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露臺的門口邊,夜晚的樓道間到處是晚間播放電視節目的聲音。眼前的母親,披頭散發,汗水集結成水珠從她額頭邊流下,幹勁十足的臉部好像正咬牙切齒地用著暗力。泡在紅色水桶裡面的衣服被一層白色的泡沫覆蓋了,母親抖動的背部側對著我,我那件濕噠噠的校服上衣正被她的雙手用力洗涮著。
「媽,妳這樣不累嗎?需要我幫忙嗎?」
母親洗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擡眼看了我一眼,歪笑的嘴角,用手腕輕輕撥開蓋住眼睛的那幾縷頭發。
「想要零用錢嗎?」
「沒有,就看妳那麽累,我有力氣幫妳。」
「太陽從西邊起了,突然說這樣的話。不用了,快去寫作業。」
母親催促我離開的聲音後呼了口氣,接著她自然地俯下身子,背部因手部動作而抖動,黑色汙垢從母親涮子揮去的另一個方向形成一灘黑乎乎的汙水。
我沒有離開,一直站在門口等到母親洗完衣服,即使最後還被她嫌棄我在那裡礙手礙腳。
十四歲,初中一年級,我家一直到我大學畢業工作後才有洗衣機,從前聽到那一聲聲涮子摩擦過衣服的聲音只會讓我覺得煩惱,甚至對母親感到厭惡。我沒有想象過洗衣服有多累,在初中二年級參加足球隊時一天就得換下三四件滿是汙泥的衣服,一件件從黑到白的衣服並不是電視廣告裡面多麽厲害的洗衣粉,而是母親的那雙手,和現在讓我感到疼心抖動的背影。但我從不為意,更樂於換上幹凈的衣服。
我家後來有洗衣機這件事還是我畢業後自己生活的那段時間忍不住買的,每天工作回來還要面對洗衣服這件事,只會更加感到疲憊。我咬牙買了一臺洗衣機,後來還被母親嫌棄了一段時間,她一直嘮嘮刀刀說就兩個人的衣服,能有多累。我當時不以為然,認為那是母親那輩人思想,和她自己已經習慣的生活方式而已。再說洗床單和大件衣服時,母親還是要叫上我幫忙擰幹水,真是件很頭疼的事。
「媽,為什麽我們家以前不買洗衣機?」
我在結婚後有問過母親一次關於這個問題的事情。她只是簡單地說我家更需要一臺電視機。
電視機,這個讓我難忘的家夥,埋藏了一個單親家庭的回憶。別人的高三正是準備高考那種看似緊張的時刻,母親卻意外地買了一臺二手的彩色電視機,好像才二十多寸,笨重的四方盒子滿是刮痕。所以我家沒有經歷黑白電視機的時期,說來好像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但,高三那年的別人家,已經是什麽液晶電視機了,我家卻是一臺我認為不止是二手的笨重的老舊電視機。我心裡的埋怨從沒有說過,就像我的生日一樣,換來的只會是母子兩人不愉快的場面。
「要去張姨家看電視嗎?」
母親擦拭著手上的水,認真地把散落的頭發重新打理起來。
「妳是說去永善家?」
「嗯。」
我猶豫了一下,小學五年級開始我已經不再跟母親去鄰居家看電視了,為什麽她會突然問我?
「妳想去看嗎?」
「妳真奇怪,我問妳妳倒問回我。」
「妳去我就去,妳不去我就不去。」
說真的,對於看電視這件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不過要去的是永善家,我倒有了幾分興趣,只是母親突然的舉動讓我覺得很不適應。
「那就去吧。」
我看著母親轉身離開的身影,看著她回到房間,然後換了套整潔的衣服,流暢的動作保持著沈默,接著開始收拾自己第二天早上要拿到工廠換工錢的手工品。
「去換件幹凈點的衣服,別穿著那皺巴巴的衣服去別人家。」
我聽話的換了件自己認為還算得體的上衣,跟著母親往永善家走去。不用多久,母親就敲開了永善家的大門,迎接我們的是永善的媽媽。
「張姨好。」
「好久不見了,都是中學生了。」
好久不見,到底我上次來永善家是什麽時候,從她媽媽口中的話看來,那應該是我小學的事情了吧。我和母親被迎接進去客廳裡面,深沈顏色的家具在我經歷了幾十年的眼光看來,真是俗氣到不行。我習慣地坐到離門口最近的位置,看著母親靦腆地微笑,她和張姨聊天的話語還是有些陌生,比起幾年後的她們,就像新認識不久的朋友一樣,總是小心翼翼的進行對話。
「妳的文言文會背了?」
永善出現在我前面,她手裡拿著一盤葡萄,放到母親面前後背對著我,開始拿起遙控器,胡亂地選擇著頻道。
「永善,妳說文言文是哪一篇啊?」
沒有回答,穿著淡紅色睡衣的永善繼續著自己選擇頻道的動作。初中一年級會有什麽文言文需要背誦的,只是好奇的心理用力的回憶,我知道自己不會面對被要求背誦文言文的結果。
「電視關小聲點,在寫報告呢。」
永善爸爸的聲音,永善聳聳肩後直接把電視關掉了。旁邊的母親正和張姨聊起一種在她們年代流行叫著刮面的玩意。
「妳要吃葡萄嗎?」
永善把那盤葡萄推到了我面前,我看了她一眼,接著搖了搖頭,母親在意的眼神正和我對視了在一起,充滿歉意的眼神讓我瞬間感覺到了尷尬的氣氛。
「妳好矮誒,以後該不會不長高了吧!」
我因尷尬而站了起身,永善正好和我站到了一起,她高出我半個多頭的身高讓張姨開心地笑出聲來。
「沒事,男孩子比較晚發育, 以後會長高的。」
「我看比較麻煩,好像才一米四,看這樣發展下去以後是找不到老婆了。」
母親的說話之後,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或許她們幾個會認為我這樣的笑是出於害羞。我的身高一直到高中一年級也還沒有一米六,結果高中一年級整整一年的時間,被母親逼著去打籃球,她說不求技術和進球,只求我多跳躍。不過還真的有用,一年後我居然長到了一米七二,或許是剛好遇上發育期吧,反正到大學畢業時我已經是一米七八了。
「妳現在多高?」
我對著永善問道。
「一米五。」永善都嘴地轉動了一下眼珠子,「媽妳說女生早發育,那我會不會以後都是這個身高。」
「不會的,妳結婚時好像有一米六二以上。」
順嘴就說了出來,我發現自己的話後,看到她們正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我。
「妳怎麽知道我結婚時有一米六二?」
母親和張姨都是用一種期待我會給出什麽答復的眼神看著我,永善倒是一臉好奇地問道我。
「猜的。」
「真幼稚,隨便亂說都可以。反正妳現在比我矮。」
「我也不矮」
我故意踮起了一些腳尖,永善突然拉著我手臂往她的房間走去。
「啦,站到墻邊,我幫妳量一下就知道。」
永善打開了她的抽屜,駝背彎腰地翻找著抽屜裡面的東西,應該是在找測量身高的卷尺。我無意的視線從永善的頭頂滑落到她淡紅色的睡衣上,記憶有種蘇醒般的電流閃現的感覺。我在一次送文姍上學的路上有聽永善說過,她讀書時為了存錢買一條紅色的裙子,忍著走了一個多月的上學路把坐車的錢存了下來。
我感覺好笑地笑了一下,低沈的笑聲讓永善擡起頭來。
「笑什麽?覺得我這樣很笨是不是?不找了。」
我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永善推出了房間門口,看著被藍色油漆塗滿的門板,我卻覺得更加好笑了。
在一個小時後,我和母親離開了永善家,回去的路上我詢問了母親關於到永善家的原因。我覺得她根本就對看電視這件事沒有興趣,結果和我猜想一樣,說到底她只是想讓我生活有些可以和同學聊得上的話題,她自以為看電視是那時學生的主要娛樂方式。
我的中學時期雖然沒有電視節目的多少記憶,可也沒有無趣到需要某種東西來代替我內心的空虛。我中學的記憶大多和阿立有關,確實我的中學時期是繞不開阿立的。和阿立再次見面是學校的朗誦比賽,他站在學校的操場的講臺上,白皙的皮膚,比起同齡男生要高出一個頭的身高,不管朗讀時的聲音語調,還是形態和眼神,他作為班代表都是那麽當之無愧。
「妳喜歡阿立是不是?」
我越過前面的兩個座位,擠到了永善身後的座位上,興奮地問道她。
「什麽——妳怎麽跑到這裡來了?」
紅暈的臉腮,說話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不知道是被我的出現嚇到了,還是被我說中了內心的意思。
「妳不會和阿立是一對的,別幻想了。」
「我才沒有,妳這樣很討厭誒。」
故作鎮定的永善,好像在說謊這方面的性格一直都沒有變。我笑了起來,眼神移向講臺上的阿立。
「他都不喜歡和人講話的……」
永善又補充了一句,我裝作沒有聽到,同時被我占了座位的同學轟了起來,他嚷嚷著讓我滾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整場朗誦比賽我都沒有認真在註意臺上的選手,我更多感受著充滿回憶的年代氣氛,那些老師們年輕的嘴臉和老土的打扮,我都忍不住想要好好記住。——真是奇妙,一個活著大半個世紀的人再次回到世紀開端的年代,看到一切事物的奇幻感尤如時空的旅行者一樣——可能我就是一個時空的旅行者,不知道是不是八十歲生日的那天觸碰了什麽時空裝置讓時間開始倒退;說不定哪天我再次無意地觸碰到那個裝置,我又回到八十歲的生日當天,這樣我又可以見到永善、文姍、小柒和彩花——是啊!彩花,我開始體會到母親的勞累開始,好像已經忘記彩花的存在了,這點讓我覺得記憶真是個可怕的東西,那些曾經讓我痛苦不已的感覺變得平淡了,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
「恭喜了,第二名。」
坐在我身邊的同學突然說道,聲音好像是往我身後的方向發出的。
「謝謝。」
毫無生氣的聲音作出了回應。我轉身看去,阿立手裡握著一卷紙制的東西正走向我的方向,毫無顏色的那卷東西我估計是獎狀。
「要不要去喝水,我請妳。」
阿立走到我面前,溫柔地詢問道。
「好啊。」
如果每個班都有一個讓人註目的男生,那阿立應該就是我們班的那位男生吧。他的身高在全部男生裡面是最高的,頭發好像也得到了特許那樣留的比其他男生要長。那副吊兒郎當不喜歡和人講話的態度,確實能讓他保持一種吸引人的神秘感。
但為什麽他會對我表現得特別親近一些,回想起來,應該是我把本應該用在追女生那種死纏爛打的辦法用到了他身上吧。我不否認中學的我有多麽想要靠近阿立這件事。他家在我上學的必經之路,我帶著這個借口,用了半個學期的時間才讓他主動來找我說話。有趣的回憶,好像自己做了一件什麽值得驕傲的事情。
ns3.133.116.22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