在如此炎热的夏日,天地间似乎唯独留下了夏蝉的合唱,锲而不舍地给山谷带来一丝除了静谧以外的东西。
在如此炎热的夏日里,山谷外的小村庄上,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村里人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消暑闲聊,想在这三伏天中偷得一星半点的凉意。
蝉鸣四起,倒真平添了几许时有微凉不是风的意味。
“阿哑…阿哑,你听到这蝉鸣了吗?老多老多的蝉哟,好像在奏什么曲子样儿…”斜躺在摇椅上的青年,竹帽子半盖着脸,发出模糊不清的呼唤,“阿哑…?这傻小子,又跑哪个山沟沟里躲起来了。”
青年掀开竹帽瞄了几眼,便没事人儿似的又躺了回去。
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一个孩童钻了出来。那个孩子约摸七八岁的光景,生的虎头虎脑,十分讨喜,只是那张小嘴紧紧地抿着,倒是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小公子,在下刚从山谷那一边赶来,想像您询问个路。”他听得背后有人唤他,猛地转过身去,一脸戒备地看向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谦逊有礼的年轻男子,生得眉清目秀,稍长的墨黑色短发贴在耳侧,看起来温和又不失体贴,极易给人以好感。他见阿哑满脸的警惕,表情愈发的温和,蹲下身子笑着又问了一遍:“请问这位小公子,若是去离此地最为相近的一个镇子,应往何处走?”
阿哑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只不过没有再将不信任的情绪明明白白地表露在脸上了。犹豫了片刻,他伸手指点了一个方向。
青年顺着阿哑指点的方向望了望,愉悦的气息似乎由内而外地散发了出来,不过他依旧没有忘记礼数。青年直起身,向阿哑微微欠了欠身道谢,便举步要想那个方向走去。
“阿哥说那个山谷里全是妖怪,危险得紧。他说除了被山神庇佑过的,啥子人都去不得…你…你是山神吗?”
青年讶异地望向突然开口的少年。阿哑似乎不习惯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小圆脸涨得通红,但是那双眼睛里却满是好奇与希冀。
从山谷走出来的青年愣了愣,随后又一脸温和地说道:“在下从山谷那一边的村庄赶来,想要到这边来寻一个人——在下曾经答应过会去找他的。至于小公子说的山神…万分遗憾在下并没有遇见…”
看着孩子失落的模样,他旋即又补充了一句:“谢谢小公子帮在下指路,若有机会在下会报答小公子的。而现在,在下要继续赶路,那么就此别过了。不过小公子的兄长说的也许是真的也不一定。这种事情啊,谁知道呢…”
阿哑还没有反应过来,青年便已走远了。少年呆呆地站在仲夏的山谷,炎热中似乎起风了,远处的老槐树沙沙地响起,蝉鸣愈发的欢悦了,一时间无数草叶纷飞而起,在天地间旋转着,将青年到来的气息带走的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黑发的年轻男子一般。
就连他最后那句低沉而动人的话语,也消失在了这仲夏难得的风中。
哦?你说山神啊?
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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