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起真田那個晚上那個茫然那個表情,想來想去越想越覺得真田從一開始就居心不良的片倉馬上把人推開,拳打腳踢一陣胡來就想把真田踹下床。
「妳在幹什……唔!」勉勉強強從她的拳頭裡找到一絲縫隙的真田企圖問話,但是話說到一半片倉居然直接抓枕頭砸在他臉上,撇頭甩掉那個枕頭的真田,不得不抓住那雙死命想把他往外推的手。
就像是怕捏碎掌心裡的腕骨,片倉感覺得到他謹慎地控制著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收斂了脾氣,只是撇開頭,看都不看他。
「妳不說,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像這樣,連一點點不高興都沒有,他只那麼穩重、誠懇地開口,成熟得好像他早已先她越過了人生的好幾度春秋,而她仍然只是一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少女,任性又愛生氣。
也許她是在乎的。
關於真田疼愛她的理由。
「你為什麼……不讓我把頭髮放下來?」
她問了,因為單純的想知道。
真田定定地凝視著她,仍然不是很明白她突來的不滿跟疑惑,如果他沒有搞錯,她發脾氣之前,他應該是第一次把衷心的讚美說出口。
但她既然問了,他就會說。
「因為那樣好看。」
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將長髮梳攏,但在真田看來,片倉將雲鬢挽在腦後、露出頸部優雅線條的習慣,是在其他人身上難得的樸素之美。
他說的話是真,她雖然不怎麼相信卻也只能相信,因為真田從來就沒有任何段數可以說高等級的甜言蜜語,就連敷衍的言語或者應酬的詞句,他向來也都只說真正想說的而已。
……結論是真田的品味果然有問題。
「為什麼不高興?」不想再談論這個問題的她已經想罷手,真田反而糾纏不休──說起來是她自找的,現在就算抱著頭躲進棉被裡應該也無法阻止真田持續追問的行動──
他的正直是天下第一,固執更是無人能及。
仍面對著真田的她眼神閃爍,眼皮一眨一眨不知道該把視線轉向哪裡,不時抿起及扣齒的下唇讓真田一眼就看出隱情肯定不單純;她很少有這種侷促不安的表情,但當它出現的時候,通常是誤會了別人什麼。
真田不眨眼也不吭氣,握著她的手盯著她的樣子一副就是要跟她抗戰到底,這種持久戰她隨便想也知道不可能打得贏,不由得吁出一口長氣。
「因為小綾她們說頭髮放下來比較好看,我以為你是故意想讓我嫁不出去,所以才……」
想想真田也不是那種個性,很久以前他也早就答應過她,若有了心儀對象雙方都可以自由離去,只是她從來沒對象而他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等她的決定,結果時間一晃眼過去,七年之後他們還在原地,她實在不該懷疑這樣的真田懷抱有不良的心機。
「……對不起。」細想之後她心甘情願地放柔了聲音,帶著比歉意更多的感情:「我不應該那樣想你。」
真田看著她斂眼低眉、秀氣溫婉的樣子,被心靈上那種坦率的貼近感動之外還有更多的情緒都在剎那間翻湧上來。
「放下很危險。」
「嗯?」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的片倉怔怔地揚眸,卻看見真田的眼神異常黝黑深沉,混濁得彷彿跌進去以後便再難復生,只能陷落。
「就像現在。」
他抬手,從她頰旁撩起烏黑的青絲,讓它們緩緩滑進掌中,再輕輕地擱在她肩頭;雖然偶爾會有些過度親暱的動作,但長久以來,真田給她的關懷始終多過心動,那些動作給她的感動通常也多過於怕羞;但此刻真田刻意放輕的手,碰觸她甚至不如被他環抱時那麼親密,卻叫她紅了臉,清楚地聽見心音的震動。
也許是眼神的緣故。真田的目光不再像過去那樣總是令她安心而沉穩,她可以在他漆黑的瞳孔裡看見有些侵略性的光芒,想逃,卻又被牢牢緊鎖。
「別開玩笑了。」她側身,有些狼狽地避開他的眼神,像是從正面回應了他,但他們都很清楚,面對真田釋放出來的感情,她正在顧左右而言他。
「你不是常說男女授受不親嗎?快出去吧。」
其實有很多理由可以反駁她,何況剛才的擁抱就已經破壞了許多界線,但真田並沒有這麼做,順著她的意思離開女性的床褥。
「妳好好休息。」站在床邊,他再一次回頭,看著她掩面的長髮下潮紅的側臉,考慮了片刻,才開口。
「我會等妳。」
片倉抬頭的時候,房門發出輕輕的『扣』一聲;縫隙間只剩下他的影子,那種黑色的閃動讓她知道他已經遠走,而最後留下了他那句,始終如一的承諾。
她不禁又憶起那個最初。
那天她沒有花太久就告訴真田,她不是隨便闖進來的路人甲,而是他真田弦一郎的同班同學兼幹部、被其他女生一起抓來合宿的臨時經理片倉朋和,真田居然還盯著她的臉看了起碼有三分鐘,才「決定」她真的是他認識的人。
那時候她只覺得超火大,在他搞不清楚的那段時間只覺得自己很想死,但是當他終於開口說:「嗯,應該是片倉沒錯。」的時候她又只想叫真田去死。那個時候可能是理智線也受到驚嚇逃逸無蹤,但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笑,容易暴走的自己跟邏輯失常的真田都有種可愛的傻氣。
那個看起來不太像14歲但實際上她還是必須承認他只有14歲的真田弦一郎,在她面前正坐的時候讓她產生「啪」一聲清脆的幻聽,但接下來的對話就沒有那個正坐這麼乾淨俐落,不管她怎麼說他都瘋狂跳針,除了堅持他要負責居然還要她『以結婚為前提』跟他交往……她當時心想這一切如果不是幻覺就是在拍連續劇,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誇張的傢伙。
有,真的有。
在她目瞪口呆了半天發現對方仍然在等待自己答案的時候,她也只能向整個世界認輸,扶額,嘆息,然後開口。
「真田同學,負責不是這樣用。」
微微蹙眉的真田像個乖巧的學生,終於得到揮灑空間的她從善如流,順便給這個可能從小就被大男人主義洗腦的同學一次機會教育。告訴他兩個人在一起比起肌膚之親更重要的是心靈,何況她沒有結婚的需求,就算是很久以後想婚,也不一定會想對真田提出結婚的要求……『不想跟你結婚』這句還差點就脫口,她頓了一下還是用僅存的耐性吞回去,但真田這顆頑石高得是硬度來磨她的脾氣,一句「我可以等妳。」講得像海誓山盟,她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應該逆向操作,直接巴上去黏得死緊把他嚇到逃走。
但她當然做不到,只能接受真田的提議,並禮貌性地讚美了他:「如果因為這點小事就把你跟我綁在一起太不公平……」
「被你喜歡的女孩子,應該會很幸福吧。」
她這麼說原本是客套,但是在後來的日子裡,真田卻一點一點地展現了他的寬容與體貼,如果撇開一些像是替她準備早餐卻只給了鳥食般的小份量然後認真告訴她「聽說女孩子的食量很小」這種匪夷所思的概念,真田真的可以說是每個女孩子心目中最完美的對象──只是她們通常看不見真田掌中的柔情;這麼一想,當時的悲劇就完全變成了幸運,十四歲那年最戲劇性的一夜,也從悲劇變成甜蜜的記憶。
當她意識到自己會這麼認定,也就同時意識到了……
真田弦一郎,完全攻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