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狄第一人稱---
從少年嘴裡聽到「尊貴的奇歐妖精王子殿下」這個稱呼比從阿斯利安和我吵架時的蓄意諷刺更讓我憤怒,不僅因為對自己對少年做過的事的懊悔、愧疚和憐惜,更因為對少年的......情感──我不知道那是否是愛,但我知道對那名少年,我是喜歡的。
沒有一個認識少年、三年前卻愚蠢的以為少年意圖顛覆白色種族統治的世界,而拿起永不該指向他的兵刃的少年的親友不為此悔得恨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向他懺悔──懺悔對他清澈如水本性的無知,懺悔對他全心全意的信任喜愛的背叛,懺悔對他哪怕絕望赴死也不願拿起武器相對之時的殘忍──可是他們全得留著命,等著彌補或許在他們毫不留情攻擊下卻還堅韌活下來的少年......或者等著不論死去亦或者還幸存的少年對於他被不明就裡地傷害的憎恨、詛咒、報復。
和其他與少年有所交集的所有人一樣,我亦厚顏無恥的活著,等待少年歸來......幾次波折,終於還是讓所有人等來了少年──等來了看似無礙但其實傷痕累累的少年。
彼時的青絲已成了令人痛心的鶴髮;本就孱弱的身子在少年刻意挺直的背脊極緩慢的步履襯托下,更顯虛弱;曾經清澈可見底的藍眼也蒙上了不甚明顯的陰翳,身邊也總環繞著幾不可察的哀傷......這些不可逆的改變,都是少年不曾懷疑過的我們,他的親友們,不容分說的強加在他身上的,如今少年對我們這些故人的疏離冷漠無視是理所當然的......我理解,但不能忍受,其他人亦同。
更別說少年連對自身狀況也同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漠視,明明那麼明顯、那麼刺目的腥紅少年卻好似無知無覺,任其流淌,我雖憤怒卻又無力──憤怒他不愛惜本就殘破的身體,無力於自己無法以任何立場、資格責備他;好在,我還有條不知該慶幸還是悲哀的廣為人知的毒舌,此時此刻,拿來對付這個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少年正好。
看著少年敷衍的胡亂包紮一通後,安安分分地坐到我正前方,乾淨漂亮的海藍色眼睛映出我看起來耐心已所剩無幾的臉龐,他大方優雅地喝了口水,然後開門見山地直奔主題,可見得他多麼想盡快結束這場突發的談話。
按耐住聽到他對自己對我稱呼的不快,和看見他不加掩飾的對我的排斥從而發酸的心,「你為了什麼活著?」既然活下來了,就應該好好保重自己,而不是這副死掉也無所謂的樣子!
對面少年的瞳孔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放大,但那個時間太快太短暫,饒是以我的能力也沒捕捉到那個瞬間,等我再想看清,除了見面到現在沒改變哪怕一點的微彎嘴角,就只有那雙有著我的倒影的平靜澄澈的藍眼。
少年眨眨眼睛,然後用不復以往溫潤的清冷語調回答:「尊貴的奇歐妖精王子殿下,以卑賤的小民的智慧,恐怕無法給出足以讓您滿意的答案。」他依舊看著我,可是我注意到他原本專注的眼神變得渙散。
緊了緊拳頭,我看著少年有些渙散的眼睛,放緩了語氣,又重複了一次問題──莫名的,我執著於少年的答案,直覺告訴我這個答案很重要。
---褚冥漾第一人稱---
你為了什麼活著?
啞然,我試圖用臉部肌肉把兩側嘴角幅度拉得更大一點,可是眼睛酸酸澀澀的,難受的我連維持嘴角原來的小幅度上揚都相當艱難;原本平穩跳動著的心臟也驟然重重的、加快了跳動,打亂了血液在身體裡奔騰的節奏,心跳拍數亂了的那瞬間,我也難得感受到了疼痛,不過那也就一瞬間的事──幾乎也是轉瞬間,心臟的脈動又恢復正常,不強也不弱的收縮,再舒張。
思緒起落不過數秒──在摔倒王子眼裡我大概也就是愣了幾秒──我依舊微笑著,木然的、漠然地吐出四個字:「因為活著。」
現在的我之所以活著,僅只是因為被安地爾撿回來養著而已,隨便死掉的話,安地爾會不高興吧......竟然讓他做白工這麼久。
真的,現在的我只是因為活著,所以活著──假如下一刻死亡的陰影來追趕我,我也不會有任何閃躲。我不會主動尋死,卻對生也沒有強烈的執念......對生的執念已經被剝奪了,我僅剩的也只有在這顆在胸腔裡不強不弱地跳著的心臟,在比常人還更冷更脆弱的身軀裡奔騰流竄的血液,在理性與感性之外代謝二氧化碳與氧氣的呼吸本能。
「什麼?」摔倒王子瞪著他那雙藍色眼睛,眉頭也緊皺著,聲音聽起來有些疑惑、壓抑,像是沒聽清楚我的回答,但也像聽了個分明卻又不可置信,期望他自己聽錯了似的。
眨眨眼,臉部肌肉又重回我控制之中。
加大撕裂嘴角的力道,我用被安地爾薰陶出來的,哪怕一個血脈古老的貴族──尤其對禮儀吹毛求疵的皇族們──也無可挑剔的表情、態度及語氣,恭恭敬敬地將那四個字又複誦了遍──「因為活著」
活著,然後等待前往安息之地,等待洗脫今生一切,等待下一次的輪迴,等待所有的所有的終結──就像每個自然的生命那樣。
靜默在偌大的空間內,我和尊貴的意外訪客的一桌之隔間,蟄伏,氣氛更加的壓抑沉重;摔倒王子不說話,我也不發一語,有一口沒一口的啜著已經放涼了的水──唔,真不習慣喝冷水,而且被安地爾知道我喝冷水的話,我又該倒楣了......等等我一定要記得把重柳族挖出來封口。
「褚冥漾,你,打算做什麼呢?」就在我思考種種如何威逼利誘重柳族對我喝冷水這件事保密時,很輕,很柔,幾乎令人想沉溺其中的聲音悠悠傳來......聲音明明已經這麼輕、這麼柔,可它偏偏清清楚楚地、蓋過了我腦中所有亂七八糟的聲音,鑽進我眼裡耳裡鼻裡口裡心裡血管裡,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
褚──這幾年來只有安地爾這麼喚我。
冥──這幾年來只有烏鷲用這個字親暱地叫我。
漾──這幾年來只有扇董還用這個意義非凡的字稱呼我。
而三個字,褚冥漾,連在一起被說出來的時候實在少之又少──不論過去現在──我幾乎快不認得這個名字了......那個,屬於我,被憎恨、厭惡、恐懼著的妖師的,名字。
我的,名字......「尊貴的奇歐妖精王子奠下,恕低下卑微的小民駑鈍的腦袋無法理解您的話語,畢竟──如果冒犯了還請原諒,但是尊貴的奇歐妖精王子殿下,小民名為楚暝恙而非......褚冥漾。」我的名字。
那不顧我意願,將攪亂我所渴求的平靜生活的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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