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餘桶

很多事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就像食物放久了會發酸、腐敗，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會變質；但也有些事無論經過多久，仍然會像石頭般堅韌，就像廚餘的本質仍是食物，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從灌木叢中窺視四周，是一望無際的金黃色景觀。

在這片草原上有三隻動物，新鮮的死羊，以及搶奪鮮食的花豹和小型狼隻，雙方互撲、發出怒吼，驚恐場面，只怕沒把對方真正的獵物……。

看來這豹子是要贏了，也就在這時候發生了轉機……。

一隻、兩隻、三隻……十一隻，狼群團團包圍花豹，原來那不是狼隻，而是滑稽的鬣狗，寡不敵眾的花豹只好知難而退。

在狗群飽餐一頓的同時，禿鷹也降落一同享用這頓鮮食。最後土地只剩下乾涸的血跡和白得透徹的骨頭。

像這樣的事情，在世界各地草原上時時發生著，不曾改變過，是食物鏈的其中一個小環，即使微不足道，仍堅固不移，而白骨下那經過鮮血滋潤的土壤，也將生長出新的草苗，繼續窺探著下一莊獵食的發生。

僅管這樣的事我沒有親身經歷過，但最近卻像是天天在我眼前上演。

我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句話。

「男人是權力，而女人是愛情。」

因為男人是權力，所以會利用權力追求一切的事物，而輩子都存活在一個天真爛漫的世界中，樂不可支，像中了毒一般著迷。

因為女人是愛情，可從始至終她們只會認定一個人，所以一旦深陷便無法自拔。

但偶爾也會出先一些例外。

一襲純白色的洋裝和白嫩細緻的皮膚跟四周的白色牆壁還有漆成白色的的金屬欄杆融為一體，形成完美的偽裝，致少吵得正火熱的兩人不曾注意到我。

從樓上的小陽台可以清楚看到，房子的主廳有一對爭吵著的男女。女的穿著一身酒紅色的晚禮服，頭髮上、頸上、手上甚至到腳上都帶著琳瑯滿目的珠寶，而男人則是一套特製的高級西裝，皮鞋亮得可以跟鑽石媲美。他們是我的生父、母，兩人都著裝正式，為的是五小時後的一場宴會。

而在這個相距地面一層樓的走道上，可以清楚聽到爭吵的內容。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做的東西不能吃嗎？」母親對著生氣的父親吼叫道。

「妳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這場宴會對我們家來說有多重要？妳那些東西，叫我把面子往哪裡掛？」

「就跟你說原本要來的那個主廚去了大哥那邊了，所以我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

「洪秘書，你去請ＯＯ餐廳趕快把這些麻煩事給處理好。」父親皺著眉頭，看上去似乎對這件事情感到十分的為難。

在一旁身穿黑色西裝的男性遲疑了一下，但是看到父親的表情之後還是掏出手機往門口走去。

「你……，既然早有安排，幹嘛還交給我辦？」母親氣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父親的鼻頭吼道。

父親並沒有馬上回答，平復一下情緒就轉身離開大廳「不然怎麼可以照得清楚妳醜陋的內心？」

「給我站住。」眼見母親穿著高跟鞋就要追上去，卻在這個時候有了變化。

啊！禿鷹來了。

「母親，妳就不要跟父親置氣了，反正妳也沒吃虧不是嗎？」兄長讓管家們攔住母親，從一旁的白色圓柱後出現。

他身穿銀灰色的西裝，頭髮也上了髮膠，一看便知是要出門的樣子，他走向母親，並且牽起母親的左手。

「兒子？你穿成這個樣子，等會要跟你爸爸一起出席宴會嗎？」母親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臉上泛起一點粉嫩的紅暈，像個初戀的少女，完全看不出來方才正生氣著。

兄長有著一張漂亮清秀的臉蛋，高挺的鼻子、雙眼皮以及微笑時那凹陷得恰到好處的酒窩則是遺傳到父母的優良基因。

「妳在氣頭上我就不去了，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兄長迷人的側臉總是散發著一股輕浮的氣息，但那深邃的眼眸卻又令人感覺摸不透他的底細。

他們相擁，算是冷卻了剛才火爆的氛圍。

我握緊了拳頭，一不小心和兄長對上了眼。

爆露身影的我趕緊往反方向逃離。

朝著房間的方向奔跑著，一路上的景色沒有變化，只是一片白茫茫地漆色。

可悲的是，它，最終也會染上其它地顏色，而變得骯髒。

所以我只能趁著還沒被玷污之前逃離這裡。

我將自己鎖在房間裡，縮在牆角，彷彿只有待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空間裡，我才能保持自己最乾淨的顏色。

二月十四號，是個特別地日子，父親和母親被捲入爭奪祖父遺產的風暴中，宴會正是拉攏各方權貴地宴席，而兄長正為了他博士班畢業做準備，今天也有約，而我只是一個無所事事地高中生。

倚靠著房間的褐色木門，蹲坐在門前，幽淡的檜木香令人舒心，卻也是一種自我麻醉。

天花板上掛著許多彩色的紙鶴，因為空調的緣故，看起來像是要飛起來了一樣，我卻只能把所有的願望寄託在那些紙鶴身上。

突然間，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滲入鼻腔，味道濃厚得像把一整個香水專櫃塞入鼻孔，毛骨悚然。

沒想到吧！就是鬧飢荒的時候，獵豹也得吃草。

「小彩，妳在裡面吧！？妳能出來一下嗎？」濃烈的氣味是母親散發出的味道，她在門的另一邊呼喚著我。

我沒有對她作出任何回應，由於香水味的濃烈，我用雙手摀著口鼻，想也沒想的往距離五公尺遠的床鋪衝去。

扒在床上，臉部緊貼著柔軟的羽絨枕。

「小彩……，彩？」母親輕敲著木門，邊不死心的喚著我的名字。

但過了一會兒，這樣溫柔的呼喚聲便消失了，就像變質的食物一樣，發出了酸腐的惡臭。

只聽見「砰！」的一聲，差點沒讓我的心臟停止跳動。

我痛苦的皺起眉頭，彷彿打在門上的痛，打到我的胸口。

「真沒用！怎麼會生出一個這樣的女兒？一點價值也沒有，臉都丟盡了。」廚餘的味道漸漸往整個房間擴散開來。

「等妳想清楚之後，到飯廳來，否則今晚有妳好看。」

氣味侵蝕著每一個角落，就快要把我淹沒。

迫於無奈之下，明明知道結果都是一樣的，卻還是乖乖的聽了話。

「妳終於來了，快坐下。」剛進到飯廳裡，我都傻了，那兩張長達五公尺的餐桌擺滿各式各樣的餐點，從沙拉的高麗菜、主餐的岩燒牛肉到甜點的提拉米蘇，應有盡有、樣樣齊全，都是以百計數的。

我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她笑很靦腆，卻不知道那笑意裡，藏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門已經閉上，想逃跑都來不及逃跑。

「媽媽。」

「怎麼了？快過來坐著。」

我沒有聽話向前，她卻一步一步的向我走來。

沒有退路了，只能緊貼著門，默默的發抖。

「看吧？看起來很好吃吧？媽媽好久沒有親自下廚了，一不小心做多了。」她羞紅著臉，視線瞥向她身後的餐桌，堆積如山的食物，正等這我去品嘗。

說謊也不先打草稿。

「但是，我已經答應父親要參加晚上的宴會。」或許這是最好的理由，但在此時此刻卻是最糟糕的藉口。

她聽了「父親」這兩個字之後，立馬露出厭惡的表情，五官揪成一團。

剛粉刷過的白漆，龜裂了，然後剝落。就是妝容再完美也掩飾不了的醜陋。

「那個男人……，這是打算讓我一個人慢慢收拾嗎？還是要我向他低頭？算了，我知道妳也不是很想去，我去跟妳爸爸說一聲便是。」她丟下這句話之後便伸出手將我往裡面推開。

我差點因為重心不穩而往前撲倒，在意識過來的時候，門已再次慢慢關上，從門縫間隱約看到母親握有鑰匙的右手。

她說的話只是猜測，可字字都是事實，但我真正的想法是，我只想一個安靜的過完這一天。

而她幫我以這樣的形式實現了。

望向餐桌上一道道山珍海味，它們在我眼裡彷彿成了極力綻放的紅玫瑰，漸漸的，又向是會流動的液體一般，流下、凋零。

諾大的飯廳只剩下我跟滿桌駭人的鮮血及碎肉塊。

我無奈的用兩指撿起一塊又一塊的甜品，剛烤過的曲奇，酥脆卻又甜而不膩，讓我一吃便上隱，一口接一口、一滴接一滴，眼淚也不斷從側臉滑過，配合著淚的味道，我嚐到從來沒有過的酸臭味。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只曉得我的肚子並沒有被填滿，經過一陣酒味燻過後，便清醒了過來。

那成堆的惡夢已從我眼前消失，看來宴會已經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五個裝飾精巧的紙袋以及一方盒的金莎。

兄長喝得爛醉，趴在桌子上與我面對，方才的酒味便是從他身上而來。

我悄悄的站起，往紙袋裡瞧了幾眼。

裡面放的是巧克力、餅乾之類的甜點，各個都用很可愛的塑膠包裝袋小心翼翼的裝著，旁邊還有幾張信紙，而那盒不加任何裝飾的金莎，也沒加上什麼字句，像是剛從店裡買回來的，就顯得特別突出。

啊！情人節嘛，多了幾棵桃花，不意外。

我就有點高興了，兄長素來不愛吃甜的東西，這些東西最後都會變成我的。

正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他便醒來了「彩，妳醒了？妳看哥哥給妳帶禮物回來了，是妳最喜歡的巧克力喔！全部……都，都送給妳。」說完話，他又倒下繼續呼呼大睡。

其實也沒那麼喜歡，但也不討厭就是了。

我將放在他身旁的紙袋拿過來，也包括那盒金莎。

我欣然收下了，開始拆開來品嘗，並趁他還在昏睡之際，偷看他的情書。

內容不全然是小情小愛，也有的是表達感謝之意，前者的大多是純手工，所以品質就不一定了；而後者倒是常見糕點店會有的味道，大概是因為情人節的緣故，才引起我這種想法的誤會。

本是滿心期待，可那內容實在大同小異，只差在不同人而已，讓我一時沒了興致。

而我正在幫他清理掉麻煩。

我想兄長他也沒有要答允人家的意思，不然也不會隨隨便便的糟蹋一個女孩子的心意。收了人家那麼多禮，是不是應該要回個禮什麼的？以表誠意嘛！

不久，看似份量龐大的餅乾、巧克力，就全進到我的胃裡了，只剩下那盒金莎，完好如初，想說那是能放的東西，便等到想吃的時候再吃。

我把垃圾集中在一起，又將那些信紙一一放回紙袋裡，裝做一副沒動過的樣子。

嘴裡還留有甜膩的香味，我滿足的伸出舌頭，忘了自己是閨秀這件事，大方的舔起嘴唇來，愉快地打了個飽嗝，但是我的手仍不滿的想伸向那只塑膠盒。

我打住手，撫摸著已經結實的腹部，實在是不能夠把它們給塞進去了。

又心想，反正這是已經我的東西了，遲早要吃掉的，雖然現在有點飽了，再塞下一顆肉丸子般大小的巧克力，應該不算太過分吧？

在理智博鬥下，終有一方勝出。我撕掉封口的膠帶，金色的包裝紙在我眼前散發著閃耀的光，彷彿尋到了新世界，滿心期待，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得拿出一顆。

而同時我也感受到了一股濃濃的惡意，他正睜大雙眼盯著我瞧，不知道他是期待我將之一口嚥下，毒死我？還是在捍衛他的所有物？

「怎麼了嗎，哥哥？」不知他是何時清醒的，我想大概是拆包裝的聲音吵醒他的。

又或者是，他打從一開始就沒睡著。

他的上半身打得直挺挺的，完全看不出還剛才酒醉過，雙手交疊放在下巴前，眉眼間沒有平常的笑意，嘴唇也沒有任何一個情緒的角度，雖然面無表情，但他的目光一直徘徊在裝著金莎的盒子和我手上未拆封的巧克力上。

我因他兇狠的眼神停止了動作。

他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我看著他安靜得起身後，伸出手一把搶過我手上的巧克力。

我差點忘了呼吸。

他將其放回盒子裡，蓋上蓋子，帶走整盒巧克力，留下垃圾，二話不說便離開了飯廳。

方才累積起來一點點的喜悅瞬間一掃而空，更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從現在開始喜歡吃甜食了。

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桌上的紙袋兄，長再也沒動過，這下它們就跟旁邊的垃圾沒什麼兩樣了。

我彷彿在上面看到了幻影，乳白色的物體密密麻麻佈滿了表面，蠕動著。

霎時，胃裡一陣鬧騰，酸氣逆著往咽喉的地方衝，我用力的咳了幾聲，已經分不清那股酸氣是胃液還是其他東西。

大概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

在喝了幾口水之後，不適的感覺已經減緩許多。

人盡已散去，沒想到長達三小時的宴會，就這麼結束了，我竟在飯廳待了這麼長時間。

我從茶水間走出來，正巧遇上了從大廳走來的父親。

還是那套西裝，跟早上看到他的時候，幾乎沒什麼不同。

他右手裡拿著一瓶未開封的酒，左手拿著兩只高腳杯，朝著他房間的反方向前去。

從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但總覺得有些落寞。

難道還沒和好嗎？那又是要跟誰喝酒呢？

以為他就此經過的時候，他便停了下來，眼神對上了站在茶水間門口的我。

他笑了，並且向我走來。

「呦！小彩，你來的正好，陪爸爸小酌兩杯吧！」他將右手的酒瓶高舉伸至我眼前道：「這是1946年圖洛酒莊佩德羅·希梅內斯珍藏雪莉，是花了好大功夫弄來的，想著今天心情不錯，就拿來喝了，正愁著沒有伴，妳就出現了。」

我看著酒瓶上的貼紙已經泛黃，透過酒瓶的光線，映在我的瞳孔裡，酒的成色像是潑在白色裙子上，完美渲染。

面對父親盛情的邀約，我仍然不為所動，即使他拿得是他珍藏已久的酒款也一樣，這一切都很詭異，但我猜不透他的心思。

「但是我還未成年。」我必須拒絕，就理由再糟糕，也不能跟他待在一塊兒。

可我這麼說，他的態度依舊強硬，表情依舊沒有往不好的方向發展，我真恨不得他能對我發個脾氣。

「有什麼關係？反正都是在自己家，而且妳離十八歲生日也沒多久了吧？不差那麼幾天的。」他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便勾起我左手胳膊返回那個我今天再也不想回去的飯廳。

我想掙脫，卻沒有勇氣掙扎，只能任由他的牽引。

就是有十萬個不願意，我還是回來了。

飯廳裡的燈被點亮，父親沒有往裡面走太多，將酒瓶和杯子擱在長桌末端的兩個位置，拉了兩把椅子便要我坐下。

我看著他把酒緩緩倒入杯中，注入至五分滿處，他親手將其中一杯推至我面前，酒的香氣漸漸蔓延至飯廳的每個角落，這是沉靜了五十年的氣味。

而我什麼都沒做，他自己竟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

這完全不像是在「喝酒」，更別說什麼「小酌」、「品酒」之類更優雅的詞了，根本是在「灌酒」。

一口接著一口，一杯接一杯，只差沒把瓶子拿起來灌了。

或許是注意到我一口有沒動的緣故，他也停下動作，緊盯著我的臉瞧。

「怎麼了嗎？不舒服？還是不喜歡？」

我看著他，搖搖頭。

「那不然呢？如果你不喝的話，我就幫妳喝了喔！」

眼見他伸出右手就要把酒杯拿走，我連忙將杯子提起，送至唇邊抿了一口。

雪莉酒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

「這才對嘛！這酒貴得很，不喝多可惜。」他又再次將自己那杯酒重新添上。

我這才發現，酒瓶裡的酒已經見底了，難怪他會覬覦我手上的這杯。

沒一會兒功夫，杯子和酒瓶裡便一滴酒都不剩了，而我的杯子裡還留有五分。

他豪邁的發出「喝！」的一聲，之後又盯著我看了許久，大概有五分鐘左右。

喝醉了嗎？但是葡萄酒要喝到醉也真是不容易呢！

我們也就這麼對視了五分鐘。

可他竟什麼都沒有說就離開了。

在關上門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我桌上的杯子，背影甚是落寞。

我將剩下的雪莉酒一飲而盡，剩下空蕩蕩的一片。

說什麼沒人陪，最後不都把我一人給留在這裡了嗎？

啊！至少還有酒杯作陪，他只把他的人給帶走了，連酒瓶都不收好，橫倒著放，隨時都要墜樓的樣子。

突然有種好想睡的感覺，難道我是酒醉了，但我明明只喝了半杯，我的酒量竟有這麼差嗎？

眼前是東西看起來變得好模糊，我伸出手試圖將酒瓶給擺好，但我不記得了，最後到底是怎麼睡著的。

只依稀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酸得刺鼻。

我做了一個惡夢，夢到我自己遭人唾棄，連自己最親的人都不願意為我辯白，但當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在家裡的時候，就不這麼害怕了。

奇怪的是，我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不是我房間的天花板，我在飯廳的地板上睡了一天一夜。

大概是因為姿勢不良的緣故，我覺得全身發疼，像是整個人被對摺了一樣，痛的動不了。

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子不疼了吧。

我望了望四周，昨晚的杯子和瓶子都被收走了，椅子也被擺回它該有的位置，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而我所在的位置是在一個不太顯眼的小角落。

現在還有點困，先換個舒服點的姿勢睡，等有人來的時候，他們自然會注意到的。

我是這麼想的。

果不其然，不久後，有人開門了。

那開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母親。

她穿著昨天那套酒紅色的晚禮服，不同的地方是，她的頭髮有些亂了，嘴角微微下垂，應該是剛睡醒，心情還沒調適好。

原來她昨天忙到沒輸洗就睡著了。

她拖著一台餐車進來，緩緩的朝我靠近。

太好了，她注意到我了。

可她並沒有呼叫我的名字，越接近，我就越感覺事情不妙。

忽然我嗅到了，不光是她身上香奈兒的味道，更有一股食物味。

噢！這是……肉，大白天的，吃這麼油膩的東西，真的好嗎？

她終於來到我腳跟前，用右手端起一個盤子，左手掀起半圓形狀的鍋蓋，那條清蒸魚上熱氣還直直的往上衝。

她低頭看了我一眼，還是不太高興的臉。

本以為他要餵我的，我還在想說為什麼不先將我扶起來呢！沒想到她接下來的舉動，讓我錯愕。

手背朝上，感覺頭頂一陣滾燙，卻也不是那麼難受，反而是心裡更難受些。

她把一盤盤的食物全澆在了我身上，我想尖叫，喉嚨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來。

盤子全清空之後，她狂妄的笑了起來，我覺得那絕對是巫婆才有的表情，潔白的門齒露了出來，眼角裡帶有奸詐的氣息，動作像是在調配著有毒的魔藥，「嘿嘿嘿……」的笑了。

原本美食單獨一個的時候都是美味的，但將酸甜苦辣混雜在一起的味道真是令人難以形容，簡單來說就是騷臭不堪。

「哈！哈！哈！怎麼樣啊？你這個男人，就算你不吃又怎麼樣，當眾羞辱我又怎樣，我要的東西還是到手了，你知道我做這頓，省了多少白花花的鈔票嗎？它們全都進到我的口袋啦！你這個笨蛋！看我怎麼弄死你。」她用那隻細緻白皙的手指指著我。

我彷彿發現了她的指甲一點一點的變成暗紅色，漸漸轉為紫色，最後黑得摻不入其他顏色，但她始終沒有察覺。

我在原地不動，只能在心中吶喊著。

媽媽，快住手，我不是爸爸啊！

即使我這麼想，她仍然什麼都沒聽見，反而將一個個陶瓷盤子「匡啷匡啷」的，摔了個粉碎，往我的身上刺。

我頓時覺得自己的身體承受不住了，可無論如何，還是感受不到她對我造成的痛楚，我絕望得看了自己的身體一眼，終於發現了她這麼做的原因。

原本在家應該是完美的偽裝，卻硬生生的變成了顯眼的橘紅色，這並非鮮血所染，再看看這光滑到能反光的質地，我變成了一只橘紅色的大塑膠桶。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剛剛不是還好端端的做在這裡睡嗎？誰快來救救我啊！

母親把她手上最後一片碎片刺入我的身體。

我只是一個沒有血、淚的廚餘桶，而我的心正在淌血。

「呵！呵！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嗯，心情舒服多了！」她手拍了兩下，拾起放在一邊的半圓鍋蓋，推著餐車愉快的離開了飯廳。

誰，快來，救救我啊！

後來過了好久都沒有人進來，我也沒有變回來，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一直到了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門外才有些動靜。

他們也真是奇怪，連自己女兒消失那麼久了，他們竟一點都不緊張，也沒要找人的意思，外頭如往常一般平靜。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門被什麼東西給撞到了，敲的「砰砰」響，讓我以為家裡遭了小偷，卻也燃起了我一絲絲希望。

終於發現了嗎？我在這裡啊！快推開門，就能看到我了。

我誠心的期到著。

而老天爺也不白費我苦心祈求，「碰！」的一聲，嚇了我一跳，那門真被打開了。

但我卻也因此失望了。

進來的是一個醉漢，門被撞開之後，就直接撲倒在門口了。

他手裡還拿著幾個似曾相識的紙袋及一盒金莎。

天啊！我竟然指望一個不知道會不會醒的酒鬼。他穿著跟昨天同一套西裝，全身上下散發著酒味，就連我隔的這麼遠，都聞著難受，而且，那不試昨天晚上帶回來的東西嗎？我不是已經把垃圾給扔了嗎？他撿回來幹嘛啊？

或許是感受到跌倒時的衝擊，他醒了過來，並且提著紙袋緩慢的往這裡爬行。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他該不會是把我當成馬桶了吧？

就算我現在是廚餘桶，也千萬不要吐在我身上啊！

我緊閉著雙眼，一邊祈禱著他別吐、別再靠近。

他爬行到我前面，將紙袋一把扔了進來。

我隱約嗅到巧克力的香味，似乎明白了什麼。

感覺它們正在往下沉，正在被放了一整個早上的廚餘吞噬。

啊！再香的東西，放在這都要變成一樣的下場了。

接著他沒有馬上離開，他用力的撐著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在一搖一擺的狀態下，他撿起方才遺留在門口的那盒金莎，用手輕拍，拂去上面的灰塵。

然後，緊緊的抱著它，嘴裡還滴滴咕咕的說了一些話。

「噁！……我只要妳……，可……妳卻……妳卻從來都不正眼看我一眼，因為這樣……，她們的心意……就只好被我狠狠的『踐踏』了。」說完後，他又跌跌撞撞的離開了我的視線。

一時之間，我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只覺得他很可憐，為他感到十分的難過，又或者其實真正可憐的人是我。

之後門就沒有再關上了，往門口的方向望去，仍然沒有看到任何人經過，就彷彿這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我這號人物。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會恢復原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才會發覺我的存在。

那個人還是出現了，跟我料想的一模一樣，拿著一瓶葡萄酒跟兩只高腳杯，往飯廳裡瞧了一眼。

可惜的是，這次真的沒有人能夠陪他喝酒了，他也就能夠獨享那整瓶珍藏雪莉了。

他看了很久，還是走了進來。

但他沒有先將酒瓶和被子擱下，反而很快的注意到我的存在，拿著東西就往我這來。

不會吧？他這是打算跟廚餘桶一起喝酒嗎？

他拖了一把椅子來到我旁邊，往其中一個杯子注滿雪莉酒，之後拿了起來，喝了一大口，嚥下。

「我什麼都有。而你們……」他嘴裡又含了一大口酒。

「噗！」，像血液般的濺了我一身。

「什麼都沒有，這就算是我施捨給你們的。」他簡直就是瘋了，不說他把我給弄髒了，那麼貴的酒，他也給灑了。

接著他把酒瓶高舉起來，便往我身上倒。

「哈哈哈……，都給你們。」

液態的酒還沒辦法快速的和稀爛的食物容為一體，只是看上去上面浮了一層血色，但實際上，它的味道早已退去，被酸臭味取代。

整罐好酒都被他糟蹋全了，他空虛的坐在椅子上對著我發呆。

早知道會這樣，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別這麼做？

原本好端端的看著我的他，開始啜泣，眼淚滴到地面，在安靜無人的房間裡，我彷彿可以聽得很清楚。

後來，他乾脆直接抱著我哭。

本以為這樣就結束了，沒想到，他下個舉動更為瘋狂。

他將雙手伸到桶子裡，想要挽回他的錯事，卻沒想到，他這麼做只會讓它混合得更加均勻。

「啊！我的珍藏雪莉！」他在飯廳裡大聲的咆嘯著，但沒有人回應他，怕是他叫得再大聲，還是只有我一個人聽到。

他也是個可憐人啊！

我想認同書上寫的，但遺憾的是我所見，並不同書上所寫。

就算這是事實，偶爾還是會出現例外，就好比我的家人們。

雖然男人是權力，會用盡一切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仍然有使出權力後獲得不到的東西，比如愛情。

雖然女人是愛情，會沉淪不起，但有時他們還是會經不起眼前的誘惑，畢竟永恆的愛情，實在少數。

更有些人，明明什麼都有了，卻總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受了幾番折騰後，回首，才知後悔，可到時候，已輸得一敗塗地。

三者間並沒有分優劣，也沒有誰更好些，他們不過都是可憐人，貪圖著人生中的一時快活罷了。

我也是。

以為自己只不是旁觀者，竟也是其中的重要環節。

我真的做了一場夢，在夢裡我吸收著他人唾棄的事物，而那些東西混雜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就變質了，他們覺得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卻不曾想過，最後要承擔後果的會是無關緊要的第三者，可這些腐敗時的氣味，全都回到他們身上了。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便安心了，並不是因為事實並非如此，而是因為我開眼看到的是天花板上的紙鶴。

他們安逸的隨著空調搖晃著，以為這是在飛，殊不知他們被限束縛著，就跟我一樣。

我下了床，第一件想做的事情，便是去那個地方一趟，那才是真正屬於我的落角處。

飯廳。

我來到夢裡那個不顯眼的角落，一時興起，在那裡擺上一個橘紅色的水桶。

這樣即使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也不得不讓人多留意幾分了。

我小心翼翼的撫摸著塑膠光滑的表面。

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就叫你小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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