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邪看著張起靈的表情,在話語聲落地之後浮現了隱約的驚訝釋然,無奈與笑意,種種複雜的神色出現在一向面無表情的那張臉上,吳邪不禁有些得意,他腿部施力,才正想收回抵在牆上的那隻腳,猛然間一個踏空,車壁竟發出了脫落的聲音,「嚝啷」一聲掉了下去。
吳邪傻了傻,穩了下身子,總算是沒失去平衡,慢慢地收回了腳,而張起靈也恢復平時的神色,默默地看著那個憑空出現的洞,洞裡擠出了一顆胖胖的頭,那胖頭上圓圓的臉皺緊眉,一臉不滿,「你們小別勝新婚,愛怎麼鬧怎麼鬧,這都把洞用隔板隔上了,就想讓你們說說體己話。你們也給我點面子,不要拆車子好麼?」
「胖子!你、你居然離開巴乃了!」吳邪喜得叫道,這才看清,他剛剛踩的地方正好是貨車駕駛坐回看貨櫃的一個後視窗,顯然是胖子他們之前用了板子把洞掩上,車廂內既黑,板子與車壁又同樣是黑色,以是他與張起靈兩人一時之間都沒有留意到。
胖子笑了一聲,那張肉臉上滿是戲謔,「鐵三角只缺一,還能不出來麼?只是沒想到出來之後,另外兩角已經另闢戰場了,胖爺我的寂寞,如雪啊!」
吳邪看到他的表情,猛然就想起自己方才對張起靈說的那番話,忍不住幾分不自在,也不知道胖子到底聽到了多少,卻又不好發作,就呸了一聲道,「明明就是聽牆角也說成這樣,潘家園的胖爺何時幹起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了?」
胖子面不改色,「就你這小天真小鼻子小眼睛,胖爺我比竇娥還冤呢,你跟小哥剛剛有說什麼話是我不能聽的?小哥都沒跟我計較,你計較什麼?而且,我們倒斗的講究敢作敢當,專作偷雞摸狗又咋地?」
吳邪只能咕噥:……你還是別說成語了,胖子。而且,就沒看過這麼心寬體胖的竇娥。
「你這個胖子!給我坐好!就你這麼亂跑,車子的重心都傾斜了!」
猛然前座傳來喝叱的女聲,接著胖子「砰」的一聲撞上了後視窗,只隱約間看到纖細的手腕與拳頭晃過,胖子整張臉消失在那個小小的窗口中,顯然是被人一拳揍回了座位上。吳邪傻了傻,心中只覺得這聲音有點兒耳熟,而胖子嚷嚷的聲音模糊地響了起來,吳邪幾乎懷疑他整個人被揍進了座墊拔不出來。
「媽的你這臭婆娘!」
「還嫌挨得揍不夠?」那女聲哼了一聲,「下了車再收拾你,看你打不打得過姑奶奶。」
吳邪似乎聽到胖子咬了咬牙,接著就笑,「……算了,看在妳在開車的份上,好胖爺不與老太婆鬥。」
「你、你居然敢――」那女人怒得聲音都有些變質了起來,吳邪還在想她究竟是誰,身旁一直沉默的張起靈卻開了口,雖然低沉平緩,卻仍不脫警告的意味,「……海杏。」
吳邪呆了一下,的確這是張海杏的聲音,他忍不住脫口對張起靈問道,「小哥你是說張海杏?」
這個問句表達得並不精確,的確,張起靈提到了張海杏的名字,但吳邪想要問的問題更近似於「你認識張海杏?她也是張家人?那張海客呢?他們中午跟我吃飯是不是你安排的?你到底默默地在我身邊安插了多少人?」,成串的問題在他的心中迅速地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吳邪還沒有餘裕感到恐懼與焦慮,只是任幾分的不自在竄上心頭。
張起靈皺了皺眉頭,看著吳邪,似乎正在考慮他真正的問題是什麼,沒有回答。而前座的張海杏輕笑了一聲,按了個開關,將前座與貨廂的隔板完全地降了下來,從照後鏡中望他一眼,「看來是不用藏了。又見面啦,吳小三爺。」
一束一束的光線進入了吳邪的眼睛,他才發現車子高速奔馳在深夜的山路上,路燈所帶起的光帶不停地被拋離身後,吳邪眼皮一跳,只見她身前的儀表板已經標到了時速一百二十,本能地想勸她開慢點,卻見她嘖了一聲,斜眼看向照後鏡,吳邪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才發現貨車的身後居然追滿了一字排開的黑色轎車。
張海杏咬著牙就對張起靈說,「族長,怎麼樣都甩不掉,再不解決不行了。」
張起靈點了點頭,點了名,「胖子。」胖子答應了一聲,一把從前座溜到貨廂,從座椅下就抽出一把槍來。而張海杏一腳踩著油門,鎮定地半立起身,一把撕開了身上穿的淡粉色洋裝,露出裡面的一身勁裝,「憋死姑娘我了。」一揚眉又對著吳邪道,「你過來接手,開穩點。」
吳邪瞪直了眼睛,要是到了這個地步還不知道這幾人想要幹嘛,他就是傻子了,「妳……慢著,小哥,你們別冒險!」
「讓他們追到我們要休息的地方才冒險。」張起靈淡淡地道,輕輕地推了吳邪一把,把他朝駕駛座的方向推了點,吳邪仍是回頭,不死心地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而張起靈那雙眼睛在黑夜中仍然亮得不可思議,居然就這麼淺淺地勾起了脣角,「你開車,我們三人的命都在你手上。」
他頓了頓,又低聲安撫道,「沒事的。」
一時之間,心口流過無數疑問,在醫院裡的不告而別、在家門口的喬裝出現,這個人還欠自己那麼多個問題的答案,但是,現在的確不是索求解答的時間。
吳邪心知是無法說服這個人了,他咬著牙,「先說好,小爺還沒跟你把帳算完,你……」
見張起靈點了頭,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吳邪才往前爬到駕駛座上,車子晃了一下後又很快地回穩。張海杏順手一撥旁邊的開關,貨廂的門猛然鬆脫打開,大量的風壓湧入車內,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彷彿敲擊上吳邪的心臟,他咬緊了下脣,沒命地狂催著油門。
站在他身後的那三人分別持著武器,站立的背影宛如永不墜落的堡壘。身後的轎車紛紛自天窗中升出持槍的人影。吳邪看著照後鏡,見張起靈與張海杏對視一眼,彼此點了點頭,他心中猛然閃過不好的念頭,正要出聲,卻見張起靈一腳踹上車壁,借力勾住貨廂頂部的橫桿,手中的刀芒舞開,破空之聲擊落襲來的子彈,接著手裡一鬆,整個人就如大雁一般向著身後的車陣撲去。
※
張起靈飛身出去的時候,什麼也沒想。吳邪的怒吼被他遠遠地拋在身後,他知道張海杏跟胖子會保護吳邪,將吳邪安然地送到目的地。
他落在最前頭的那輛車的車蓋上,駕駛似乎被他嚇了一大跳,急得掏出槍來就對準了他,子彈擊破了車前大面的玻璃,張起靈游刃有餘地閃過,手中的刀面一轉,用刀背敲昏了駕駛,接著迴旋一踢,將掛在車頂天窗上的男子也給放倒,車子失速間向著側邊的車輛一路靠去,金屬高速地磨擦激起火花,張起靈眼神一凜,伸手探進車中,將昏去的駕駛整個人舉起,油門上的壓力消失了,車速登時慢了下來。他同時耳聽八方,偏頭避開身前襲來的子彈。
整個車陣都因為張起靈的出現而漸漸放慢,扣下鈑機的聲音也漸漸地停了,但仍然有零星的攻擊,張起靈在車輛行進中仍能自如地移動,快速地敲昏了絕大多數的人,直到有一名男子從天窗中立起,對張起靈行了個禮,「族長。」
張起靈停下了動作,靜靜地看著他。
「收手吧,族長,違抗大佛爺是沒有意義的。」
「……還承認我的權力,就回去。」
男子冷笑了聲,「您明明下不了手殺一個張家人,難道還想阻攔我們嗎?」
張起靈沒有動怒,過了半晌,他很輕地點了點頭。
後來,沒有了後來。
風聲與槍聲淹沒了一切心跳與知覺,張起靈解決這一切的時候身上已經滿是鮮血與傷口,昏過去的每個人所看到的最後一眼,都不外是他的眼神――張家的根據地位於遙遠的關外,大片的荒原延展至天地盡頭,隨風飄搖著的枯草中存在著兇猛的野獸。時光流轉間草原日漸消失,張家終於衰敗離散。但張起靈的眼神仍然像那日漸縮限的原野上最後的、最孤獨也最冰冷的一匹野獸,孤零零地在曠野中奔跑,沒有人知道牠在想什麼,沒有人明白,牠為什麼要在夜晚拚了命地奔馳――即便是疲倦到了極點,也要奔向生命之中、唯一的歸所。
張起靈拖著疲倦的身軀,一步一步地走著,在夜晚的山道上,微弱的路燈亮著青白的光,遠遠地,他看見貨車停在路邊,張海杏跟胖子在車邊抽菸,而吳邪站在燈下。於是張起靈停了腳步,任吳邪丟了菸,往自己奔來,一把撐住他脫力的身軀。
吳邪整個人都在發著抖,他本以為吳邪會對著自己破口大罵,他本來以為,自己會皺著眉頭對吳邪說:你不該留下來等我。
但其實誰都沒有說話。
夜風拍打在身上,吳邪的懷抱卻是溫熱的,張起靈閉上了眼睛,更熱的溫度落在肩上,緩慢而濡濕地漫開,張起靈過了一陣子才明白那是吳邪眼眶中滑出的液體,吳邪說話的聲音比往常要更加地平穩,彷彿憤怒與痛楚都被壓縮成了薄薄的平面,沒有回響沒有掙扎。張起靈難得能夠理解。
吳邪說:張起靈,沒有下次了。
而張起靈想,總是會有下次的。這種絕望,是吳邪少數的不明白。
無數個大大小小的迴圈構成張起靈的生命。命運以各種形式反覆,失憶,尋找記憶,漸漸地明瞭自己的任務,用剩下的時日將之完成,然後再度地失憶……如果沒有遇見這個人,張起靈的存在必定是深陷在這般的循環,直至此身消亡的一日吧?
誰讓他遇見了吳邪。
明明他已經在迴圈裡了,但是因為遇見了吳邪,這個人身上純粹的本質引誘出他還沒喪失殆盡的、人的本能,於是張起靈又無能為力地陷入了另外的輪迴。
――在那個人還盲目無覺的時刻,他便去靠近那份的火燄,明明無意於那份溫暖,卻又無法克制自己守護與毀滅的兩種極端渴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把將火光按熄,在怔怔地燙傷了手掌後,又還憐惜與不甘地將之點起。反反覆覆,從未止息。
他與這個人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在吳邪的記憶中都變輕變薄,大量剝落,卻在張起靈的心中變深變沉,至死也不願忘卻。
吳邪不記得他們真正的第一次見面,吳邪也不記得他們在青銅門裡沒有言說的告別。在醫院裡第一眼見到吳邪的時候,張起靈就清楚地感覺到,吳邪關於青銅門內的記憶已經被洗去,這本是他的要求,他合該心甘情願,但是,但是他居然想起了,吳邪痛苦而執著地問:小哥,對你來說,我究竟算是什麼?
那時的吳邪在想些什麼?吳邪有沒有後悔過認識他?一直到發現了自己的情感之後,張起靈才想到要追問這些問題,這一切明明已經毫無意義,曾經發生的許多事情都被埋進了黑暗的土裡,終將在裡面腐敗地死去。
張起靈搖了搖頭,推開了吳邪的攙扶,一個人慢慢地往貨車走去。側身倒在車廂的座椅上,他聽見胖子跟張海杏壓低聲音的話語聲,聽不清說了些什麼,兩人都坐上了車。沒聽到吳邪的聲音,他勉力睜開糢糊的眼一看,才發現吳邪坐在面前的地板上,專注地看著他,微顫的手伸在他的眼前,似乎是想碰碰他的臉。張起靈又閉上了眼睛。
彷彿這個動作傳達了默許,於是吳邪的手輕輕地放上他的頰,抹去凌亂的血跡。寧靜之間只有輪子轉動的聲音,還有記憶的聲音,張起靈沒有作夢,但一片幽暗的眼簾前卻浮現了那時的景況――他在青銅門裡,渾身是血與傷口,呼吸漸漸地微弱,眼前全是瀰漫的青光,自己的肉體正在腐爛,但求生的意志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想要活下去,想要離開這裡,想要再看見那個人一眼。
突間之間,所有的記憶都在腦海中構成了全新的形態。意義這個詞本身就沒有意義,但是他想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如果這件事情不能構成意義,那他的一生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
他想找到解答,但所有的一切化為一片空白。
躺在青銅門裡的張起靈再也無法思考,因為他死了。
※
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吳邪半拖半抱地把幾乎昏過去的張起靈帶進了屋內,坐在沙發上的黑瞎子一看到張起靈的模樣就吹了聲口哨,「呦,一場惡戰啊。」
吳邪皺了皺眉頭,無暇計較黑瞎子明明該是來接應的人怎麼會如此悠閒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乾啞地問,「有醫生麼?」
黑瞎子揚起一邊的眉,仍然嘻皮笑臉,「在這兒啊,把啞巴交給我吧。」
「……拜託了。」雖然黑瞎子看來一臉不靠譜,但吳邪多次跟這些人出生入死,他很清楚,這些人往往有著不為人知的專長,只因在地下,多一份能力就是多保一份命,而沒人會選擇輕易地把自己的底牌全部曝露在他人眼光底下。
一直坐在黑瞎子對面的解雨臣這時候才笑著開口,「你們也都辛苦了,先坐吧。小三爺,我跟你解釋下狀況。」
吳邪正欲接話,胖子就伸了個懶腰,「大花,你們要談正事不要緊,先給胖爺來點食物啊,咱們都許久沒吃東西了,革命先鋒總得先填飽肚子才行。」
「海客已經在準備了。海杏,你哥哥在廚房。」
張海杏點了點頭,轉身就離開,而胖子咕噥了聲:先去看看那青眼妖狐能作出什麼好料來,顛著屁股就跟著去廚房。吳邪沒有餘裕關注他們兩人的去留,一把坐下後就盯著解雨臣,腦海中千頭萬緒,不知從何問起。而解雨臣一派悠哉地點起一根菸,「小三爺,你想問什麼,我都等著呢。」
見狀,吳邪定了定心神,也點了一根菸,過了半晌,才苦笑道,「小花,我內心亂得很了,實是不知道從何問起,不如你說吧。」他心知,如果由自己來問,在這麼心亂如麻的景況之下,很容易就會被解雨臣所說出的內容給誤導,而若讓解雨臣先講個大概,自己思考其中的關鍵所在,提出問題,這才容易貼近事情的真相。
解雨臣瞇起了眼,就道,「小三爺,你懷疑我跟啞巴張麼?」
吳邪搖頭,也知是瞞不過解雨臣這樣玲瓏剔透的一個人,攤開手就坦言道,「小花,我不是信不過你們,但兩位都前科累累,你要我怎麼辦呢?」他並非不信任解雨臣,或是張起靈,但他太瞭解,這兩個人很有可能為了保護他而不願說出實話。
吳邪對此雖有感激,但更多的是對於事實的渴望。他這五年裡在整頓盤口與訓練身手上做了多少努力,就想讓自己堅強起來,不再拖累他人,如果連基本的信任都無法讓同伴交付予自己,那麼,接下來也就什麼都不用談了。
「……也罷,我又忘了,小三爺已非昔日的吳天真。」解雨臣盯著他看了一陣子,猛然就輕笑了起來,吳邪對於他的話語感到幾分不自在,卻沒有表現出來,而解雨臣拿過桌上的一份文件,拋給了吳邪,「都在裡面,我讓瞎子去弄來的。」
吳邪翻閱了一陣子,發現這是份關於他的報告書,裡麵包含了他的財產、他的行蹤,甚至是他的健康檢查資料,「這……」這什麼意思?
解雨臣沒讓吳邪把質疑問完,就先笑著打斷了他,「你是該緊張,這份報告書是瞎子從張家人手上搶來的。」
「……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誰知道呢?」解雨臣聳了聳肩,「抓你去作活體實驗?啞巴對我們其實也沒透露多少,我只知道張家內部分成兩派,張啟山想抓你去試驗麒麟血、張隆半想殺你……嗯,其實該算是三派才是,最後一派就是想保你的啞巴張,只是勢力比較薄弱點,手下只有張海客跟張海杏兩人。」
果然張海客跟張海杏也是張家人,吳邪的猜測被證實,內心不禁五味雜沉,而他還沒來得及接話,張海杏高傲的冷笑就傳來,「小九爺這話可就不對了,先別說我哥哥,光就姑奶奶一人的戰力便遠比那群雜魚高上不知幾倍。」
吳邪轉頭,只見張海杏雙手環胸,靠在走廊邊,而在他身後的張海客手上捧著一盤托盤,臉上盡是苦笑,對吳邪點了點頭。
而解雨臣半點沒有說話不妥被當場逮住的尷尬,神色自若地一笑,「也是,人貴精不貴多,如此也好。」他伸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面,續道,「總之,小三爺你現在不論是被哪派抓走都有危險,盤口你先暫時托給幾個有力的手下,若有大事,解家也會出面維持。這個房子是瞎子名下的產業,還算是十分安全,瞎子、海客、海杏負責蒐集情報跟處理外面的一些事情,而啞巴張跟王胖子專門保護你,沒有我或是他們兩個的陪同,你千萬別出去。」
吳邪默默地聽著,末了深深地嘆了口氣,還能勉力調笑,「……果然是被哪派抓走都有危險,連你們也不例外啊。我這可不是被軟禁了嗎?」
解雨臣站起身,笑著拍了拍吳邪的肩,「你有這個自覺也好。你爸媽回長沙時我會請海客去送的,你就專心在這兒待著吧,我還得回盤口一趟,就不在這兒住了。」
解雨臣走了之後,吳邪吃過張海客端來的食物,問了胖子一聲自己的房在哪裡,就決意去洗個澡休息一番,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他急需一個能夠好好單獨思考的空間。卻沒想到洗澡出來一看,張起靈居然躺在他房中的另一張床上。
他第一次踏進房間的時候心事重重,根本沒注意到房中還有另外一張床,這下一看,心下登時瞭然,又有幾分啼笑皆非,是擔心他在睡夢中被人綁票了是不?傷成這樣的張起靈居然還被安排來二十四小時保護他,這人員配置鐵定有問題啊。
張起靈平著躺在床上,看來似乎正在沉睡,而黑瞎子毫不客氣地坐在另一張床上,對吳邪笑了一聲,「呦,小三爺,醫生來跟你交代下你室友的景況。」
「藥要記得好好換,東西我都放在桌上,如果我有事出去了,就得麻煩你。啞巴的新傷不重,但之前舊傷一直累積下來,能調養還是要好好地調養,不可以讓他作劇烈運動,以免傷口裂開,也別讓他生氣什麼的,總之盡量順他的意思就是了。」他說了這麼長一大串,吳邪還有些愣愣的,只覺得全都是嘈點,又不知從何說起,「……喔,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那我走啦。如果啞巴按耐不住了偷襲你,你就大叫,我就住隔壁,會記得來救你的。」黑瞎子一把跳下床來,吳邪這才發現他居然還穿著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哼哼地就想道:滾你的吧。而本以為睡著的張起靈居然比他更快出聲,雖然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其間的威嚇之意不言而喻,「……瞎子。」
「好啦好啦,一點玩笑都開不得。讓病人生氣可不是個好醫生該做的事,兩位晚安。」黑瞎子哈哈笑了兩聲,轉身就出了房門,還順手把門給帶上。
吳邪嘆了口氣,伸手關了燈,合衣躺上床,過了半晌,才小聲地道,「小哥,晚安。」
張起靈沒有回答他,但是朝他的方向轉了個身,呼吸沉沉,據吳邪的了解,這就是張起靈的回應了,忍不住笑了笑。他安心地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又探手拿起手機,準備定個鬧鐘,指尖滑開解鎖屏幕,這才發現上面居然有一封未讀的簡訊,發信人是解雨臣。
吳邪點開來一看,三言兩語。
――情況麻煩,無法細說。
張海客跟張海杏是張隆半的兒女。
不要相信張起靈。如果有事,瞎子會幫你。
他看了一陣子,就像是這段話非常難以閱讀一般,慢慢地看了一陣子,把這封簡訊刪除,翻身就睡了。
※
張起靈早已失去了睡眠。
從他被挑選為「張起靈」的後補,接受殘酷而嚴厲的訓練開始,張起靈就不曾經歷過一般人的睡眠,休息是必須的,但絕不能在休息的時候失去對外界的掌握能力,就算是閉上眼睛,腦裡的思考也必須清晰而流暢,所發生過的、所能記憶的一切會在他的腦海中化為類似夢境的場面,彼此組織、交互對照,從而形成分析與思考。
他聽著吳邪對著他輕道晚安的聲音,於是在黑暗中勉力地轉過身,看著對床的吳邪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摸了手機看了看屏幕,似乎是定了個鬧鐘才翻身睡去。安靜是唯一的聲音,這份寧靜化在空氣之中,結成了一片濃稠的黑暗,張起靈閉上了眼睛,然後漸漸地,眼前有光亮起,如螢一般散落。他的意識遊離飄浮,乘載著最大限度的自由,走進了自己的回憶裡。
――眼前是一片幽暗的房間,只有一盞幽幽的燈落在角落,憑藉著些許的光亮,張起靈看見渾身是血的自己倒在牆邊,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蜷縮著靠在牆邊的軀體面無表情,但呼吸急促。張起靈還記得,那時的自己是因為過度地乾渴而醒來的。
這是記憶。是自己在青銅門失去知覺後,再度醒來時所發生的一切。
「自己」是因為過度地乾渴而醒來的。
幽暗像是一隻飢餓的獸,吞噬著,撕扯著,渾身上下都是血腥味與痛楚。空氣中滿是渾濁的氣味,刺激「自己」張開眼睛,本能低啞地訴說著不是昏過去的時侯,滿腔的疑問化為最鮮明的一句不解:我為什麼還活著?
稍微動彈之間清脆的金屬交撞之聲響起,手與腳都被上了鐐銬,上面些微的鐵銹摸起來仍然一如昨日,熟悉的冰冷從四肢爬上,一如昨日。從「自己」有意識以來、被張啟山收養,被養育成「張起靈」,幾乎所有的歲月都在這個幽暗的房間裡渡過。
這一切對張起靈或那個時空下的「自己」來說都太過熟悉了,熟悉到無法有其他的情緒波動。
那幽暗的房中並不是沒有光,在較遠的地方,有一盞昏黃的桌燈,那燈光極微,只能矇矓地照亮桌邊的男子,由呼吸聲判斷,男子身後還有著更多的人,佇立在沉默中,等候著即將上場的劇幕。「自己」閉上了眼睛,往身後的牆一靠,而那名男子顯然注意到了囚虜的清醒,開口問道,『醒了嗎?』
話語聲伴隨略微被調亮的燈光,仍然離得極遠,男子看著靠在牆上的狼狽身軀,就像打量著被捉回來關在籠子裡豢養的猛獸,既冰冷又充滿興味的眼神,無需視覺也可清楚地感知。因此待在那個空間的「自己」只是閉著眼,獨立於這個記憶時空之外的張起靈往前走了幾步,打量著那名男子。
是張啟山。
細瓷交撞聲輕響,張啟山手中捧著一盞茶,碗蓋撇開茶上浮沫,輕啜了一口,『受了很重的傷吶,起靈。這個任務,你也進行了五十年,累了麼?』
毫無意義地開場白,不過故示稀薄的關懷之意,彼此都意不在此,果然沒過多久,張啟山就繼續說了下去,『青銅樹的力量又回到五十年前的強度,我們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考量你現在的情況,我先請其海字輩的幾個孩子過去守著,權當『張起靈』缺席前的補墊。』
『……你打算做什麼?』「自己」終於張開眼睛,看著張啟山。兩人的輪廓看來有幾分肖似,儘管張啟山鬢邊已有了幾縷白髮,臉上也有著歲月的皺紋,卻仍然目光冷冽。只是那眸中的冰霜之氣隱藏得及好,全被埋在那雙略帶笑意的黑色眼瞳中,看起來竟有幾分弔詭的親切和藹。
『怎麼會這麼問呢?你這孩子,明知道我不能對你做什麼。』張啟山笑了出聲,『當年那一百個張家的孩子中,只有你一個人熬過了「製造張起靈」計畫。從那刻起,你就是不老、不死、強大的張起靈,我拿什麼來掌控你呢?』
聽見他的話,「自己」臉上仍是面無表情,心下卻猛然地一緊,他在想:自己一直以來的追尋顯然仍是遺落了某個重要的環節――製造、不死,如何能夠辦到?他保存在墨脫的日記裡,居然從未提過「製造張起靈」這個秘密,為什麼?
此刻的張起靈已經知道了當時的「自己」所不能明白的秘密,因此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他淡然的目光掠過張啟山,投向隱身在暗處的人影們。人影交疊幢幢,融化在模糊的黑暗裡,在這個時空裡的「自己」在當下根本無法顧及這個角落,而此刻的張起靈只能憑藉著模糊的印象對照著不清的身形,一個一個打量過去。
這裡面有哪些人,有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
張啟山當然看不到站在他身前靜靜思考著的張起靈,仍繼續說道,『但是我跟自己說沒關係,你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值得信任,為了張家的未來,不管再怎麼痛苦,你身為我所教育出的族長,也必定完成託付……想不到我卻錯了,這個太晚發現的錯誤真是令我措手不及……』話語的轉折失了笑意,他的嗓音變得冷冽而殘酷,『我也不問你為什麼不封印青銅樹了,事實證明我張啟山也有看錯人的一日,你已經不再是適任的張起靈,不過還好,隆半作為我的副手,早已幫我準備好了代替品……』
他的視線向旁略微一掃,站在他身後一直沒出聲的男子收到了暗示,往前踏了幾步,進入張起靈的視線之中。那名男子看起來比張啟山要更老,也或許是因為一直緊皺著的眉頭讓他看起來過於憔悴,而張啟山看向他,『隆半,你那個也有麒麟血的兒子跟你還有聯絡嗎?』
張隆半輕輕地搖了搖頭。
『當年我要他以齊家單傳的身份混進考古隊,改叫齊羽……真沒想到,他會那樣堂而皇之地脫離了家裡,隆半,你這個孩子可跟你不怎麼親呢。』張起山啜了口茶,語調悠悠,『也罷,他畢竟是海字輩的,他們那輩的孩子,一個一個都令人頭疼,海客找了我不少麻煩,起靈本也該算是他們那輩的。想來齊羽根本就不適合姓張……他現在叫什麼,隆半?』
張隆半眼眉間光芒一閃,又很快地暗了下去,他開口的嗓音是一種受過折磨而半殘的沙啞。
在那個時空裡,張隆半含糊地說了兩個字,『吳邪。』
聽見張隆半的回答,那個時空下的「自己」猛然抬頭,手上與腳上的鐵鍊一陣叮噹作響,張隆半見機即極快,眨眼間就往他撲去,「自己」勉強躲避,抬手與他拆了兩三招,卻仍是因為受制於鎖鍊,沒能逃開雙手腕骨被斷開脫臼的命運。一陣劇痛襲來,他悶哼了一聲,縮骨的動作登時緩了,而張隆半的手掌虛按在他的頸後,張啟山徐緩的話語又傳來,一派閒話家常的語調。
『吳邪,好名字、真是個好名字。』
張啟山的每一句、每一句話始終帶著讓人難以捉摸的情緒,說不出是嘲弄是憤怒還是顛狂的喜悅,在那張略顯老態的臉上倍顯扭曲可怖,但不論是哪個時空的張起靈都早已習慣,當下的那個「自己」只是瞪著張啟山,前所未有的憤怒使得他的身上浮現出了墨黑的紋身,在暗中化成鬼般的印記,猙獰欲嘯,因為忍耐劇痛而喘息著,隔了半晌,他才壓抑著情緒,啞著聲音開口,『他能力不夠……沒有用處的。』
張起靈沒有理會「自己」與張啟山的對話,他朝向張隆半空缺的位置走去,站在張啟山身後的人門隱身在暗處,因為記憶的死角與光線的幽暗而一片模糊,如籠罩了一層濃而灰的霧。這裡面有著哪些人。是否有著他所懷疑的那個人。
『我能製造出一個張起靈,就能夠製造出第二個。』張啟山收了笑,淡淡地道,『為了張家人未來的命運,一點犧牲是必要的,隆半想必也不會責怪我的決定。』
聞言,張隆半的下顎猛然繃緊,而張啟山沒有留意,只是思索了一陣,站起身來,按熄了桌上的燈,揮了揮手,本來站在他身後的人魚貫地退出,而張啟山最後一個離開房間,還不忘了回頭跟張隆半漠然交待道,『人隨便你處置,小心別弄死了,要是又物質化在別的地方也是麻煩。』
門關上的聲音在黑暗中放大,轉過身時,這個房間射入的微光為黑霧中的人影流下光痕,淺如倏忽,短短幾秒中內就消失不見,張起靈瞇起眼,無聲地目送著那群人影的離去,視線落上跟在張啟山身旁的女子――是不是他所猜測的那個人?身形極像,但面貌依然模糊,他無法斷定。
室內留下的殘燈照亮兩人,照不亮脫離於這個時空之外的張起靈。那時的「自己」打量著張隆半,那張臉與吳邪有幾分神似,但眼眉卻剛硬得多,頰側的陰影使得他的眼神看起來滿是陰森,雖然他丟失了部份的記憶,但這個男人他還記得。
張隆半,在他之前的「張起靈」,因為張啟山的手段而被迫退位。這個人應該恨極了他跟張啟山,從他在退位後,竟還生下個帶有麒麟血的兒子便可想見。張家一輩中只該有一個人有麒麟血,當年同輩中有兩人有麒麟血的事引起軒然大波,雖然張啟山處理得當,命他將張隆半的兒子指定為下一任繼承人,這事就這麼輕輕揭過,但不難想像,張隆半一定考慮過利用這個兒子的出生,來動搖張啟山在張家的地位――這人絕不是個簡單的角色,最終卻成為張啟山的副手,也只有張啟山這等的狂妄,才敢把他放在身邊。
不只當時的「自己」,張起靈同樣在心底回憶起關於張隆半的資訊,幾次交手下來,他始終覺得這個男人的態度十分曖昧,雖然放話說要吳邪的命,卻從來沒有肯定地下過殺手,就連張啟山都曾親自出馬與吳邪會面,張隆半卻從來沒有現身過,就彷彿在躲避什麼、畏懼著什麼似的。他轉過身,走回「自己」與張隆半身旁,專心地觀察著這個男人。
『不怕我折磨你?』張隆半的神態脫去了方才的恭謹與淡漠,惡意地勾起脣角。而「自己」無視張隆半威脅的語調,調運起氣息,垂下了眼,淡淡地應道,『隨你。』
他的身體靠回了牆上,放鬆下來,卻有技巧地護住了脆弱的幾處部位。既然無可避免,與其花力氣抵抗,不如想辦法保存自己的體力,以俟機逃走――憑張啟山的力量,他要找到吳邪簡直易如反掌,解連環保不了吳邪多久。
已經沒有時間了。
張隆半看著他淡然的臉,猛然就輕笑了起來,『張啟山機關算盡,就沒想到他一心扶植起來的『張起靈』會是個這麼脾氣。』
他笑起來的聲音跟說話聲音一樣刺啞難聽。張起靈一直隱約地覺得這人的聲音令他感到熟悉,他在近十年來一定曾經聽過,但這件事情同樣地令張起靈感到困惑,張家的鬥爭早已是上百年前的事,而他最後見到張隆半,應該是史上最大盜墓計畫的時期,也就是大約二十五年前。
他在這十年間曾經見過這個人,在哪裡,或者是,這個人改扮成了誰?
『我還是放你出去吧,幫張啟山找點麻煩也好。』張隆半慢慢地收住了笑,一提倒在牆邊的「自己」的臂下,助他站起,手上動作索利,瞬間就把他的關節推了回去,並解開了他身上的鐐銬。
『你也是在找自己麻煩。』張起靈毫不客氣地活動了下手部,確認關節雖有疼痛,但並無大礙,一邊淡淡地提醒道。他其實並不怕張隆半反悔,一旦解開禁錮,論單打獨鬥,張家沒有任何一人能充當他的對手。
『或許吧。』張隆半笑了聲,哼道,『張啟山把關你的鑰匙給我,你當他真的那麼信任我?不過就是要尋著隙把我給殺了。』
空間中一陣靜默,而張隆半接續下去的含混嗓音中是掩不去的恨意與怨毒,『張啟山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自以為能看透天下間所有人的心――他當你最終還是會怕了他,逃離這後就再也不會出現,反正你對他沒用,他還可以以放走你為名,把我給鋤掉,何樂而不為?他可一點也不了解你。』
『……』
『相較之下,張起靈,我可能還是比較瞭解你的。你不想死,是嗎?』張隆半輕輕地,半是瘋狂地喃了起來,『物質化早成為你的本能,求生、卑微地求生、像蟲子一樣苦苦地掙扎,不知為何而活卻仍然存活,你根本沒辦法讓自己死掉――張起靈,你早就是怪物了。』
湊在耳邊的氣息凝繞成為困惑跟那時的「自己」所不能明白的情緒,他過了片刻才發現竟是恐懼,不是對於張隆半的恐懼,而是對於他話裡透露出的訊息感到恐懼,這是什麼意思?與「製造張起靈」又有什麼關聯?――而此刻的張起靈自然不會受到影響,他抓緊這個張隆半無比靠近的時間,仔細地觀察著,猛然發現一件自己之前並未留意到的事:張隆半的舌頭只剩半截。
難怪他一直覺得這人的聲音耳熟,卻又想不起來,張隆半講話的語音十分模糊,想必是為了隱藏自己舌頭的殘缺。張起靈抬眼,望著他扭曲的笑,某些複雜的情緒一瞬湧進心口。張隆半的舌頭一定是自己割去的,他是為了保住一個重大的秘密。突然之間,一切的線索都串連了起來,在張起靈的腦海中一目瞭然,這個人曖眛的態度也終於有了解答。
張起靈低垂下眼,而記憶中的對話慢了下來,慢慢地斷裂,變成雜訊,他聽見張隆半與「自己」的聲音,斷斷續續,無須聽清也無從忘卻,張隆半說:我放你走,作為交換,你替我完成一件事。
――去救吳邪?
救吳邪?別開玩笑了?我要你把吳邪殺了,讓張啟山接下來的計劃盡數落空。
……
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你最好知道,就算你下不了手,我也會去殺吳邪的,絕不讓他活著。
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思緒到此而斷裂,然後影像與畫面終至完全終絕,泯滅了聲音,消去了形跡,一片漆黑,幽暗中他的生命裡沒有光,而這隱匿在暗中的回憶像是生命中蝕出的裂縫,風吹過的聲音化成呼嘯,在誰的身後,命運與時光發出了壓抑的笑聲與隱約的嗚噎。
張起靈靜靜地躺在床上,過了不知道多久,他聽見吳邪起身的聲音,感覺吳邪的呼吸漸漸地靠近了,吹拂在臉上,近得像是幾乎貼在眼前,吐出的氣音讓他以為吳邪會說什麼,但吳邪只是把手貼上他的胸口,感覺著他的心跳。
他想吳邪或許注意到了自己並未睡著,也或許吳邪根本無暇顧及。
溫度緩慢地從心口傳到四肢,他的心跳與他的脈搏交疊,整個人都暖了起來,吳邪側著身在他身旁,保持著一隻手蓋在他心臟上的姿勢,呼吸低了下去,慢慢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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