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黄黑

日暮西斜,虾红的渐变色衔接着最后一点光亮，隐隐的从低矮的民居那阴暗的轮廓后透出。

头顶的天空还未黑，呈现出的是一种透亮的，比蔚蓝深一点的靛色。

黑子哲也矮着身子蹭过门框，站上马路。这里的地势低洼，一楼总是让人觉得是半嵌在地里，人踏上马路的时候，总觉得像是从鼹鼠的窝里钻出来似的。

这个时间在附近工厂出卖体力的工人们的第一波刚刚下工，拖着疲惫的步伐，踏过这唯一一条穿巷而过，污水横流又布满麻子一样坑洼的马路，钻回他们比鼹鼠窝大不了多少的小家。

黑子哲也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又两个星期，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出门。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偶尔会点点头打个招呼，他们有的会敷衍的回应一下，有时候则视而不见，在他走过去之后，投出一个揣测而防备的目光。

他则迎着即将消失的晚霞，走出这条幽长的巷子，向左转一个弯，来到一家脏兮兮的酒馆。

从它那几乎都要看不见字的招牌的磨损程度上来看，它仿佛已经在这里伫立了一百年，而在这一百年间里，也从未有人考虑过要对它做什么清洗和维护。

黑子推开那扇已经掉了一片合页，摇摇欲坠却始终不可思议的挂在那里的大门，走向摆放在最显眼最突出位置的深棕色的长吧台。

唯一的酒保正坐在外面和两个穿着油腻的厨师袍的家伙打扑克，毛了边的纸牌无论多用力的被抽打到桌子上都无法再发出清脆的啪嗒声，他们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小堆小面额的纸币，看来牌局已经进行了至少两轮。

“见鬼，老子刚刚赢上一点。”

抬眼看到已经坐上高脚凳的黑子，酒保摔掉手上的牌，将面前的钞票一股脑塞进兜里，慢吞吞的绕到吧台后。

“今天要喝点什么，每天准时提醒我那群整天只会跟轰隆隆的大机器打交道的胖头鱼马上就要涌来的鱼漂先生？”

“白兰地，谢谢。”

黑子哲也朝他微笑了一下，以期自己的酒今天不会被稀释得太厉害。

“请再给我一份鸡蛋三明治。”

他又转头对那两个正在数钱的后厨说。

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嘟哝了一句脏话，胖的那个慢吞吞的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没有沙拉酱了，或许你会想试试墨西哥辣椒酱？”

“那就不要放了，”接住酒保从另一头推过来的玻璃杯，黑子重复了一遍，“什么也不放。”

“我去买一副新的扑克牌，”瘦的那个后厨也站起来，“我的手指都快能记住每一张牌上的纤维了。”

“记得洗手，”酒保用一条快要看不出颜色的手绢咯吱咯吱的擦拭着湿淋淋的玻璃杯，“不然的话你总是会在这些东西上带点霉运回来。”

“闭上你的嘴。”

狠狠的瞪他一眼，那人推开门走了出去。

听到那扇破门彻底关上的咯吱声后，酒保把手绢扔到一边，到桌子跟前将那副看起来跟这个店面一样旧的纸牌拢起来，熟练的切码整齐，然后回到吧台，一只手切过让它们的牌面向上，露出带点数的一面。

他的眼神奇异的带着一种黄昏似的温柔。

手掌随着目光在上方划过一圈，他又从两头干脆的将它们拢作一打。

“少了一张。”

他肯定的说。

“但是你们刚刚才玩过两轮。”

黑子提醒他。

“红桃Q，”

酒保在阴暗的灯影下抬眼看着他，

“从今天我摸到牌的一瞬间就知道，少了一张。”

“我们都知道，但是如果不装傻的话，我们就会浪费一个人来回的时间，少打两盘。”

“那这样的话，不就……”不公平了吗？总会有人少拿一张牌。

“赌博的人才在乎输赢，”酒保拉开抽屉把牌扔进去，伸长了手臂去拿架子上的香槟杯，“我们只是游戏罢了。今天我赢，明天是他，后天是他，这不过是消遣。”

“那他为什么要去买新的呢？”

一直装傻下去不是也可以吗。

“因为他最喜欢的就是风情的朱迪斯，”酒保把擦干净的杯子放回架子上，“而且，我猜他的烟刚好抽完了。”

“为什么游戏而非赌博呢？”

黑子饶有兴趣的问。

酒保重重的坐上了后面的椅子，调整姿势呈现出满客时间常有的慵懒姿态，

“因为赌博需要付出代价，无论输还是赢。”

黑子还想多跟他讨论下去，可是一声粗鲁的撞门声传来，打断了这个可能。

急需酒精安慰那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的工人们涌来了。

主动退到角落，黑子静静的看着那些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们。

后厨的胖子把他身后的门从里面开个缝，直接把三明治塞到他怀里。黑子就着这喧闹嘈杂的环境，咬上缺了沙拉酱的晚餐。

他看着酒保用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情挨个给那些脏兮兮的男人们分发酒饮，幼儿园老师一样把他们一个个都打发着乖乖的坐下来，大声的吹牛，咒骂，谈论一切低俗的话题，然后过一会远比看上去有力的胖厨师会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里面装着各种粗糙的食物，丢到他们面前。

瘦厨师回来的时候扑克被一个工人劫走，于是那些不老实的家伙又开始围在桌子上凑起了局。

分发一圈之后那个打劫扑克的矮个子就大叫了起来，

“这该死的牌数目不对。”

“哪里不对？这明明是新的！”

瘦厨师扒开边上的人凑过去。

“少了一张牌……嗯……让我看看……”

矮个子皱着眉像酒保下午做的那样将它们切成一排。

“我知道了！少了一个Q！红桃Q！”

他用破锣一样高亢而破烂的嗓子大声说着。

酒保和黑子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然后看向装着那副旧扑克的抽屉。

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绝于耳，瘦厨师面色涨红，把那打牌装进衣兜里，拉着矮个子就出门。

“你觉得他们能换回一副完整的回来吗？”酒保懒懒的看着前方，声音是黑子刚好听得见的大小。

“也许吧。”

他淡淡的说。

“你有火柴吗？”

静静的看着他吃完手中的三明治，酒保拿出半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稍等。”

黑子把手伸进夹克口袋，在摸到火柴盒粗糙砂面的同时，他感受到了另一个薄而凉滑，硬纸片一样的东西。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

将那半盒火柴都扔给酒保之后，他穿过那群工人，走出了酒馆。

站在路灯下面他迫不及待的掏出纸片。

一张老旧的，毛了边，拍在桌子上都不再有清脆响声的纸牌。

红桃Q。

上面的白边上凹了一块下去，是钢印打下的字母C。

瘦厨师拖着那个矮子风风火火的从他面前冲过去，不过三秒钟黑子就听见他们冲破天际的怒吼，

“真他妈见鬼，老家伙拆了她柜台上所有的扑克牌，全都没有红桃Q！”

黑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掏了一遍。

夹克的两个外口袋，裤子的两个。

每一个里面都有一张红桃Q。

它们每一个上面都有钢印打的字母。

H,C,H,R,C

他抬起头，面前的路灯杆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第六张扑克牌，

CHURCH。

黑子将它撕下，将六张一起装进口袋里。

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他就看到了黑暗里，教堂微弱的灯光。

这个时间通常应该是没有人在的。

他一步一步走到门口，高耸的穹顶下人显得渺小无比。

一声响指突兀的打破了静谧，通道尽头的神坛亮起一圈烛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其中。

头顶传来细微的响动，他抬头，亲眼目睹了一道用红桃Q做成的瀑布从眼前坠下，落了一地。

他伸手随意抓住一张，上面的空白处也打了钢印。

Marry me

他看到那一头的人对自己伸出了手，烛光摇曳下一头金发更为亮眼。

“我赢了，小黑子。”

拿出怀里那六张牌，他抬高胳膊，松开手指，让它们哗啦啦的在眼前落下，和那一地的同胞混在一处，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我也是，黄濑君。”

他们在神坛前相拥而吻，黄濑贪恋的嗅着久违的气息。

但他没有忘记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属于他们两个的第一张红桃Q。

朱迪斯潜入亚述军营是为了割下敌军将领的头颅。

而他的小混蛋第一次悄无声息的把它从自己的底牌中抽走也是同样的目的。

“黄濑君，让别人来帮你做这种事违反了规则。”

黑色的车子驶到酒馆附近的时候，黑子看着窗外说。

“超出规定区域藏起来不动的小黑子也是哦。”

黄濑漫不经心的按下按钮关上车窗，倚在电线杆上抽烟的酒保的身影一闪而过。

“不论输还是赢，赌博都要付出代价。”

黑子突然想到了酒保的话。

“当然，”

黄濑一只手熟练的解着他的皮带，

“一个月又两个星期不见面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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