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现在是要告诉我,许下这样祝福、甚至把自己的死亡作为平衡言灵代价的一部分交托出去的你,却不想跟他在一起吗?”
扇董事把疑问句说的好像是肯定句,她当然能以笃定的口气这么问我,无殿三主之一的眼力一如既往的好,她也的的确确说的都是真相——无论是学长身上的那个祝福,还是那个祝福所代表的东西。
如果这是一道数学题的话,在‘因’注定的情况下,就一定能确定唯一的‘果’了。但是这并不是一道题,所以就算确定了这样的‘因’,对我来说却从不代表着命中注定又独一无二的‘果’。命运不是题目,人心也不是。就好像有人凑齐了通往Happyending的一切条件也一并生活在童话故事一样的世界里,心怀着就这样过下去就好的梦想,却依然能开出悲命和死亡的BE结局。
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
“抱歉,我从没想过。”
“哈?”扇董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裂开了:“到底是没想过,还是不去想?”
“有差别吗?”我反问道:“世界上有无数种感情能被归结为爱,恋人之间的爱慕,友人之间的珍爱,母子之间的关爱,挚友之间的——对您来说,爱是什么呢?”
“这要看你说的是哪种爱。”扇董事说道,她刷拉一下甩开扇子。举起遮住半张脸,扇尖以上刘海往下是美丽到锋利的眉眼。她凝视我的眼神也的确锋利如刀割:“不同的爱,就要用全然不同的方式来爱。你是明白的吧?”
“我明白。”我点了点头:“您觉得我说的是哪种爱呢?”
她看着我,陷入沉默,半响,突然笑了起来。
“小朋友你变得一点儿都不好玩了啊。”她笑着叹息道,叹息着摇头:“真是想不到,你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非常对不起,我最后变成这个样子。”我说道。
“好啦好啦,谈话就到这里吧。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扇董事摆弄了两下扇子,最后乏味的把华美的折扇收拢,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一整个就是精灵风格的黑色晶石项链丢给我。白色的金属挂链配上纯黑的说不清是黑曜石还是墨玉的晶体坠子,给我一种非常强烈的既视感:“这是我的挚友留下的东西,也是妖师的物品,既然小朋友你已经是‘妖师’了,那么它就归你了。”
我一时间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或者哪段传承里见过这个东西,但是不妨碍我收下这条项链——接触的一瞬间,我就察觉到了其中属于妖师的力量:“谢谢。”
“不用谢。”扇董事摆摆手:“我只是遵守了我的誓言罢了——如果真的要支付代价的话,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需要我保证我一定说的是真话吗?”
“小朋友要对长辈多点儿信任啊。”扇董事露出一个很委屈的表情:“咱还觉得咱一直是很和蔼可亲的长辈来着呢——”
“对不起。”
“这种事就不用道歉啦。”扇董事顿了一下,还是坚持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小朋友,对你来说‘爱’是什么呢?”
她特地的突出了那个字眼,也不用更多说的,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指的是那种特殊的,唯一的,世界上最难解也最复杂,最突然也最漫长的爱。
其实我有点儿想请她换个题目,这个题目对于我这种死了两次现在活第三次都还是个可悲的单身狗的人来说一点儿都不友好——我都没谈过恋爱,怎么知道恋人的爱慕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这种事不是应该找个情感大师或者百年好合的人生赢家来回答吗?
但是说好了,我就必须得回答这个问题,我再次抬起头才发现两双眼睛都看着我,无论是混血精灵还是无殿董事都安静的等待着我的答案。
“There are some people who think love is sex、and marriage, and six o’clock-kisses and children, and perhaps it is.(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起生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
我轻声说道。
“But do you know what I think? I think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塞林格 《破碎故事之心》。”扇董事低声说道。
“塞林格 《破碎故事之心》。”我重复了一遍:“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我觉得爱是童话也是噩梦,我觉得爱是求生的欲望也是赴死的觉悟,我觉得爱是世界上最难的题目也是梦想里最神圣的东西。
我觉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有比追求自我的爱情与满足更重要的事情。
“这是贾斯汀·霍根施拉格的爱。”扇董事说:“小朋友,我问的是你的爱。”
“您为什么一定想知道这个问题呢?”我有点儿困惑。
扇董事轻轻把扇子合拢在手心里,发出一点儿都不轻的‘咔’的一声脆响:“你为什么一定要逃避这个问题呢?”
沉默蔓延开,我垂下头看着杯子里的红茶,加了奶和糖的红茶看起来就不是那种宝石一样的红色了···就算是再怎么处理,也再也回不到纯粹的样子了。
爱是什么?
放在最早的原来,我可能会反问为啥要问这么矫情的话题,再往后,我可能会说我又不是哲学家,后来的我大概会说我又没谈过恋爱你应该问有经验的人···等到从地狱里爬回来做了写手,我写了很多爱情,却总是写不好爱情。华丽的语句有很多,描写的话语有很多,却总是不会让心都软下来。
对这样的我来说,对死去的人来说,对从地狱尽头爬回来的恶鬼来说,还有什么必要提起‘爱’这个过于神圣的字眼呢?
“扇董事,你喜欢花吗?”
过了很久,我才张开口,真的等到了要说的那一刻,我却觉得没有那么难。
“我觉得爱就像是山桃花等春风,等一个逢面,到最后一次相见,如此一季,叫做一生。我觉得爱就像是向日葵望太阳,望一眼日出,仰头到黄昏日落,若无落幕,我不低头。”
花的喜欢,不是为了在一起的。春风吹开满山桃花,向日葵海凝望太阳,我知道我的一生对他来说恍若一瞬,就不会去渴求他的一生。
“我喜欢花。”扇董事回答:“但你不是花。”
“有什么区别呢?”我吐出一口气,耸了耸肩膀:“我更喜欢他春风年年归来,可有桃花相待,我更喜欢他太阳月升日落,还有原野凝望。我喜欢他事事顺遂,一路往前,我喜欢他不老不衰,无惧无怖,我喜欢他荣耀加身,战无不胜——”
“叮咣——”
有人在我旁边打翻了杯子,我没有回头,我直视着扇董事的眼睛,一字一句的、笑着说道。
“不是每一个感情和付出,都是为了得到相应的回报。”
踏出应该存在于花园尽头、也的确存在于这片花园一样的区域的白石的大门,明显可以感觉到的空间变化带来的眩晕和头昏脑涨之后,我的双脚又落在了正常的大地上。
不,应该说这样火星人的地盘,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正常的大地吧?
我仰起头,面前是一大群方块形状的水泥块在巨大的场地上狂奔,奔着奔着还蹦蹦跳跳起来···个鬼啦!方块要想跑起来不能蹦蹦跳跳就只能滚了不是吗!
扇董事设置的门居然直接把我们传送回学院里而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我在心里感谢了一遍扇董事难得的好心。跟着就感觉到背后门里逐渐靠近的气息,下意识的,我往前让了两步——
——然后理所当然的,一脚踩进教室蹦迪场地的我踩了一脚空。
紧跟着我才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以前到上辈子的时候,学长对我介绍学院时候说过的话。
哦,这下面是彼岸水来着。
几乎是我踩下去的一瞬间,看起来和正常水泥地面没啥差别的水面上陡然探出了无数怪物影子一样的东西,有细细长长的黑色鬼手,有漂浮不定的暗色丝线,更多的是鲨鱼张开露出一口好牙的嘴和更多奇奇怪怪的嘴。
这么热情的欢迎,难道我看起来很好吃吗?!
等等,如果说底下是彼岸水的话,对于水里的那些地狱居民来说,我的确是很好吃没错诶。
但,话虽这么说,同为从地狱爬出来的鬼,我爬的可比他们远多了也成功多了。虽然一朝回到解放前,无论是力量还是身体全都回归了‘人’的正常水准。但灵魂毕竟还是摆在那里的。
如果最后的妖师真的有那么好吃掉,我就白瞎了那个听起来很厉害实际上也的确很威风的‘世末的黑王’的称呼了。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的弯曲手指,黑色的刀和枪都没有出现在我手上。才想起来我现在用那些东西似乎会让自己死的更快一点儿的我半个脚已经彻底没入了彼岸水里。就在我打算召唤米纳斯的时候,我看见了光。
——那是火的光。
只是一瞬间,暴走的火焰吞噬了一切影子怪物。下一秒,在我整个脚彻底踩进彼岸水里之前。有一只手臂揽住了我的腰。
并不是微凉,而是滚烫的体温。
应该只是刚刚从门里走出来的半精灵一只手压住我的腰,让我整个人不得不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另一只手维持着一个挥出的动作。从他掌心指尖涌出的火焰烧却所有环绕在四周,等着吃大餐的怪物。惨遭打回地狱的怪物们发出惨叫,在火焰下他们甚至留不下一点儿灰尘。
我很想抬起手捂住耳朵,那种刺耳的尖叫声正常人是听不见的,但是对于我这种转化到了一半,某种意义上是他们同类的灵魂来说却再清楚不过了。惨叫声让我整个头都有点儿疼。
更让人头痛、不,应该说让鬼头痛的是,这个冲出来的家伙。
我保持着那个跌倒的动作,保持着被死死压在他怀里的样子。这个动作亲密的有点儿过头了,我甚至能通过紧贴着的胸膛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心跳。滚烫的温度,急促的心跳,我忍不住微微抬起头,刺耳的噪音还在耳边喋喋不休,但是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先于捂住耳朵的,抬起头看着他。
年少的学长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个曾被我害死过一次的样子。没有未来继承真王之位时已经从‘青年’变作‘男人’的威风凛凛,也没有未来的那么冷冰冰。只有那双比起红宝石更像是血滴的红眼,能告诉我他不是我记忆里的学长,而是我认识的那位冰牙的真王。
他皱着眉,我看到他嘴唇开合,像是说了什么。唇语本来对我来说很好读懂,但是我的视线全是模糊的。我根本看不清他在说什么,夕阳的光从他身后打下来,给他的轮廓画上美丽的光晕,银中带着红的长发在气流里狂舞。我想告诉他麻烦你了谢谢,张开嘴时吐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一句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说出来的话。
因为我曾经承诺的祝福,因为我曾经说过的誓言,因为我用我的生命做赌注,世界承诺给妖师的言灵之力赌他不会输。
我以为他战无不胜,就再也不会死了。我认为他永不低头,就再也不会输了。
“学长——你是活着的啊。”
那是非常轻的声音,模糊在尖叫里我自己都听不清,要不是说话时的舌头并着口腔的动作骗不了人,我可能都觉得自己只是说了抱歉然后再道谢。
尖叫声一点儿一点儿熄灭下去,他没有放手,反而干脆多了一只手把我整个人都抱起来,然后手指在我的膝盖上轻轻划了几下。我判断的出来那是唤风的阵法,跟着就有无形的手帮我扯掉了鞋袜。我下意识的动了动,然后被他更紧的按住了身体。
“我说——”
“别动。”半精灵打断了我的话,他就用这种对男性来说很羞耻的动作公主抱着我往前走:“沾了彼岸水,你不想整个腿都烂掉吧?”
“只是彼岸水的话,我是可以自己解决的。”我说道:“某种意义上我和刚才你烧掉的那些东西没差。”
学长顿了顿,他整个人僵住。我猛地想起来这只有点儿沉默亲切的过头的家伙还是那只火星杀人兔···在我本能的抱住头喊对不起之前,他继续往前迈开了脚步。
“你和他们不一样。”
“什么?”
我没听清楚他的低语,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活人身体的不便利了,半鬼族化之后我从环境里采集信息的渠道都不一样了。别说低语,连莱恩我都能给抓出来。
“我说,你该不会想光着脚回去吧?”
“风符悬浮身体——”
“你有符纸吗?”他没好气的问道。
对不起,被安地尔捆了一次,连米纳斯都是学长给我捡回来的。跟着在医疗班又被捆了一次,除了病号服和手铐啥都没给我留下。接下来就被拖到无殿去见董事了,我身上还真的半片符纸都没有。
至于言灵之力,那种禁咒不是随便用的,不想把自己再玩死一次成为‘上一代妖师’的话,短期之内我还是不要动用言灵之力的好。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的把视线移向手腕,下一秒,米纳斯的声音在我脑中响了起来。
“幻武兵器不是当脚垫用的。”她优雅又残忍的说道:“请您乖一点。”
“哇——”
你说的倒是轻巧,考虑过我凄惨的现况了没有!
被火星兔抱着,我怕是在明天被学长后援会灭掉之前先被学长种回黑馆了好吗!
“请不要胡思乱想不可能的事情。”
米纳斯说道,然后果断终止了对话。我蹬着手腕上的黑色手环,老公头在我的瞪视下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浮现出漂亮的花纹···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紧跟着,有冷冰冰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褚,闭脑。”
在回答之前,我先熟练的放空了思绪。跟着我才发现,经过了尖叫灌耳的折磨之后,现在的世界有多安静。
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脚步踩过鹅卵石地面的哒哒声,空气里精灵们的笑声,遥远的方向传来的琴声——
——还有紧贴着我身体的胸腔传递来的,有力的心跳声。
“我是活着的。”
有人说道。
“你也一样。”
ns3.129.17.24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