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一直是與人靜做出直接的連結。至少,在這一片大地的西北角,也就只有幾個屈指可數的地方是在明月高升之後仍舊有著熱絡的活動。哪怕是人數最多且佔地最為廣闊的瀞族帝國的都城京龍,群星閃耀的微光籠罩的同時亦是悄然無聲,根本不若左近那座有著彷彿是傳說的終日燈火通明那樣不真實傳說的小鎮。
阮社會堂所在的籍城街巷亦是在入夜過後便幾無人影,就算是四周有著圍牆的私人院落同樣難見活動的蹤跡。
在籍城一個大小適中的宅院,夜晚在宣紙製成的窗戶有著無數搖曳於淺灰之間的枝葉剪影。直到其中一扇窗戶內裡有著火摺的微光,緊接著冒出油燈燭蕊被點燃而放出的光芒,這才有兩個人的輪廓投射出來。
「儂知道了嗎?」
--儂是指伏江河幫已經截斷客長歸來的路徑?
那兩個人是對坐。
就算未見到他們的雙唇開啟,也能知道他們是在對著彼此發言。
「嗯,社裡派去接應的社戶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加上咱派去伏港盯哨的細作也傳來河丁隊伍離去方向正好是前往秘密渡頭,咱想帝國那邊應當是知道蛛絲馬跡了。」
--會是哪邊洩的密?
「不好說,雖然客長前往北岸遊說的消息隱瞞了幾乎所有人,卻也不能確保帝國的清風監從其他管道得知客長行蹤的事情。可能是北岸系泄露的,或是咱社裡泄露的,又或是給予客長保證的那個東邊?加撥內部的反對者泄露的。反正,帝國只要知道客長莫名去到北岸是不可能不來問罪的。」
--可是,也不見得真是那一位千歲…
「那位可不是普通的公主千歲啊,要是是那位千歲前來籍城查問也不是什麼不可以想像的事情吧?」
--也有可能那一位千歲來到乾婆亞真的是要以未來媳婦的身份見公婆的…
「儂內心真的如此相信?」
--咱也知道是自欺欺人,真要是見公婆,也是那一對夫婦被招去京龍,沒有千歲紓尊降貴到乾婆亞的這個鳥不生蛋小國家的道理在。
「儂覺不覺得,咱們與那些不知情的其他人該未雨綢繆?」
--儂是指…
「要是那一位千歲查問起,咱們就假裝不知情,然後把事情全部推到客長與客長委慶的清客的頭上。」
--蒙混過去的機會高嗎?
「不不,咱們應該要對千歲說明,咱們這不是在蒙混,而是在替帝國進行善後。」
--願聞其詳。
「咱們可以對那一位千歲說,咱們知道客長『部份』的盤算 。當然,咱們知道的只是全盤陰謀的一小部份,客長出於保密而對咱們隱藏伊的清客整個事件的全貌。直到咱們知道客長真正的目的不是在保護籍城與阮社成員後,就立刻決定在千歲來到籍城後和盤托出…咱們之前知道的部份,並且再三強調咱們也是被欺騙的。」
--可是,客長在出發遊說之前…確實是伊特別把籌劃的圖謀告訴儂們幾個,儂們幾個都同意的…
「只有咱們幾個知道,也就是外人、千歲等人都不知道。只要咱們幾個人統一口徑,千歲應該是挑不出中間有著什麼問題,或是知道咱們事先全盤瞭解客長的謀劃。只要咱們幾個人挑不出問題,千歲為了帝國在乾婆亞的利益,甚至是乾婆亞內部的平衡,再怎麼不悅也必須要放咱們繼續領導整個籍城,免得乾婆亞王畿、阮社、伏江、山遼、登慶與浦港花了幾十年行程的平衡被破壞。
--帝國的那一位千歲…會接受儂們的解釋與說法嗎?
「伊必須要接受,否則整個乾婆亞會失去平衡,帝國失去一個團結與穩定的阮社,就會失去讓乾婆亞作為北方屏障的一個支柱。一個一團混亂的阮社對於帝國沒有利益,失去咱們就會讓阮社混亂並讓其他幾個勢力藉機坐大。以穩定為前提,千歲就需要咱們繼續發揮影響力。」
--那是儂的設想而已,咱可是聽說過帝國的這一位千歲極有主見、專斷獨行、我行我素,從來都不會聽旁人的勸告、建議或是陳述。只有伊認為是真才是真,伊認為不是真就不是真。面對這一樣一位千歲,咱們真的有可能說服伊嗎?
隨之而來的,不是對話,而是足以讓放置在桌面上的一切都為之顫動跳起的猛烈敲擊。
只是,這樣一個聲音最終不過是造成陣陣漣漪的落石,最終還是融入到拂動無數枝葉的晚風之中,最終自然是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不是可能與不可能--不管那一位千歲是什麼樣的人物,有著什麼樣的性格,咱們無論如何都要說服伊接受咱們的解釋!」
--可是…
「儂仔細想想,要是咱們那些謀劃被公諸於世,不要說是帝國了,光是被咱們瞞住的其他阮社幹事與社員就會要咱們的命啊!」
雖然是接近於咆哮的聲音發出,四面八方卻沒有任何太大的動靜。沒有鳥禽因此振翅高飛,沒有守夜用的動物被驚動而四處奔逃。
--要是客長回來,陳述對不上…
「所以客長與那一位更西方的洋人清客不可以回到籍城。」
--非如此不可嗎?
「儂知道的,本來就該是如此。」
然後,就只是無可奈何的嘆氣。
不止一聲。
是兩聲。
--說到底,儂們當初是怎麼鬼迷心竅,同意了客長那事後想起來根本就是異想天開的計畫啊?
「儂不也贊成?」
--咱是來不及反對。
「那又有什麼差別,儂還是站在支持咱們的立場啊。」
--咱可是被客長派出去公幹,直到儂們都同意且客長北行過後方回來,要反對也來不及,加上儂們都贊成,咱要反對也反對不起。要是咱預先知道此事,一定會反對到底的…
「儂這根本是想要撇清責任…」
--撇的清嗎?
「也是,畢竟儂與咱都是籍城元老,休戚與共,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儂們在搞這一檔事情以前,怎麼不先想想帝國會有怎麼樣的反應…在咱感覺起來,儂們對於整個計畫的結果似乎有點太過於理所當然的理想化了。
「咱們也沒有辦法,若不是搶先下手把帝國拉進乾婆亞的局勢之中,那些土人們遲早就會把咱們給壓倒的。」
--儂在說什麼…
「再怎麼說,咱們也算是瀞族的一份子,趕著對付鐵山人的帝國即使需要各式各樣貴重資源,卻是從來沒又考慮過讓咱們越過伏江去收取資源,反而是直接向北岸那些土人購買。就算不讓咱們得利,至少也不該資助那些土人取得日後可能回過頭壓迫咱們…」
--帝國怎麼作,自然有帝國的理由,與帝國下棋的對象是咱們北方的南天,籍城…阮社無論如何都只是一個棋子而已。又不是小說或是話本裡面那種現實不存在的軍師與大野心家,儂們難不成自以為可以操縱或是玩弄帝國?
「咱們可沒有過這麼自大的想法,只是想要確保帝國必然會支持同為瀞民族的咱們,而不是那些沒有文化的乾婆亞土人。」
--讓帝國支持咱們的方式…就是挑起一場戰爭?
「不是戰爭,只是一場不會改變太多事情的小衝突。咱們要是挨土人的打,帝國就不得不介入,以免咱們撐不住土人襲擊導致帝國喪失北方屏障,再說這事兒就算沒有暴發,乾婆亞那個土王也是要為那些土人的行動負責,至少可以中斷帝國直接向那些土人採購原物料而讓伊們藉由那一筆利潤去採購槍砲武器對付咱們的可能。不管怎麼樣,咱們到最後都會獲利,只有那些土人們會倒楣。」
--儂們就沒有想過帝國像是現在這樣…知道儂們謀劃的可能性?
「是有想過,但咱們覺得此事對於帝國有利;既然對於帝國有利,咱們的行動便有很大的機會得到默許。所以,客長與咱們細細推算各種可能性之後,還是決定要放手一搏…」
--但是,儂們的目標可是引入更為東方的強大超級國家為乾婆亞土人們提供武器與彈藥惹事,這很有可能引發全面性戰爭啊…
「那些土人哪來引發全面戰爭的實力與能力?」
--儂們敢保證…就像儂們最初保證自己的計畫百利而無一害?」
又是好一段時間的沉默。
只有風在空中、在街道、在庭園林間、在拂動燭火時候的沉默。接著,是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的聲音隨著那一道晚風傳遍花園內部。
已經…不是空無一人的花園內部。
「咱們確實是沒有辦法保證。」
--那儂們還真的動手了…
「這是難得一見的好機會,可以讓乾婆亞局勢一舉對阮社、對籍城、對咱們有利--而且是永久的有力,加上得當的操作,咱們可以不用恪守數十年之前定下的疆域。只要再多弄一點心思,把伏江河幫也設計進去的話,咱們可以一舉掌握整個乾婆亞,不用再跟那些土人維持…什麼『勢力均衡』。」
--勢力均衡是帝國的國策…
「但儂不能否認咱們阮社因為帝國的勢力均衡長期無法發展吧?」
--話不是這麼說,誰不知道帝國還要注意和南天之間的關係。儂不是不曉得,帝國現在是把鐵山國的平定當作最先決的任務,南天也已經將注意力放到咱們東北部的美萊諸邦與更東部的超級遊牧大國。沒有一方是希望乾婆亞出亂子,咱們被限制,乾婆亞的土人也同樣被限制不能發展…
「是帝國強制咱們先祖遷入籍城,再畫出方方面面的田地耕種。現在田地已經快要不夠分配給所有在籍城有設籍的阮社社戶了,咱們想要往溥港或是伏江北岸發展,哪一次不是被土人把狀告到帝國,讓咱們不得不吞下新開墾、收購或是拓出的土地。明明是咱們的實力要遠強於那些土人,為什麼幾乎每一次都是咱們必須要受氣,這一點都不公平。」
--世間從來沒有公平之事,咱知道,儂也知道,要是帝國沒有在背後支持咱們與河幫,北岸拉到南天的支援可以輕而易舉地壓倒咱們。
「這就是咱們為什麼必須要擬定這一次的行動…」
兩個人突然間停止了對話,讓庭園落葉被踩踏發出的沙沙作響從微微開啟的窗縫之間流入。
他們的緘口不言沒有讓那一段腳步聲如他們預期的完全停止,還是由遠至近地繼續傳進他們的耳朵之中。雖然沒有任何金屬碰撞的聲音,那細微的聲響對兩個男人就有如民間故事的那個鬼鈴聲。
能夠談論著阮社算計帝國密議的兩個男人膽量不可說是小到會因為那麼微末的聲響而膽戰心驚,但他們卻有著十足的理由讓心思如同掉落到深不見底的深谷之內。
--帝國的座探或是案探嗎?
「儂可不要誤會是咱…」
--有什麼好誤會的,帝國在籍城設置座探本來就再正常不過,為了客長想要翻江倒海的企圖增派案探也是正常不過的。話又說回來,以咱們的地位,談話沒有人來聽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這一句話說完,兩個男人密議的房室大門就被突然出現在庭園之內並一步步慢慢接近的推開。緊接著,就是一道足以媲美日曜的閃光掩蓋住燭火。隨之而來的,就是伴隨著一個影子消失的重物落地聲響。
紙窗之上,現在只剩下一個人站立的身影。
--咱是有想到會有人前來,卻沒想到是尊下…
「其實我跟伊們沒有什麼差別,都是見到能夠掌握籍城與整個阮社的機會。如果不趁此千載難逢掌握住,就是對不起自己與上天?」
--尊下真以為帝國會把阮社與籍城交給妳?
「比起施用陰謀詭計的伊們,我想帝國千歲會很樂意把阮社與籍城交給一個對她是絕對忠心可靠的奴僕。」
--奴…奴僕?
「抱歉,不是奴僕--不是千歲,也不是奴僕。應該說,千歲不會介意一個對她的駙馬是絕對忠心可靠的牝犬接管整個阮社吧。」
--尊下…儂…
「當然,我要用什麼樣的心態接管整個阮社與籍城…就請儂到地下慢慢關心吧。」
又是刻意壓抑的槍聲。
又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然後,另外一個人影出現。
--完成了?
「還早…還有好幾個人…羅森堡小姐,請回報主人,事情要等到所有知情者都被抹煞才能夠宣告完成。也請主人放心,瑤瑤會把事情辦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