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時針 - 九

從床上醒來，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像幹渴的河床一樣，想要喝水的欲望讓精神焦躁。

「永善，永善……」

我發現自己滿身大汗，周圍的一切有種說不出的老舊感，可眼前的東西似乎還是嶄新的。今天是什麽時間？我看向一直放置在床頭的時鐘——不見了？我發呆地思考起來，那個時鐘是從什麽時候放在了床頭的位置。想不起來，只是知道茗搬出這個家前因為分針卡住走不動我把時鐘收了起來。

「一大早的叫那麽大聲幹嘛？」

是母親，她搖著扇子地出現在房間門口，沒有了年老的樣子讓我不能適應。我害怕地看著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媽，永善呢？」

我多麽害怕回到了和永善結婚之前，我還沒有好好和她「道別」，回憶還留在文姍的畢業禮中，我想看看她的笑臉，想好好再次擁抱一下她。厭煩的恐懼和焦慮，從彩花消失後，我就一直處於害怕身邊親人的消失不安之中。

「在那邊休息，妳小聲點。」

真好，永善還是我的妻子，那茗和文姍呢？我想要再次詢問，母親已經離開了房間。

我從床上下來，向著其他的房間走去，在茗後來居住的房間裡看到沈睡中的永善。我失神地看著她青春時的樣子。確認了一下時間，是我和永善結婚後的一年，那——茗和文姍呢？我想去尋找孩子的動作慌亂地打擾到了永善。她嗯嗯地發出兩聲後睜開眼睛。

「妳起來了？」

帶著沙啞的聲線，我看著永善慢慢撐起身子，年輕的模樣好像生病一樣的帶著一種憔悴感。

「妳人不舒服嗎？」

「沒事，可能生完孩子身體太累了？」

「孩子，妳剛生完孩子？」

「嗯，上個星期的事，妳那天不是也在家裡嗎？」

糟糕的現實，茗已經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了，我不敢邁步去尋找文姍的身影，那些面對年幼的彩花時的壓抑和痛苦再次回到我的情緒中。

文姍是在家裡出生的，我得知永善要生的消息趕回家裡，母親告訴我因為情況特別來不及送醫院，永善只好在家裡生孩子了。茗是在醫院出生的，這一點，我很清楚，為了安慰永善擔憂的心情，我陪了她一整天，直到第二天才去看望自己的孩子。

「妳說叫什麽名字好？」

永善和我說話的態度變得客氣起來，眼神裡好像還帶著一種年輕時的曖昧。

「文……彩花，叫彩花妳覺得怎麽樣？」

「彩花，會不會有點太……行吧。」

我靠近床頭，壓近永善的身體，熟悉的那股香味在她身上泛發出來，我輕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柔軟的身體被我擁抱進懷裡，我知道很快就不用在這樣自然地擁抱永善，這樣的想法多少有些感傷。

「妳今天怎麽了？」

永善臉上帶著羞澀，我能看出她的不適應，畢竟來說，我們不是正常戀愛發展成夫妻關系的，多少有些迫於環境的壓力走到了一起。年齡踏進三十的時候，我對待成家的思想開始變得急躁。我和永善的相遇並沒有什麽奇跡的地方，母親常常串門的時候聽說永善快三十了還沒有男朋友，就那樣在母親和幾個大媽的慫恿下，我開始試著和永善聯系；或許是因為都急於成家，又或許是工作帶來的疲憊讓心靈想要一個依靠，還有一份對鄰居女生的想象。我和永善在正式聯系三個多月就領證了。沒有婚禮，沒有任何儀式，我們拋棄那些累人痛苦的傳統習俗，隨便找個度假區住了幾天就算是對結婚的一種交代。想想真是慚愧，至少應該有個小點的儀式來為人生大事留點回憶，可是……我不想重來。

「妳說，我們結婚那時要是辦次婚禮會不會比較好一些？」

「蛤？那時不是妳自己說不想像傻瓜一樣聽令別人的口號，所以才不辦的。不過我也不想辦，太辛苦了。」

「也是啊！但想想好像有些遺憾。」

「所以妳現在是後悔了？」

「我……」

我沒有後悔，腦中浮現出那個年老滿臉褶子的永善，心裡只有安慰和輕松。但——情況變得不一樣，永善是那麽的年輕，那麽遙遠，我不由想象起有場難忘的婚禮來配合自己此時的情緒。永善的臉帶著我已經熟悉的那種疑惑，用力吸氣的鼻腔裡充斥著永善身體的味道，我忍不住再次把她擁抱進懷裡。開始發昏的腦袋，久遠的記憶開始和現在的時間發生碰撞，我情緒復雜起來，那股焦躁的不安感被加速發大。

「永善，妳喜歡怎麽樣的男生？」

「幹凈的。」

楞住一下之後，永善帶著開玩笑的態度說道。我沒有忍住的眼淚從眼角滑落，臉部馬上被一股熱流包裹。我把頭埋進永善的懷裡，壓抑住聲音的身體顫抖著。

充滿溫度的懷裡，昏沈的腦袋好像被疲憊感包圍，我感覺身體在一直下墜的空虛中漂浮，漆黑一片的視覺中，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叫喚著。我試著沈下心來去聆聽那個聲音。是……在叫我？

「爺爺，爺爺。」

是彩花的聲音，那個長大出國留學的彩花的聲音。我用力睜開眼睛，刺眼的光線讓又我不得閉上眼睛去逃避讓我感覺不舒服的光線。我用力掙紮，幾次之後，那個熟悉的輪廓擋住了光線的方向，留下一個黑色的軌跡在我面前。我調整呼吸地想把身體支撐起來，無力感讓我在瞬間感到了沮喪。

「爺爺，妳先不要動。」

被光線奪去五官的身體幫助我挪動了一下身子，一種令我不適的熱氣好像被散發了，我感覺到一陣輕松。

「妳是彩花嗎？」

我幾乎是想要大聲叫喊出來，根本沒有時間去搞清楚什麽，我腦袋只有想要看清楚彩花五官的欲望。

「嗯，我回來給爺爺過生日的，奶奶說爺爺今天睡過頭。」

帶著撒嬌氣的聲音，我在彩花的幫助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清楚的五官倒映在我的瞳孔上。我開始身體顫抖起來，欲哭的情緒讓我擡不起手。彩花明白地牽住我的手，不知道為什麽她的手卻冰冷得很。

「是因為那邊天氣的原因嗎？妳的手好冰。」

「可能吧。」

彩花抽開拉住我的那只手，雙手合掌的哈氣。

我開始註意到彩花樣子有些不一樣，已經記憶模糊的五官好像不應該是這樣子——難道是女大十八變？

「妳知道嗎？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夢。」

我感覺身體好像有些能運動了，對發生的一切，我覺得那是一場夢，一場值得用不可思議稱呼的夢。

「什麽樣的夢？」

「時間會倒退回去的夢。」

「時間倒退？」

倒退的時間，這樣說起來真是很幼稚，好像是說給沒有常識的小孩子聽的無聊故事。彩花的臉，讓我感覺詫異，那完全和永善聽到我說自己處在倒退的時間裡時會有的那種疑惑的表情，只是她還帶多有一些可笑的神情。

「對，我從八十歲一直回到——三十一歲那年，是我和妳奶奶剛剛結婚後的一年。」

「哈哈哈，爺爺，妳怎麽會做那麽奇怪的夢！」

「我也覺得奇怪。」

笑聲纏繞了我的思緒，我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一種難得的舒服感讓一直在我認為的這個「夢」中的焦慮和恐懼中走了出來。

本來就不應該有那麽荒唐的事情，時間怎麽可能會發生倒退的。我離開了房間，和彩花走向客廳，桌子上擺放著一個大蛋糕，我身邊一切的燈光突然都被關閉了，黑暗中亮起的蠟燭閃爍著不穩定的火苗。

「現在是晚上嗎？剛剛……」

我被眼前突然的變化嚇到了，那種害怕失去的心情重新回到我心中，我伸手想要抓住彩花，撲空的手在空氣中左右晃動著。彩花出現在了蛋糕的上火苗照亮的地方，站在她的身邊還有永善、文姍和小柒。

「都說爺爺睡過頭了，我祝爺爺身體健康……」

彩花開始說起祝福語，我看著文姍的臉，回憶在告訴我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還有小柒。我開始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眼前的一切，關於我的生日，文姍說過沒空不來的，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

彩花帶頭開始唱起了生日祝福歌，插滿蠟燭的蛋糕從彩花手中送到我了面前。刺眼的光芒，讓我想起剛剛從床上醒來時看到了那束光。

「爺爺快許願吹蠟燭。」

不是應該不流行這樣的生日儀式了嗎？這好像是幾十年前老舊的生日模式。我沒有過多時間去想象那些，在彩花的催促下，我靠近蠟燭，用力地吹氣，黑暗在瞬間包圍了我。蹦——我頭受到了沈重的撞擊，痛楚的清晰感讓我回到被光線包圍的早晨。我捂著頭部疼痛的位置，視力模糊地望著灰白的天花板。

「怎麽了？妳不會從床上摔下來了吧？」

永善像個嬰兒一樣出現在我面前，富態的身材彎腰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

「沒什麽事吧？」

「現在是什麽時間？」

「現在？早上啊。」

「是——什麽時候的早上？」

「妳真奇怪！妳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永善那熟悉的疑惑浮現出來，我絕望般的心情明白了剛剛的一切只是個夢，一個我癡心妄想成為現實的夢。

「剛剛我是不是睡著了？」

「嗯，剛剛妳抱著我，然後睡著了，沒想到我去上個廁所回來妳就摔下床了。」

永善說著哈哈大笑，年輕的模樣怎麽都是那麽可愛。我多麽希望現在的一切是個夢，而剛剛那個夢就是我要的現實。

「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八十歲生日那天。」

「八十歲生日？妳啊？」

「對啊。」

「那妳八十歲的生日有沒有我？」

期待的眼神，永善帶著試探和好奇的態度，我無奈地笑了笑。

「有啊，還有我們的孫女、女兒和外孫。」

「蛤？」

永善楞住不動地蹙著眉，我一時沒有搞清楚她那樣的反應。

「有問題嗎？」

「孫女？這麽說我們是有兒子了？」

「對啊，兩年後妳會在生出個兒子來。」

「真是奇怪的夢，我看妳是覺得生女兒讓妳失望了，所以夢想有個兒子。」

「不，如果我告訴妳，剛剛的那個夢其實是真，說不定我現在的一切倒是個夢。」

「什麽跟什麽，妳是電影看太多了吧！」

「沒有，我確實和妳經歷了幾十年，只是很奇怪的在準備進入八十歲我生日的那天時間就開始倒退回來了。」

「我沒有明白，真不知道妳想表達什麽，妳這樣子讓我有些害怕。」

「我能理解，同樣的事情我已經和妳解釋了好幾百次都有，妳每次都差不多的反應。但今天我必須和妳再說一次，關於發生在我身上那些妳覺得奇怪的事情。」

永善沈默了，她眼神裡透露出一種擔憂，完全把我當作精神病人看待的態度像是要堵住我的嘴巴把我扔進醫院接受治療。這是我第一次從永善的表情中取得的另一種不一樣對待我的表情。我並沒有理會太多，把事情簡單的又重新說了一遍，那樣整整花掉了我兩個多小時。

「這樣的故事應該很不受歡迎吧！真幼稚。」

永善的結語，我渴望得到信任的心情徹底失落了。我試圖理解永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情況的感受，但失落感無法被放下地鉆進我的心臟，吞噬我肉塊的讓我感到痛苦。

「我知道妳會覺得我是瘋了，不過這是真的。現在我已經不希望妳能相信這些，只是……我怕再次從睡夢中醒來時，我們已經不再是夫妻關系，這樣讓我很難過。」

「真是傻瓜，怎麽可能有那樣的事情。」

我沒有說話，惆悵地看著永善，我需要珍惜現在的一切，失去總是在我完全做好心理準備之下還能絞痛著我的內心。

「我想過了，如果真回到妳和我不認識的那個時候，我來負責追求妳好了，所以妳到底喜歡怎麽樣的男生？」

「可是——我們從小就認識了，到底什麽時候是不認識的？」

真笨蛋，我忘記了永善和我從小就是鄰居這件事，在我有記憶以來，她就在我記憶中存在了，像身體依賴空氣那樣生存著。

「我真的完全糊塗了，我們是從小就知道對方存在的。那妳告訴我妳小時候和讀書還有工作那些時間喜歡的男生的事情嗎？」

「妳是想知道我過去的戀愛？」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妳喜歡怎麽樣的男生，時間倒回去我去追求妳比較有把握，被妳這樣一說好像我很小氣的男人一樣，意要對妳的過去刨根究底。」

「嗯……」永善都嘴地發出不願意說話的聲音。

「妳還記得阿立嗎？」

「啊立——就是中學讀完跑到國外念書那個？」

「嗯。」

「妳喜歡他？」

永善停頓了一下，她在意我表情的臉生出一些尷尬，或許是回憶過去的羞澀。

「我覺得他是個不錯的男生。」

「那我明白了，他確認給人很幹凈的樣子。」

這一點我沒有任何在意的地方，我都快忘記阿立這個人了，過去我和他還有過一段時間的交情。阿立家不是單親家庭，可生活上完全和單親家庭沒什麽不一樣，他媽媽長期在國外工作，從小他就跟著爸爸長大，一直到他出國。我很少會和他聊起家庭的事，對於一個中學生來說，聊天多數都是玩樂的事情。我印象中有見過他媽媽一次，對於他媽媽的形象，在十幾歲的中學生腦中沒有過多的形容詞可以表示，感覺就是美，害怕和有味道。她一身的香水和長腿上的黑色絲襪，還有一張現在依然感覺高雅的臉、只是沒有太多印象了。

「他後來有回來妳知道嗎？」

我的回憶，在永善說話時回到現實。

「不知道，他出國後我就沒有見到他。」

「是嗎？不過他好像過得不太好，真可惜！他以前在學校成績可是年級的前兩名。」

「妳說他有回來，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大概四五年前吧。」

如果阿立是四五年前回來，那就是我二十五歲左右的時間，那時的我——已經工作了一兩年，正是一個社會上的新鮮人。

「那妳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嗎？」

「不知道，那次見到他是跟公司領導去洽談會的時候，他樣子很憔悴，雖然穿著正裝，可精神很恍惚，我和他簡單問候了幾句之後就沒有多說什麽了。他告訴我自己的生活不是很好，僅此而已。」

真可惜，我心裡發出了和永善一樣的惋惜，阿立過去確實是個條件很不錯的男生，真不知道他後來經歷了什麽，但——我應該很快就會見到他了吧，我的中學回憶避不開關於他的身影。

「妳還好吧？」

永善依偎在我胸口上，溫暖的體溫，讓我都忘記了將要失去永善的這件事情，恐懼的感覺回歸讓我手心滲出了冷汗。

「永善，過去妳是怎麽看待我這個人的？」

「嗯——就一個鄰居的男生啊。」

看來我確實沒有讓別人有想象的地方。和永善聊天的時間，太陽已經慢慢西下了，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我好像是第一次和永善說這麽多話，似乎我是從小就一直那麽的喜歡過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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