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扣,敲門的聲音輕響,打斷了邵靈二人的交談。
轉頭探去,只見邵英正站在半敞的門邊,未等裡面人回應,便逕自走到床邊,伸手探向邵靈額前。
「醒了多久?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弟弟溫熱的體溫從手心傳來,不像先前痙攣昏厥之際那般冰涼,讓邵英安心不少。
「嗯,還好。」不太習慣在人前與姊姊這般親密,邵靈有些不自在的說。
「那就好。」捋了捋弟弟被汗濡濕的前髮,邵英將一個絲質的小袋子遞過去說:「餓的話就先吃這。」
「這啥?」接過袋子打開看,裡頭是數顆透明的珠子,有點像玻璃珠。
「喔,是夢食啊,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透明的。」跟著湊過去瞧看的克斯比忍不住發表感想,接著望了眼明顯不在狀況內的某人,又繼續說道:「這可是食夢的精神食糧,吃一顆遠比你吃十幾碗飯還來得有用。」
「精神食糧?」狐疑地盯看手中不像食物的珠子,邵靈問了一個有些蠢的問題:「怎麼吃?」
「用嘴吃啊,要不然咧。」毫不客氣地用眼神表示心中的鄙夷,克斯比頓了一下,又轉頭朝邵英露出一抹痞笑說:「雖然你弟先前發過幾次神經,但對新事物的接受度倒還挺高的嘛。」
「喂,你這到底是讚美還是諷刺啊?」似褒似貶的內容讓邵靈聽了忍不住吐槽,沒想到另一人的回話更令他無言以對。
「他只是腦袋太空懶得思考反抗。」
「姊,你怎麼幫著外人損自己弟弟啊!」
「因為你不爭氣。」
呃,不虧是和自己生活十幾年的姊姊,一句話便堵得邵靈為之語塞,他哀怨地望著胳臂向外彎的家人,卻是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只能賭氣地玩扯手上的袋子。
見弟弟在鬧脾氣了,邵英嘴角微微輕揚,清冷的眼眸中多了幾分溫柔神采,這向來是邵靈所漏看的,卻在對方抬眸之際又回復以往冷漠的神態。
真是彆扭的一家人,一旁的克斯比忍不住下此定義,但他想現在還不是自己發言的時候,於是便選擇緘默靜聽姊弟倆的「溝通」。
果不其然,邵靈開口問了一直沒問的事:「姊,你也知道我們不是人類嗎?」
「知道。」簡潔有力的回答,頓了頓,邵英又補上一句:「爸爸也知道。」
「那為何不告訴我?」
迎向弟弟投來企求回答的目光,裡頭有些不解,也有些埋怨,邵英忽然覺得原來有時「解釋」也會是件惱人的難事。
並非他們不想說,而是不知該如何表達,「離涇」二字說來簡單,背後卻是牽扯太多恩怨、太多糾葛,世人所流傳的「真相」早被時光給消磨淡薄,而他們依憑血脈傳承下的種族記憶卻是歷久彌新,隨著踏上成年之路而愈發清晰深刻。
那個歷史包袱過於沉重,隨時間一點一滴回復,內心的苦痛與無助便愈為強烈,而這些邵靈還不需要知曉,她也不願他知道,弟弟的新人生才正要開始,不該為前人的過往就此羈絆,甚而沉淪。
所以,她選擇以最簡單的方式掩蓋一切的複雜。
「因為你還沒可以承接所有事實的年紀。」很片面的說詞,卻是最真切的考量,見弟弟緊抿著唇直揪著自己看,邵英不免再作解釋:「今天的情況你也看到了,身分曝光後這種事也許將會層出不窮,我們是你的家人,誰都不願意讓你早一步面對這些,懂嗎?」
「就算這樣,也不該隱瞞我這麼久,如果可以早一步作準備,也許我也應付的來,至少有了心理準備也不會像現在如此狼狽。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沒你們想像的那麼脆弱!」
雖然知曉家人的用心,但邵靈依然感到不滿,兒時或許還說得過去,但他已將屆成年,倘若不是遇到克斯比,他們又要瞞自己多久呢?想到這兒,他便忍不住埋怨,正因為是家人才更傷他的心。
「你們根本就不信任我!」
忽地,右臉頰被輕拍了一下,力道很小,卻令邵靈感到無比震懾,他惶惑地看著姊姊,平靜的眸子染上了些許慍色以及失望,迥於平日的情感表達竟讓他不知如何面對是好。
他忽然意識到,和平常近似嬉鬧的打罵不同,這次姊姊真的動怒了。
「邵靈!別再鬧脾氣了。」邵英義正嚴詞的說道,平靜的語調有著不可漠視的威嚴。
邵靈被嚇到了,像個受罰的孩子支吾辯解:「不是的,我……」
「如果你無法正視自己的脆弱而一味反駁別人的關懷,那你永遠只能是個孩子。你的使者方才也說了,『離涇』二字絕對比你想像中來得沉重,倘若還是秉持著這種半調子心態,那我寧願你別當個食夢,做回平凡人類還來得安逸許多,至少可以別讓我和父親操一份心。」
邵英目光灼灼地盯視邵靈,對方鼻頭開始泛紅,一雙手緊緊攢住衣服,眉頭也微蹙起來,像在強忍些什麼。
他知道弟弟此時心中肯定百般委屈,這孩子打小在外表現堅強隨興,偏偏就禁不起家人的責難,一罵就直要掉淚,卻也因此才讓她放不下心。
邵靈的心裡還住著個長不大的孩子,這樣的他有辦法面對艱難的命運嗎?倘若這就是她與父親寵護出來的結果,那這結果可否由他們擔起就好了?
邵英微嘆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麼安慰弟弟,卻有個人先開了口。
「啊啊,真叫人看不下去了。」克斯比環手胸前,一臉不耐地說道:「我說你再這麼保護下去,只會讓這小鬼越來越不爭氣,教育方針根本就出現了問題嘛!」
「臭兔子!我不准你這樣對我姊說話!」
「又來了,又來了,不論是朋友還是家人,你還真的很會護短耶!」克斯比瞥了邵靈一眼,說:「如果你真的那麼重視、那麼想保護重要的人,那就給我成熟點!所謂的堅強不是光靠嘴說就行了!明白嗎?小鬼!」
「哼,我說的對嗎?女人?」克斯比將眼神投往邵英,問句中卻滿是肯定的語氣。
果然一如傳言,是隻張揚跋扈的兔子,不過嘛……
「看來上頭送了你一個挺不錯的成年禮物,靈。」
「什麼禮物?姊你該不會是指這隻兔子吧!」邵靈指著克斯比不可思議的喊道,倘若這死兔子是份大禮,那天底下恐怕就沒災難可言了。
「哼,食夢十六歲就算成年,你這小鬼到現在還沒參加成年禮都算太晚了,要不是上頭交代情況特殊,我才不願來咧。」克斯比忍不住發難,就說不正常者必有瑕疵,這小子儼然就是個故障品,早知當時就給他退貨省得麻煩,思及此,便不禁再補上一句:「啐,倒楣透了。」
倒楣的是我吧!邵靈忍不住在心中叫囂。
原來就是如此,老姊當時才會提醒別在路上亂撿東西,而他就是沒聽姊姊言,才會吃大虧撿到這煞星,不對!根本是死兔子強迫推銷啊!
如果成年就得被迫接受這個老把他往死裡打的流氓兔子,那他寧願縮回娘胎中,再過一次童年。
「呿,想到還要陪你去那無聊透頂的祭典,本大爺就覺得不爽。」克斯比完全不理會自家主子沮喪的神態,繼續揭露更殘酷的事實。
「什麼!」
「怎樣!有意見是吧!」明明剛剛還死氣沉沉的,現在就卯起來跟本大爺作對啊,克斯比再一次在心中抱怨著自己不慎才會被騙去接這任務。
「姊,什麼成年祭啊?」他為何沒聽人說,如果人生是場戲,那這故事情節未免快轉得太急了吧,話題一個跳過一個,完全不把主角的認知與意願列入考量啊!
「嗯,我都忘了。」回復清冷臉孔的邵英默默從一旁的桌上拿過一張明信片遞給弟弟。「給你。」
「給我的?」疑惑地接過明信片邵靈伸手拿過明信片讀著,結果一開頭就害他差點念不下去:「我的小親親們……什麼噁心稱呼……想不想我啊,爹地預計搭下周二的班機返家,到時再帶你們去參加一個神祕的祭典喔,愛你們的爹地,還大心咧。」
「好肉麻喔。」嫌惡的眼神立即投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啦!臭兔子!」邵靈瞪了一眼吐槽的外人後,轉而詢問自家老姊:「老爸的信何時寄來的?裡頭講的神秘的祭典是指成年祭嗎?」
「今天剛寄來的,所以這幾天你就好好準備,有事可以問使者。」
問使者?邵靈瞄了瞄一旁的克斯比,由衷認為有事問他絕對會被嘲笑到死,說不定還會因程度不夠丟他面子而慘遭毒打,況且……
「喀哩喀哩……」
你這隻剛才還在恥笑人家的兔子,哪來的零食可以吃?行為跳針也不是跳成這樣吧!
邵靈睨著不知何時一袋洋芋片在手且吃得雙頰鼓鼓的某使者,心中無言至極,而且他居然還藏了第三罐可樂!這樣我行我素的使者能依賴嗎?而且連姊姊也很我行我素,是怎樣?
「一切都麻煩你了。」邵英逕自把還在感慨萬千的弟弟丟在一旁,對克斯比交代著,方才的溫柔關懷彷彿只是一時的幻象。
對於他人的肯定,克斯比自是拍拍胸脯掛保證:「包在我身上!我絕對把小鬼訓練成天塌地裂也不怕的鐵漢一條啦!」
不,之前和你在一起連地都塌時,我真的很怕……默默在心中吐槽的邵靈終於還是無奈地再嘆口氣,急轉直落的劇情他完全跟不上,更遑論自己肚裡來不及問出口的成堆問題了,好比那個奇怪的夢境、夢食的來源、甚至是食夢的能力與生活等等,看來必須另找「正常」些的時間點還有「正常」些的人詢問解惑才行……
咦?床邊怎麼有個黑黑毛毛的東西?
被躍進視線的不明物吸引注意,邵靈瞇了瞇眼盯視著,然後在看清之後忍不住驚叫。
「呀啊——」阿姐旁邊多了一顆頭啊啊啊啊!
猛然看到異象的邵靈登時嚇得一把抱住旁邊的克斯比,他的人生劇情在一陣暴衝亂竄後,終於轉進了靈異模式嗎?
「臭小鬼!要不你現在是在哭么喔!」驚恐的尖叫聲在一記鐵鎚下嘎然止息。
「有……有鬼啦!」一手摀著又被打腫的頭,一手指向床邊,邵靈抖著聲音說。
「最好有鬼啦……嗚哇!」這下換克斯比退到床邊去,一臉驚愕地盯著彼側,神色中還帶了幾分戒備。「你這傢伙怎麼會在這裡!」
傢伙?邵靈疑惑看向顯得很慌張的某兔子,那種語氣聽來就彷彿與「床邊鬼」認識似地,正當他考慮是否要壯膽回頭探看實情,很熟悉的語聲悠悠傳來。
「我一直都在。」
「汐璘!」聞聲,邵靈猛然回身,蹲在床邊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好友楚汐璘!然後,他也問了和克斯比一樣的問話:「你怎麼會在這裡?」
理所當然地,汐璘也依循了同樣的回話模式。「我一直都在這裡。」
「不是啦,我是問你何時進來的,為何我沒看到?」
熟知好友異於常人的思考模式,邵靈連忙轉用另種問話方式,卻只見汐璘用有點失焦的眼神盯著自己瞧,半晌才緩緩開口:「靈真想知道嗎?」
廢話,不想知道還會問你嗎?對於好友的非常反應雖然已算習慣,但邵靈的嘴角仍不免抽了一下。
然後還未等到回應,汐璘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你和兔子睡著時我就進來了,怕吵醒你所以一直躲在床下。」
「等等,你一直在床下?」這是哪門子的迴避方式?
汐璘點點頭。
「所以你聽到了我們剛才的談話嗎?」
汐璘點點頭,頓了會兒,又搖搖頭,兩相矛盾的動作讓邵靈看得是一頭霧水。
「呃,大哥,可不可以請你解釋一下過程。」
「我有聽到聲音,不過因為很睏所以聽不清楚。」
「那現在需要我打電話請汐瑤來接你嗎?」看著那雙有些睡意迷濛的眼,邵靈還是決定先找人領回這明顯神智當機中的朋友再說,只是沒想到汐璘接下來的回應讓他嚇到心臟差點停拍。
「嗯,我來找你送的兔子回家。」
「喔,我送的兔子……」順著汐璘舉起的手指望去,映入眼簾的正是窩在床角不知鬧啥彆扭的克斯比,模樣就跟當時送給汐璘時一模一樣,只是比較……咦?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什麼呢?
邵靈盯著克斯比,倏地,那被遺忘的要事猛然蹦出腦中。
「啊啊!汐璘,不是這隻啦!你看錯了,我送給你的兔子是小小的很可愛的啊,還記得嗎?怎麼可能是這隻表情不爽目露凶光看起來就像會扁人的大白兔呢,呵呵。」
邵靈一邊乾笑一邊用身體遮掩住不符常態的「兔子玩偶」,卻被克斯比不悅地一把推開。「臭小鬼!誰表情不爽目露凶光啊!」
邵靈立刻把兔子給壓回床上,趕忙回頭向好友解釋:「汐璘你真的看錯了啦!這是我新買的布偶,不但會說話還能跟人互動喔,絕對不是我送你的那隻兔子啦!」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被反制在床的克斯比拼命舞動四肢,可惜嬌小的兔子身軀完全無法擺脫邵靈強行壓制。
該死!別亂動啦!「呵呵,事情就是這樣的啦!」
汐璘看看拼命解釋的好友,又看看拼命掙扎中的克斯比,視線在兩者之間巡過數回後,才面無表情地下了結論:「沒關係,都一樣。」
根本不一樣啊啊!汐璘!
朋友那難以理解的認知讓邵靈忍不住在心中長嘯,他很想再多做解釋,但手下的兔子卻已掙脫制服,正氣沖沖的怒視著他。
「臭小鬼!你是壓爽的喔!看老子如何教訓你!」一雙兔掌握得死緊,大有把人往死理揍的氣勢,卻在即將出拳之際突被扯住尾巴,讓他全身瞬間僵直。
「兔子,回家。」毫無感情起伏的單調聲音從後頭傳來,接著便往自己的方向扯動。
下一秒,邵靈首次聽到克斯比的慘叫。
「呀啊!放手啦!很痛耶!」克斯比痛得直接伸掌打掉汐璘的手,卻在接收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寒光後,瞥過頭去乖乖就範。「好啦,回去就回去,我自己走。」
克斯比扁著嘴,心不甘情不願地跳下床,走到房門口像是想起什麼事又返回床邊,彎腰從床底拖出裝了零食可樂的袋子後,才又踩著不甘的腳步走出房間,這樣順服的行為讓邵靈看得是目瞪口呆。
那堆零食可樂敢情是從我家冰箱搜括來的嗎?才給五十元就拿這麼多東西,你這隻可惡的小偷兔!不對不對!現在重點是那隻暴力兔子何時變得這麼溫順聽話啊!
邵靈回望也準備起身的友人,一臉不可置信。
「那我也要回家了,晚安,小靈,晚安,英姊。」絲毫不覺方才的「馴獸」行為有何異常,汐璘向兩人道過晚安後,也推開門逕行離去,留下滿室的重重疑雲——當然是對邵靈而言,只因從方才便沉默不語的邵英此時也像無事人般,默
默地站起身來也準備離去。
邵靈眼巴巴地看著眾人一個一個離去,整個腦袋瓜卻渾沌得不知該做何反應,直到聽聞姊姊接下來的交代,遲滯的神經反應才終於疏通——在過大的刺激下。
只聞才剛踏出門口一步的邵英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回首以著慣然的平靜語調說道:「靈,去祭典前記得把冬衣拿出來,天合那邊很冷。」
「天合?去那邊幹嘛?照理不是應該在離涇族地嗎?」邵靈被提醒得莫名其妙,開始發動跳針模式的姊姊終於語無倫次了嗎?
「因為爸爸是天合那邊的人。」
「咦?咦咦——」
邵靈驚愕的望著那丟完「地雷」就走人的姊姊背影,不禁覺得整個腦袋又發脹起來。
好不容易弄清的身世,又被這突來一句帶入了十里迷霧中,原來叫了這麼多年的老爸是不同血族的人,怎麼搞的?這根本不符合遺傳學啊!
現在他正式從離涇遺族,進化成生父不詳的離涇遺族了。
啊啊,如果人生真如一場戲,那他現在辭演還來不來的及?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劇情啊!真是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