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靈心中一動。
吳邪整個人沐浴在金色的日光之中,照得他微褐的髮絲乾躁而溫暖,那雙眸中盛滿了珀色的坦蕩,突然之間許多畫面閃過腦海,令他依言走了過去,一步兩步三步,距離三尺兩尺一尺,這次吳邪是坐著的,他低頭看著吳邪,而吳邪定定地與他相望,隔了片刻,又似乎覺得哪邊不對勁似地開始視線飄移。
張起靈好整以暇地站在吳邪面前,就見吳邪慢慢地低下了頭,猛地憋出一句,「那個小哥、騙財劫色什麼的都是胖子胡說……沒有的事……」話還沒說完就漲紅了整臉,張起靈幾乎可以讀出吳邪心底的話語:媽的吳邪你這傻逼!什麼不說說這個,小哥本來也就不會在意,你這麼一說倒像是真有什麼似的……
張起靈忍不住唇角動了動,就想伸手出去摸摸吳邪的頭,很快地又恢復面無表情,而吳邪仍保持低著頭的姿勢,猛地就伸手,逮住了張起靈在半空中的那隻手,牢牢握住,拉扯到桌邊,對張起靈道,「小哥你坐吧,我們下個棋什麼、也挺好的。」他的視線落到桌上的麻將,又呆了呆,勉強改口道,「不然聊聊天、也……」語未完而話已噎,吳邪用一臉「說錯話了」的神情沉痛地皺起眉,抬眼偷偷看張起靈的表情,張起靈幾乎要被他逗笑了。
居然想跟他聊天,這種話,真的只有吳邪說得出口。
「帶你去個地方。」
張起靈沒讓笑意浮上臉,反而搖了搖頭,反手將吳邪拉起,吳邪怔怔地被他帶著,看著張起靈轉過身,往屋後走去,被他帶得幾個踉蹌,忍不住就問道,「小哥,你……」
張起靈沒理他,他們的途徑彎彎曲曲,經過客廳,走過長廊,再穿過廚房,繞上後面的迴廊,正好碰見在翻冰箱的黑瞎子。黑瞎子看他們兩手拉著手,張起靈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忍不住也傻了下,「呦,啞巴、小三爺,你們幹嘛?」
張起靈的腳步沒停,而吳邪回頭,想給個答案,隔了幾秒,也只能勉強丟出一句,「小哥尋個地方跟我聊天呢。」說完後也覺得自己無稽,黑瞎子隔了幾秒才傳來的放肆大笑更是讓他想隨手拿捲衛生巾丟過去。張起靈自然不會理會這場小小的鬧劇,仍然筆直地往前走著。
本來吳邪在這個屋裡的行動也隱約受到限制,夜晚時他跟張起靈同房,白天則隨時都有胖子跟在身邊,雖然感到不耐,他也沒有四處調查環境的興趣,所以張起靈這番帶他走過的路,吳邪倒有大半從未走過。他們穿過長長迴廊,窗外投進室內的光影在眼睫處暈成彩虹的顏色,破開的大量日光進入眼底,原來迴廊的盡頭就是後院,張起靈的手不知何時已然鬆開他的手臂,握住他的手掌,納入自己的掌心。
吳邪忍不住又問,「小哥,這裡是……」
張起靈對他比了個禁聲的手式,吳邪只能聳著肩,任張起靈帶著他繼續走下去。滿滿的花樹於涼風中盛放,粉色的花瓣在他們的腳下被踩成薄薄的絨毯,他們沿著幾乎沒有人走過的、不是路的道路走進了花林深處,在最大的一棵花樹前停下。
「到了。」張起靈站定腳步,鬆開了吳邪的手,淡淡地這麼說,而吳邪看了看四下,嘴上便問道,「這裡有什麼,為什麼特別帶我過來?」
「我有話同你說。」張起靈道。
聞言,吳邪側眼看了過去,就見張起靈定定地望著他,墨黑的瞳中一片沉穩專注,那樣的神情實在太過認真,讓他下意識地就退了一步,大約是震驚於這悶油瓶子居然主動說要告訴他些什麼,整個人一瞬間都凌亂了,過了半晌,他才拖拖拉拉地吐出句最不相關的話,「我、我真的沒被騙財劫色什麼的,這幾年來我可精明了……」
怎麼還是這句話,短短數分鐘內張起靈幾乎有三次想笑,他按住吳邪的肩,表示他接下來要說的是認真的事情,卻沒馬上開口,而是把事情在腦海中仔細地理了一遍。吳邪自然沒催他,也不敢催他,只是微張著嘴,以一種很傻氣的表情等他開口。
張起靈隔了片刻才道,「三件事。」
他的雙眼與吳邪直直地對望,那雙平靜的眼在吳邪的眸底化成如夜般的寂靜與幽暗,吳邪也不知是察覺了什麼,漸漸地把臉上的神情收起了。
「第一,這裡是這棟宅子中,唯一沒有監視設備的地方。」
「第二,穿過這片花林之後,是一片山崖,山崖上有架設臨時的鐵梯,如果出了什麼特殊情況,那邊是最後的逃生路口。」
張起靈頓了頓,又道,「最後……誰也別相信。」
吳邪感覺著他壓在肩上那隻手掌、沉重且堅定的力道,內心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更不明白自己是想繼續看著張起靈還是想要調頭就走,複雜的情緒來得太突然又太匆促,沒辦法反應。過了半晌,他伸手拂去落在張起靈肩上的花瓣,笑了笑,故作輕鬆地道,「誰也別相信?包括你嗎?」
明明是諷刺的話語,但吳邪臉上的神情是那麼純然地認真,幾乎無所顧忌,於是張起靈看著他,答以同等的慎重跟冷漠,「是。」
吳邪的笑僵在臉上,終於從複雜的情緒中提煉出了比較明顯的怒氣,但他沒有直接發作,而張起靈對他的表情只如不見,淡淡地道,「我說完了,換你。」
他明明看見了吳邪臉上那一瞬間的動搖、憤怒,跟委曲。他明明看見了,吳邪憤憤地這麼想著,轉開了頭,兩個人不發一語,過了一陣子,才聽到吳邪的僵硬而勉強的笑聲,「你憑什麼要我說?你想要我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
一連三個質問,張起靈沒有回答,而又沉默了一陣子,吳邪調整好了心情,才伸過一隻手來,哥倆好似地勾住了張起靈的肩,搖搖地又向走了兩步,仍然別著頭,帶著半絲吊兒郎當跟剩餘的意味不明,瞇著眼道,「老大,你今日這態勢,真是想跟小爺我聊天嗎?」
「……」張起靈無話可說。
吳邪臉上的笑已經恢復了正常,他側臉看向張起靈,一臉戲謔地長吁短嘆,「小哥,聊天真心不是這樣的,還條列式,你當我們是倆諜報進行任務交割嗎?」
張起靈沒有言語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困擾或是困惑。他當然並不介意吳邪裝傻似地扭曲他的行為,但以這樣的內容來作為話題,他不太確定這是否是個好主意。
見狀,吳邪刻意地嘆了口氣,笑著問,「小哥,你有跟人聊過天嗎?」
張起靈沒想回答這無意義的問題,但吳邪的眼神示意他,你最好給我吱一聲,不然老子就跟你吵架,於是他慢慢地開口,「……有。」
「這顯然是定義的問題了,小哥,我問你,你對聊天是怎麼定義的?」
「……」張起靈這下皺起了眉頭,他不太明白吳邪的意思,隔了老半天,才又說,「幾個人,像你跟我,說話。」
吳邪差點沒絕倒,「這麼說也是沒錯……不過絕對不是剛剛那種方式。」
張起靈的眼眉之間傳達了一點疑問之色,吳邪想了想,「只好說,大概像是你演張禿子時那樣跟我講話。」
而張起靈搖了搖頭,「那不是,我是在打探情報。」
吳邪想起那時被張起靈騙的團團轉,幾乎是又想笑自己蠢又想揍他一拳,「我跟你說,聊天的第一要訣呢,就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更要適時地開開玩笑,放鬆氣氛,不然話題就無法繼續了,懂不?」
「我對你一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吳邪斜著眼看他,心裡只有二字:狗屁!本來想著要藉聊天之名、行套話之實的技倆瞬間便被四兩撥千金地打了回來,早該知這傢伙雖然一副社會化不良的樣子,骨子裡分明精得很。他瞪了張起靈幾眼,隔了半晌才哼哼道,「……算了,當我沒說,我不該騙你,媽的,就知道你不會上當,倒顯得我像是個傻逼似的……」
而看著他的神情,張起靈忍不住掀了掀嘴角,雖然還是平靜無波的語氣,「我只是開個玩笑。」
吳邪可笑不出來,就瞪了他一眼。而張起靈抓下吳邪搭在他肩上的手,牢牢地握住,讓吳邪轉過身來面對他,吳邪有點疑惑地抬頭。
張起靈一直覺得,他無法在吳邪的眼底找到籠罩了他們命運的厚重陰影,始終只有吳邪原生的純粹光芒:吳邪坐在桌邊,叫他過去的那個眼神、在青銅門裡,吳邪望著他的眸光,吳邪問他說:小哥,跟我回家吧?一直以來吳邪都是這樣的,小心翼翼,而又確實地無所顧忌,望進去全是滿心滿意的信任。
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想靠近他。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想要不顧一切地保護他。
那時張隆半放他逃離張家,張起靈找了家無牌照的醫院,稍微治療了一下自己的傷口,立刻就坐了火車到杭州,依他的預計,離長白山之行還不過一週,解雨臣應該在杭州照應帶傷的吳邪,而他必須找到解雨臣。
張啟山跟張隆半的計畫要盡早地透露給解雨臣與解連環知道,張起靈心知,即便是加上他們兩個人的力量,也無以護得吳邪周全,但多一分人都是幫助,他手邊所能使用的資源有限,不能不仰仗老九門中與吳邪關係較好的解家。
解雨臣對於老九門與張家的糾葛顯然比吳邪要明白的多了,並沒有對於張起靈所給出的情報作出任何質疑,他只是坐在桌前,在昏色的燈光下抬眼看著張起靈,一隻手把玩著自己的粉色手機,另外一隻手輕敲著桌面,淡聲道,『依我個人的立場,我可以無條件地去保護吳邪,但如果沒有足夠的利益,解家不可能涉入這件事情。』
張起靈並不意外,『你要什麼?』
解雨臣一笑,『你能給得起什麼?』
『你想要張家……不,你不會想要張家的。』張起靈搖了搖頭,『張家的一切,解家吃不起。』
『你果然快人快語。』解雨臣臉上的笑沒有半分減損,但眼神卻變得深濃了起來,流轉著深處本源的光芒,幾乎是透徹與漠然,『的確,解家吃不起張家。但你也知道,一旦吳邪被我們保護起來,他就等於進入被囚狀態,吳家的盤口,我隨時能夠吞過來。這不是比併吞張家更合算,而且對我而言更方便嗎?』
張起靈完全不受動搖,『你不會這麼做。』
『……』解雨臣不置可否地闔上了手機的翻蓋,『我可以把瞎子借你,吳家的盤口,我盡力幫吳邪維持。在保護吳邪一事上,你需要的幫助,我盡量提供。』
張起靈點了點頭,起身就決定告辭,他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張隆半所提示他的、關於他的身世、關於他為何不會死亡,這些事情他心底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猜想,必須去證實。然而,解雨臣伸臂攔住他,說:你不去看吳邪?
張起靈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如何去看吳邪?
解雨臣已經告訴他了,他們修改了吳邪的記憶,吳邪不記得青銅門裡發生的一切、以為自己是在跟解連環下地的時候認識張海客、錯知自己摔下樓跌斷了腿,想著自己還要再等上五年,才能進入青銅門。那時張起靈本想要問解雨臣:為什麼不讓他直接忘記我?但是他沒有問出口,心底一片靜寂,無從思考也無由思考,他本不明白這一切,也不想明白解雨臣眼裡隱約的同情與憐憫,沒有意義沒有需要。但是,解雨臣說要帶他去看吳邪,他卻真的跟著去了。
解雨臣帶他到了吳邪的病房前,他沒有拒絕,或許是因為知道了吳邪還記得他這件事,讓他無法乾脆俐落地隱身在暗處。解雨臣為他推開了那道白色的房門,轉身就離開了。
他本該轉頭就走,但吳邪就這麼看了過來,那一瞬間,吳邪的手機滑落到被面上,而張起靈的心滑落進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墨脫待過的一個小小天井中。那時齊羽的意外才剛剛發生,他才剛把吳邪送進了吳家,輾轉地來到了墨脫,準備再保存一次他的記憶。
曾經張起靈還比較年輕,沒有麻木到近乎空洞,所以他坐在被世界遺忘的天井裡,溼熱的液體就這麼從眼眶滑了下來,很快地凝結成冰――如果可以,想在這裡就得到解脫,但是,他的使命告訴他,他還是要繼續走下去。
與吳邪對視的那一個瞬間,他的心又再度地落進了那個天井之中,而坐在病床上的吳邪笑了,讓他不受控制地走到吳邪的床前,坐下,短短的對話,緊緊的擁抱。突然之間,張起靈就跟曾經坐在天井裡的自己一樣地軟弱,他不想再掙扎,也不想再逃避。
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明明必須要離開。
他的任務改變了,他要在有限的時間取得跟張啟山對峙的籌碼,來保護吳邪,還有很多事情必須準備,不能再待在這個人身邊。一語笑談只能作為謊言,他離開了醫院,再也沒讓吳邪找到自己,直至那日為了處理張啟山的人馬而在吳邪面前曝露了行蹤,本來如果依照計劃,吳邪根本就不會在家門口看見自己。
「小哥、嘿,小哥……」吳邪的喚聲把張起靈拉回了現實,他定眼看著張起靈,小聲地嘟嚷著:小爺的臉又不是天花板,看著看著還呆住了不成……
吳邪臉有點紅,他在心裡糾結地想著準是因為天氣太熱的關係,忍不住就想要找點別的話題,「就算這樣,我還是想要相信你」、或者是「小哥你今天好像笑了幾次?」,但他一句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張起靈就伸手撫上吳邪的臉龐。
在那短短的一刻間,無數的畫面閃過了張起靈的腦海,迫使他閉上了眼睛,卻仍然看見那張臉在青銅門裡慘白青光下的悲涼笑意近乎瘋狂,看見那雙唇吻過自己後勾勒出的線條沾染絕望,看見最早最早那個少年眼底的無助與憤恨,看見那個青年抓住自己的手哭著吶喊:我不想死、我不想,張起靈――
一切一切的記憶在腦海中糾結纏繞,相互侵奪,最終化為命運的抉擇與解答:如果連讓你高興地笑著都是錯的,那麼,究竟還有什麼能被視為正確?
吳邪無從知道張起靈的思考,只能怔怔地看著那張臉上一片的淡漠平靜,張起靈閉著眼睛。而吳邪有幾分的顫抖,他明明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卻還是克制不了自己。
不知何時兩個人的距離已經消失到近乎不存在,風吹的聲音靜止了,就像是所有的感知都凝聚於此刻。吳邪溫熱的氣息吹在張起靈的臉上,張起靈的手抓住了吳邪的臂,吳邪啞著聲音輕輕地叫了一聲小哥,也閉上了眼睛。帶起的氣流像是撲上臉頰的蝶,濕潤又溫柔,與此相對的,卻是嗓音中的乾澀與困惑。
張起靈無力再掙扎,也不能再逃避:為什麼不像張啟山所預期的,一個人遠遠地逃開,為什麼要回來,要守著吳邪?他以為意義這個詞從來就沒有意義,但張起靈還是有著本能的渴求,有著想要追求的事物――是不是吳邪,他以為是吳邪。
在他的授意之下,解雨臣他們修改了吳邪的記憶,他記得的許多片段,都不存於吳邪的腦海。明明他才是那個時常失憶的張起靈,命運的諷刺,莫過於此。
扭曲而虛假的回憶沒有構成全新的吳邪,反而再度創造了孑然一身的張起靈。吳邪曾經說:「我愛你」,但如今,張起靈又落入了新的迴圈之中,除了保護吳邪的信念之外,此生一無所有。
「……」
唇之間的距離縮限到彷彿要吻上,吳邪的心跳得飛快,張起靈閉著雙眼,幾乎是放任。
猛然間吳邪的手機響了起來,吳邪嚇了一大跳,火速地後退,掙脫了張起靈的手,低著頭摸出了口袋中的手機,拖拖拉拉了幾秒,才對張起靈悶著聲道,「……小哥,我接個電話,先回去了。」
張起靈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吳邪有幾分猶豫地對他揮了揮手,轉過身,背影很快地消失在張起靈的視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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