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異 - 【短篇】失約

　　在任何的一所學校裡，總會有幾項不可思議的事情被流傳下來。但，倘若與它校學生交流分享，就會發現其實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除了發生細節與地點有些許不同外，內容幾乎大同小異。

台中縣的Ｔ高工裡，則流傳一則與它校風格迥異的不可思議事件──關於鏡子的不可思議事件。

據傳Ｔ高工的鄉土文化資料室裡，存放著一面隨國民政府撒臺帶來的商朝銅鏡。此鏡擁有穿越現世，通往另一個相反現世的神祕力量。在相反現世裡，你的聰明才智、身體健康、家庭關係以及人際關係，你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將是呈現相反狀態的。倘若想使用鏡子的力量便得尋得另三位與你志趣相同的人，在各自家中最常使用的鏡子面前，用能代表四聖獸的任何物品在鏡面敲打四下，並默唸自己的名字與生辰八字，隨後你就會見到一位使者來接應你去鏡裡的相反現世。

「晴美，這故事我知道，Ｔ高工不就是我們學校。」

「妳先聽我說完嘛，香晴。」

趁著午休時間，香晴與晴美兩人偷偷溜出各自的班級，跑到被封鎖地校舍屋頂，躲在此抽著香菸。這舉動非偶爾進行，而是平日行程之一，更是每天必須進行的事項。

香晴與晴美是在某間設備不全、充斥暴力的孤兒院中長大認識，原先情同姐妹的兩人打算滿十六歲時，便脫離孤兒院到外頭的花花世界闖蕩，她們認為只要對方相伴在旁，有何困難是跨越不過去。豈料，十五歲的某日，貌似黑猩猩，穿著藍衣的壯碩男人竟領養了越發豔麗的晴美。孤兒院也不顧對方手續未循法律辦理，一心只想早點把年紀較長、飯吃得多的孤兒丟給別人扶養，遂是晴美似同回收垃圾般，迅速被人領養回去。獨留下孤苦的香晴，繼續生活在地獄中──隔幾個月後，香晴也讓一位俐落精幹的單親媽媽領養。

不幸中的大幸是兩人仍居住在同個城鎮，就讀學校亦都相同，而兩隔兩地卻令彼此的思情與日俱增，導致沒多少人能夠溶入她們的世界；此了那人以外。所以，嚴格來說，她們絕大多數的時間，仍舊是相聚在一塊。談及此，與其說她們猶如姐妹，倒不如形容成「熱戀的情侶」更為貼切。

「每次妳這麼熱衷地講解故事給我聽，一定都沒有什麼好下場。」綁著高段馬尾的香晴抱膝坐在油漆斑剝的牆邊，白皙指節夾住一支斑黃七星香煙。

「傳說總有一個是真。」剪著一頭短髮的晴美大方盤坐在香晴面前，口中咬著一根棒棒糖，黝黑皮膚讓她看起來充滿活力。

「是、是。」

香晴再吸口菸後，將菸遞給晴美。晴美則將口中的棒棒糖遞給香晴，過程中兩人沒有絲毫停頓、疑惑，行如流水。

「妳不也想逃離現況嗎？整天都要代替老媽照顧弟妹，妳不嫌煩，我看得都快厭煩。」晴美抽口菸，吐出飄渺白煙，皺眉憂心說道。

「別稱那種女人為我的老媽，好嗎？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這世上能稱為親人的人──就只有妳。」有如肯定自己的話，香晴含住棒棒糖點頭。

「總比我養父好，他最近迷上一部動漫的女主角，這頭短髮就是他要求理髮店剪的。妳可不知道當理髮師看見一個陽剛的大男人拿著動漫圖片，要求他把少女剪成那樣時，理髮師的表情有多麼尷尬好笑？不過，也託他的福，我省下剪髮的錢。」話說來愉悅，晴美挑逗髮梢的纖細手指卻是惋惜不甘。

「嗯──。」香晴發出狐疑語調，左腳不老實地往晴美裙下移動。

一掀。

「紅色蕾絲。」香晴說。

「要看說一聲就好了，幹嘛偷偷摸摸的。」

「今晚禽獸有幾隻呀？」

「不多啦，養父只安排三隻而已。」彷彿為了躲開咧嘴笑得歡悅的晴美，香晴抬頭望著天。

沉靜良久，香晴緩緩道來：「妳是不是上癮啦？」

「才、才沒有！是他說最近通路打開了，能多接一些。不過，錢到最後，還是落到他的手中……」

「禽獸上頭果然只有禽獸。如果妳不想在待在那個家的話，我們兩個一起逃走吧！上次暑假我自己打工存了不少錢，夠我們在外生活一段時日。」

「我……我養父身份是什麼，香晴妳應該明白。光我們兩個是逃不了的。」

「嘖！」喀啦！棒棒糖讓香晴憤恨咬碎，甜蜜碎片在她嘴裡卻如玻璃碎片，隨時會劃破她的舌頭；痛蓋過了甜。「老天唯一做對的事，就只有讓我和妳同在一個孤兒院長大。」

「不對喔──還有兩件事。」

這話勾起香晴注意，她低頭注視晴美。

「哪兩件？」

「我們的名字若沒有相同的『晴』字，也不會被分到同個孤兒院。」

「那倒也是。另一件呢？」

「是未來將會發生的。」

「不會又是銅鏡的故事吧？」

「正是──。」晴美陽光般笑容使香晴無力低頭。

「我真想不透，為什麼妳會這麼迷信？」

「這才不是迷信！」

「那──妳怎麼會知道銅鏡的故事呢？」

「是聖玲學姊跟我說的。」

「不可能吧。她人都已經跳樓自殺死了，要怎麼跟妳說？」

「想知道不可思議的事，就只得跟不可思議的事接觸。」晴美把菸遞回給香晴。可，理當接回菸的人卻難得呆滯，毫無回應。晴美疑慮出聲：「嗯？」

「妳不會是去打那座傳說能與死者連繫的公用電話吧？農會銀行前的。」

「才不是，是對方主動打過來給我的。」

「這怎麼可能，會不會是中華電信在測試公共電話？」

「香晴，妳這麼不相信我喔？」

「不是不相信，只是想知道妳是從那點認定打電話過來的人是聖玲學姊。」

「想知道就直問呀，幹嘛這麼拐彎抹角。」

「那──是為什麼？不會是妳自己猜的？」

「當然不是，聖玲學姊說了些只有妳、我、她三人知道的秘密……」

「等等。」香晴伸手制止晴美，又似隻怕被貓發現的天竺鼠，左右顧盼。

「真是的，午休時間不會有人上來這裡的啦。」

「這可難說。」招招手，香晴示意，要晴美靠近耳旁再說。

兩人交頭接耳片刻，香晴面耳倏然赤紅，宛如燒紅的鐵石。

香晴大喊：「別再說了，我知道，我信了！」

「嘻嘻！如果當時換做妳接到那通電話，妳也會跟我一樣選擇相信的。」

「沒想到學校流傳的不可思議事件，竟然會是真的……」

「若沒真遇上，誰都只會當它是一則流言。」晴美聳肩。

「哪──」話未吐出，兩人頭頂上的擴音器搶先一步，流洩出混雜學校歷史的下課鐘聲，刺耳破音。

叮咚──滋──咚噹──滋滋──

復甦號角響起，校園操場、走廊等各處都逐漸出現點點黑斑，走著、跑著，形同蠶食兩人難得平靜的雜音。

率先起身拍去裙上塵埃的是晴美。

「待會兒要上課了，放學後我們老地方見吧。門要鎖，鑰匙也記得要還我喔。」站在龜裂露出生鏽紅斑的鐵門，晴美歪頭嬌嗔地叮嚀香晴離開時該做的事。

「知道了──別像老太婆一樣嘮叼。」

抖動發出鈴鐺響聲的鑰匙串，香晴抽著仍未燃完的七星，呆視天空澄澈深邃的淡藍，似乎不打算回頭跟準備離開的晴美說聲：「放學見」。

片刻，被封鎖的屋頂僅剩下香晴獨自一人，吞雲吐霧。她凝視手中那串鑰匙，喃喃自語：「……只要肯賣的話，不論物質、金錢甚至權力也能得手，可為什麼就是得不到自由呢？」

厭惡，汙染了香晴亮澄棕眼，她將鑰匙不屑地丟在讓黑斑佈滿的白磚上，並用腳踩住使它從視野裡遠遠隔離。

香晴仰頭望向悠悠藍天，七星赤紅地菸頭也於此刻，脫落掉入地面；如同燃盡生命的照明彈般，沒入漆黑無光的靜穆大海裡。

菸，熄了。

◇　◇　◇

時間來到夜半某刻，民間視為陰氣最盛之時。妖豔滿月潛藏暗雲，流溢熠熠誘惑；惡劣涼風戲謔樹群，發出瑟瑟哀求。山坡上一棟建物視今夜異景為無物，傾身躺臥在高聳圍牆裡，享受月夜下該有的寧靜。唯獨一處燈光輝眼奪目，企圖穿過毛玻璃，穿鑿圍牆，穿破這異常的悠然安穩，回歸萬物該有的自由──那是建物兩樓西側角落的浴室。

身著睡衣的香晴等弟妹熟睡，獨自一人處在偌大浴室的空浴缸裡，疲憊點燃七星；對她而言唯有幽閉狹窄的空間才能令她心安。

吞雲吐霧幾巡，手機猛然響起。

「弟妹睡了？」手機另一頭是晴美。

「嗯。妳養父呢？」

「出去開會了。」

「禽獸們呢？」

「吃飽走了。」

幾句寒喧，晴美又接續談到午休時，兩人討論的不可思議事件。

「假若死者能透過公用電話來與現世連繫，那我們穿過銅鏡去到相反現世，也不無可能。妳說對吧？香晴。」

「用邏輯去將兩件不可思議事件劃上等號，妳不覺得太過牽強了嗎？」白嫩指節黏著七星的香晴回道。

「中午才跟妳說過聖玲學姊的事，現在妳又不相信我了！」

「我沒有不相信妳，只是覺得有些地方怪怪的。」

「例如？」

「聖玲學姊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妳。」香晴話說得急，好似中午早將疑問深埋於心，不吐不快。

「會不會是我胸部比較大關係？」

「天呀，我的寶貝晴美。妳不會真認為是這樣吧！」像要增強腦海中，晴美的天真表情，香晴將手覆上雙眼，不顧熾熱煙灰是否會落上手背。

「開玩笑的啦！我才沒有這樣認為。聖玲學姊會打電話給我，而不選擇妳，應該是我比較常經過那座公共電話的關係。」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

「嗯？」晴美狐疑。

「沒什麼，繼續說銅鏡的事吧。要怎麼樣才能成功進入相反的現世呢？」

「中午的時候，我曾說過要找志趣相同的三人，並用代表四聖獸的物品在鏡面敲打四下，接著默唸自己的名字跟生辰八字。到這都跟學校流傳的一樣，可是既然都有這麼明確的方式，卻從來都沒聽說有人成功透過銅鏡進到相反現世。」

「會不會是進了相反現世就不能回來了？」

「不是。聽聖玲學姊說，只要穿過一次銅鏡就能得到自由穿越的能力，所以不可能無法回來。」

「這樣子呀。」香晴回得不以為意。

「之所以沒人成功的原因是學校流傳的方式僅到一半……」

碰碰！急躁敲門聲不耐煩地迴盪於浴室。

「哇啊！」電話一頭的晴美被敲門聲嚇著。

反觀收起手機的香晴，她神色泰然，將阻隔外界的毛玻璃打開，順手抓了件綿質浴巾圍在穿著睡衣的身上，轉開水龍頭讓熱水瀝瀝散落。雖然惋惜手中還燃著的七星，香晴仍將它丟入馬桶中，將其沖掉，淹滅證據。

碰碰！敲門聲再度響起。

香晴口中喃喃：「來了。」

開門，登時迎面飛來一個巴掌，打得香晴左臉頰紅腫。

啪！

一位眼鏡下渲染憤怒的女人站在浴室門外，其職場上之高甚氣焰，可見一斑。

「警告妳多少次，不凖隨便離開弟妹身邊，妳怎麼老講不聽呢？」

「對不起，媽……」香晴話裡無情，如對虛無談話。

「算了。妳正要洗澡？」

香晴以點頭代替回答。

「洗好早點睡，媽我還要去寫報告。如果肚子餓的話，客廳桌上有我剛買回來的牛肉麵，冰箱裡也有蛋糕。」

香晴的媽媽伸手貌似想要撫慰香晴左臉頰上的巴掌痕跡，卻被香晴的手冷漠阻擋。她輕握媽媽的手，說道：「水快放好了，媽妳快去寫報告吧。等會兒，我就去睡了。」操著依舊冷淡的語氣，香晴動作俐落地將自己的養母推出浴室外。

關門，香晴的養母又再敲敲門，不過此次輕輕敲敲，像要尋求溫暖的幼貓。

「小香，媽不是故意要打妳。只是，覺得妳沒有遵守承諾陪在弟妹邊，媽有點不高興，才會一時把持不了自己的情緒……」隔著門的話聲，聽來分外迷茫，好比幻聽般，不切實際。

香晴未多作回應，僅是脫下浴巾，旋緊水龍頭，坐回浴缸旁，拿出手機，再度與另一頭的晴美對話。

「剛剛的聲音是妳媽？」

「就跟妳說不要稱她為我媽了！」香晴此刻聲調稍微高揚。

「對不起……」

「不說這個了。那銅鏡的事，妳剛說到學校流傳的方式僅到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呢？」

晴美歉疚地漠然回應兩聲後，便向香晴述說起自聖玲口中得知的儀式流程。

◇　◇　◇

「聖玲學姊……妳人都死了，還想要做什麼？」

開盞昏黃小夜燈，香晴坐在浴室的梳理台前，一手持著照片，另一手的剪刀則在照片上欲闔又開。溼漉髮梢滴落水珠，浸染香晴雙肩，浸蝕木椅四周，形成圈圈水窪，團團圍住香晴。

香晴皺眉凝視手中的三人合照，照片背景是Ｔ高工的校門口，裡頭香晴站左、晴美站右、中間則站著一位髮如海浪滑順卷曲，貌如白絹貞潔無瑕的窈窕少女。她牽住身旁兩人的小手，三人一同展顏歡笑，畫面很不愉悅。

交叉刀刃欲闔又開，未見香晴將照片剪開。

「這是我們第一次的合照呢。看看妳，聖玲學姊──那時的妳真的把我們兩個騙得團團轉。純真外表下，竟然懷抱如此卑劣惡質的想法，明知道晴美早被養父推入火坑，每天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還想以此威脅晴美讓她替妳賺錢，把她再推入另個萬劫不復的深淵裡。要不是我及早識破妳的計謀，我與晴美鐵定會在妳的挑撥離間下鬧到失和，從此不相往來。」

咔喳！

剪刀初次率直合起，照片邊旋即一道分裂。

香晴咧嘴笑起，昏黃燈光猶如燃起的怒火，在香晴眼中搖動。

「其實，為了去接待在農民醫院修養的弟妹，我時常經過那座能與死者連繫的公用電話。但……妳是不會想打電話給我的，聖玲學姊。一切都是因為妳還窺視著晴美的生命，想利用她，想摧殘她。況且……她根本不知道是我將妳──這隻披著羊皮的狼從萬丈高樓推下的。」

──所以，妳絕對不會想打電話給我的。

咔喳！

關掉夜燈，香晴在自己與梳理台上的鏡面牆間，點上一根蠟燭，橘紅眩光照得鏡面牆上的香晴好似一位存在於泛黃相片裡的黯淡人物。隨後，她用膠帶將剪好的照片貼在鏡上，照片原先的三位人物，現在僅剩下兩人，中間的窈窕少女被剪去頭部、雙腳以及牽住另兩人的小手。粗看這張照片，外形就像隻狗。

「想利用Ｔ高工的銅鏡去到相反現世，除了找到另三名與自己志趣相同的人外，還必須注意他們進行儀式的位置是否位在銅鏡的東西南北四方之一，而每個人所使用代表四神聖獸的物品，不僅要是由自己憎恨的東西親手創造出來，更要與他們的位置相對應。

東是犬。

西是翼虎。

南是豬牙虎。

北是人面牛。

接著是在相同的時間點上，同時進行儀式。」

嘴中喃喃自語的香晴拿出手機，打了一封簡短的簡訊傳給晴美。

簡訊內容為：

晴美，我這已經準備完畢，何時進行儀式用簡訊回傳告知我。

秒針畫圓幾巡，晴美回傳了封簡訊給香晴。

閱讀簡訊的香晴起初淡笑歡悅，嘴角卻在她看完最後一句話後，瞬間垮下。

簡訊內容為：

謝謝妳，香晴。有妳陪伴讓我的心頓時安穩不少，果然妳只有才是我最好的姊姊。儀式進行的時間定在二點整（現在時刻是一點五十三分），記得要透過妳親手做的四聖獸代表物來做敲打的動作，還有鏡子與妳之間的蠟燭也別忘了喔。

Ｐ.Ｓ.在相反現世不知道能不能遇見聖玲學姊？真想跟她道謝呢^ ^

手機螢幕冷冽藍光映在香晴臉龐。藍光雕鏤出的眼瞳益發暗沉，越發深邃，滿是詭譎憤恨。設好手機鬧鐘，蓋上，香晴緩道：

「聖玲學姊，如果連化為靈魂都不能安份的話，我只好將妳的靈魂──澈底毀滅。我是絕對不會讓妳傷害我的家人！」

咔！

浴室的門悄然開啟，一個矮小身影揉著眼走進浴室，香晴不出聲僅是注視那不請自來的身影；昏黃燭火照不出這位訪客的明確外貌。

「姊？」小男童的話聲。

「……承祐，這麼晚了你不睡覺，起床做什麼？」

得知進浴室的人是誰後，香晴這才動手把貼在鏡上的照片撕下，開啟電燈。

誰知，這燈一開，才知浴室的門既未被打開，更未曾有第二人站在浴室裡。香晴這才想起，為了防止有人中斷儀式，她早將門上鎖；僅開小夜燈剪紙，也是為此而進行的預防動作。

因此，根本不可能有人進得了浴室。

深夜寧靜，使香晴小手不禁緊握，掌中相片皺成一團。努力抑制心中急遽膨脹的緊張恐慌，香晴不免懷疑是否承祐趁著自己疏忽空隙，偷溜進浴室，以此解釋這不可能的事情。

「承祐？」香晴輕喚，換來一陣物體於地板上拖行磨擦響聲，稀稀疏疏。

即便不明就裡，香晴仍伸出不寒而慄的手掌，轉開把手，從浴室探頭望向僅有夜燈照明的深長走廊。

這才發現，本該出現在浴室內的承祐竟倒臥在走廊，面容痛苦，四肢卷曲。

「承祐！」腳步急促，香晴置相片、手機於梳理台上，直向倒地的弟弟奔去，「你是不是心臟又痛起來了！」

承祐在香晴懷中滿身冷汗，連話都談吐不清。

「姊……妳去廁所後就沒有回來……我擔心妳又要消失了……」

「消失──我在做什麼，就快兩點了。」

「兩……點？」

「這跟你無關！我去叫媽來，讓她帶你去農民醫院掛急診。」

剛起身準備踏起往媽媽房間的腳步，香晴卻旋即被浴室傳來熟悉的手機鬧鈴給牽制住。

「五十八分了……就算我的腳程再快，叫醒那女人加上來回的時間至少也得花上二分鐘……況且，鐵定會是我抱承祐上車。時間根本就來不及！」

香晴佇立原地，神色慘怕，她束直披肩的三千煩惱絲，懸掛心頭，讓她頓時迷惘。

一個是從小相伴在身邊，情濃於血的妹妹。

一個是從不熟識，被視為累贅的弟弟。

香晴該抉擇誰？

答案淺顯易懂。

「承祐……對不起。」

「姊……」

捨棄瀕死的承祐，香晴自個兒奔回浴室，把皺巴巴的照片整平，重黏貼回鏡面，所幸一開始她並未將蠟燭熄滅，省去點燃蠟燭的時間。

鎖上門，關下燈，香晴低頭直盯著默默燃燒的燭火，她的手心不禁滲出冰冷汗水，這讓她覺得至今她仍緊握承祐失去體溫、狂冒冷汗的小手；白皙、脆弱、無力，好似湖上倒映的浮月，輕輕漣漪就能令它扭曲、消失。

猛然間，香晴自泛黃的鏡面裡，看見了一個東西，一個能夠通知養母又不必離開浴室的東西──設置在馬桶水箱旁的緊急鈴。

二話不說，香晴飛也似地直奔緊急鈴，並旋即按下。屋內鈴聲大噪同時，手機鬧鈴二度響起。

兩點到了。

在剪成犬形的相片上，摀住一耳的香晴急敲四下，口中默唸自己的名字跟生辰八字。

語畢，寧靜頓時重返耳際，搖曳於梳理台上的燭火也停止擺動，浴室裡充斥瀰漫缺乏生氣的沉重氛圍。只見香晴縮緊細肩，寒毛倒豎，兩眼發愣直瞪著貼在鏡面上，被剪成犬字形的相片。相片猶如破了底的紙船，一點一滴地緩慢沉入反射香晴驚愕臉龐的海洋。

「傳說……是真的……」香晴喃喃自語。

「世上一切沒有真偽，只有親身體驗與否。」幽幽話聲，憑空響起。

像被晨光驚醒的鳥兒般，香晴四處環視浴室，就是沒能找出這空間裡第二人的存在。

「別躲了！我知道是妳，聖玲學姊！妳的聲音不管是被火燒過，還是被雷劈過，只要一聽我馬上就認得出來。溫柔到噁心，只有虛假充斥在其中的話聲！」香晴吼著。

「妳對我的誤解，依舊如此深厚呢，親愛的香晴。」

隨聖玲的再度開口，一個巴掌響聲打在鏡裡，震得鏡面嗡嗡作響，黑色大手印旋即映入眼簾；鏡中手印比黑還深邃，比死還絕望。

不畏異景，香晴拍桌還以顏色。

「妳以為這樣就能夠嚇到我嗎！」

「不是想嚇妳。是如果不這樣，我就不能出現在妳面前。」

尾聲低落，巴掌聲登時鋪天蓋地，蜂湧而至，佔滿整間浴室，鏡面更是被無數黑手印拍成一片黑；香晴卻連眼也沒眨，直瞪著鏡裡，眼神之銳利如同怒視弒親仇人。

黑暗鏡面中已不再倒映泛黃、看似過往回憶的香晴，而是映出那位被人推下樓，消失在時間洪流裡的聖玲；波浪長髮的她穿著古色古香，手裡打著一支檜木扇，令她的白潔勝冰霜，風姿更顯綽約。

「為什麼還能出現在我們面前？閻羅王怎麼沒有拔去妳的舌頭，將妳丟入油鍋好好炸成金黃色？」香晴冷冷問道，語意裡卻深藏無比恨意。

「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香晴妳把我推下樓的時候，是用什麼心情來看待摔成一堆肉團的我。」

「舒坦！把妳推下樓的感覺只有舒坦！這一切都是為了守……」

啪！一聲，聖玲疾速闔起檜木扇中斷香晴的話語；她瞇起的眼透露出狐狸的狡猾，吊高的嘴角流露著勝者的驕傲。

「到這就夠了。親愛的香晴妳知道嗎？鬼是種能夠封鎖時間與空間的存在呢。就像現在這樣。」

聖玲以檜木扇擊掌心，扇裡竟發出兩人方才的對話。這使香晴頭皮發麻，心中莫名恐懼油然而生。她以顫抖慘白的唇說出心底不願想像的畫面：

「……妳想把這那給晴美……聽？」

「不光如此，我還想妳親眼目睹這歷史性的一刻呢。」

「我、我不會讓妳得逞的。況且，比起妳，晴美更願意相信我。」

「喔──」聖玲發出虛假的驚訝，「經妳這麼一說也對。妳知道晴美是多麼在乎我們三人間的照片嗎？」她拿下先前沉入鏡中，將三人合照剪成犬形、殘缺不全的照片。

「住手……」香晴僅以氣音說著，她眼神裡浮現的不再是現下的怒火，反倒是未來不遠處可能會發生的可怕情景。

「住手，不可能呢。不過，我倒能告訴妳一個好消息，妳現在的養母，不是單純的養母喔。她、是、妳、親、生、母、親。」

聖玲一字一句，一步一步擊碎香晴所認知的世界，逼得她已不能再從口出吐出任何話語，澈底沉默。

「妳居然為了拯救毫無血緣關係的妹妹，拋棄下命在旦夕的親弟弟。這也好啦，這樣他就不會再來妨礙我了。瀕臨死亡加上還是個小孩，他身上附有的守護神光我一隻小小的鬼，是很難對付的。」

望著低頭不語的香晴，聖玲不禁獰笑。

「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該去接親愛的晴美。」

「妳敢！」香晴抓起椅子，重重砸向鏡面，將鏡子擊成碎片。但黑手印拍出的黑暗卻連道小漣漪都未掀起。

「沒用的。我是妳們四人用生命招喚出來的使者，同時也是測驗妳們有沒有資格去相反現世的使者。」

「那不用多說了，妳快給我滾回去！反正，我一定沒有資格進去相反現世，也不可能進去。因此，這次的儀式，失敗！」

「真是小孩子氣呢。妳這種舉止就跟小孩爭執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還指責對方『這東西又沒寫上妳名字。』」

「閉嘴！」

「如妳所願。」聖玲以扇半遮顏面，露出的眼角眉間，渲染、流溢著靜謐譏諷，「就用妳自己的聲音，讓晴美來到我的身邊。」

尾語未落，聖玲漠然轉身。鏡深處，一道斜射昏黃的橢圓劃開，橢圓裡佇立著神色沒落、衣衫不整的晴美；凌亂未整的束束髮絲，如毒針般，直刺著她，傷害著她。

低頭的晴美，緊握手中專門連繫香晴的手機，而未注意聖玲的出現。

見狀，香晴直抓起置於梳理台上的手機，其驚慌神態一覽無遺，彷彿那是拯救溺水者的最後一塊木板。然而，無論她怎麼使盡力，手機就像梳理台的一部分，無法使之分離。知此法不可行的香晴，欲奪門而出，卻給地板莫名突出的軟柔物絆倒──那竟是隻冒著水泡的纖細手臂。諷刺的是，手臂是自香晴出浴後，浸溼地板的水珠生長出。

圓睜大眼，無法置信的香晴，被水手臂纏住腳踝、拖行於地板，最後她被懸空架起。此刻的水手臂，不再是一隻，而是無數隻，它們限制住香晴的手腳行動，強硬地張開她吹彈可破的眼皮。

鏡的另一面，晴美總算意識到喜歡的聖玲出現，她拋開每日重演的賣身惡夢，神采飛揚地抱住聖玲，這番高興表情甚至連香晴也未曾見過。

儘管人鬼殊途，兩人總算重逢，激動、高興不在話下。可，歡喜的淚卻也未掛在晴美眼角多久，隨著聖玲口中喃喃，晴美猛搖著短髮，兩手摀住無限制接受一切的雙耳。

有那麼一瞬間，在絕望籠罩四周的狀態下，香晴不自覺笑了起來──看吧，她是不會相信妳的！香晴心想。

很遺憾的是──光，是為了突顯黑的存在；希望亦然。

聖玲木扇擊掌，晴美雙肩墜落；聖玲照片遞交，晴美涕淚縱橫。

被迫目睹眼前一幕幕的香晴，流不出淚，更悲傷不起來。無法闔眼的她，只想弄瞎雙眼，將這一切事實隔絕在外。

只可惜，現在的香晴什麼都，辦不到。

稍稍按撫晴美悲痛情緒的聖玲，輕拍身前晴美的頭，眼角不懷好意地回望鏡裡。相隔兩面鏡，兩人彼此遙遙相望。接著，主掌大權、操控局勢的惡女聖玲牽著晴美軟弱無力的手臂，在兩人眼前的鏡面上，寫下一段話；每寫一個字，香晴眼簾裡的鏡面便浮現一個字。

鏡面記載的內容如下：

妳失約了。我真的沒想到妳會二度失約……

聖玲學姐把所有妳企圖隱瞞的事全都告訴我了。我們三個明明約好，以後要同甘共苦，直到永遠，妳卻狠心殺了聖玲學姐。但，說句實在話，當我得知是妳把聖玲學姐推下高樓時，我並沒有太大的意外，也沒有過多的憤怒與悲傷。即使她是我異父同母的姊姊。畢竟在我一生十七年的生命中，香晴，妳佔了我大部分的生命，也是因為有妳在，我才一路走過來。所以，就如中午妳對我說的一樣，這世上，能稱之為親人的人，只有妳。

可是，我無法諒解的是，妳居然為了阻止聖玲學姐與我相見，故意使儀式失敗。這可是唯一能夠讓我從苦海解脫的方法耶！

我恨妳，我恨透妳了，李香晴！

我決定追隨聖玲學姐，蛻去這幅骯髒汙穢的軀幹，進入鏡子的世界，追殺妳。

作為妳親人的最後一次好意，我必須勸告妳，千萬，不要照鏡子。

香晴是否有看完這段話，無人知曉。唯一可推測，香晴的心臟被挖開一個大洞，又深又暗。

因為我的話語，晴美離開了我。

因為我的舉止，晴美憎恨起我。

腦海盤旋無止盡的自責，致使香晴發瘋，裂嘴大叫：

「聽我解釋！」

一直重覆，一直重覆，直到她嘴角出血，嚨喉瘖瘂，全身虛脫，氣若游絲，都仍在重覆說著「聽我解釋」。

◇　◇　◇

隔天，活力豔陽高掛蔚藍，活潑涼風拂過薄雲，夏季熱浪依舊影響大千世界，人們生活趣事卻多增一件──少女同時自殺案件。新聞記者紛紛大力報導，各大報頭條儘是撰寫此事，警察們更為調查這件僅你我明白箇中來由的案件而忙得焦頭爛額。

吊著點滴，一夜白髮的香晴躺在單人病房，雙眼空洞，形銷骨立，活似一具木人偶；就連外頭陽光照到她身上都為之凍結。

提著水果籃的女性走進病房，她穿著白襯衫、暗色西裝褲，全身筆直衣裝，穩重精幹一目了然。倘若再搭配上黑色高跟鞋，更能為她添增俐落感，偏偏她穿的是雙休閒鞋，踏下的步伐更非以往在職場上的高甚氣焰，而是說不出的操心、疲憊；往昔總保持女強人姿態的她，於此刻，不過也僅是位愛女心切的母親。

香晴母親將水果籃放置於病床旁的櫃子，信手拉張折疊椅坐下，同時問道：

「小香，想吃蘋果嗎？」

尋問得來的沉默，令早凍結的病房空氣，更加上一筆足以窒息的凝重。

雖然愛女沒有回應，但她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多麼愛吃蘋果，特別是日本富士蘋果，所以她逕自削起粉紅摻黃的果皮。

依舊盤據房內的緘默，只讓兩種聲音死板、制式地重覆發出──滴點聲以及刀削聲。聽著刀削聲，看著逐漸露出的甜蜜果肉，香晴母親眉間越是緊簇，她心裡正苦悶著什麼呢？

是自己子女個個體弱，為未來感到無助嗎？

亦或是，她寄望每削下的一刀，都能助她解開女兒對自己的心防？

當蘋果散成花朵時，她放下苦悶，勉強打起精神，微笑說著：

「好了。小香，要媽餵妳嗎？」

舉起叉著蘋果片的金屬叉；架起連結兩人的希望橋梁。

她的手懸著，等待著。

秒針幾巡流逝，點滴聲，點點滴滴，淅淅瀝瀝，曾幾何時，淚珠落玉盤的輕響也挾雜在其中。杏眼淚光閃閃，香晴母親無法置信地注視披著女兒外皮的黑色沉默，沒落的手得不到彼端的回應，失望收回。

「……小香，不要再消失了。我不想再看到妳消失……」

面對母親喃喃自語，失神落魄的香晴，乾裂到隨時會流血的唇，緩緩動起：

「消、失……我從來都不曾消失呀……因為，我是孤兒……」

聽到久違的語音，香晴母親沒有多大喜悅，只有滿滿矛盾的心情。她知道，事情再也無法隱瞞下去了，遂是，她開始說起這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小香，妳千真萬確是我的親生女兒。在妳五歲的時候，我被邀請參加一個聽來非常愚蠢、好笑，說是能夠反轉人生的儀式。」

話及此，香晴深遂無光的眼瞳突然多出幾圈耀眼。可是，她的母親並未注意到，反到是眉頭深鎖，低頭注視腿上的水果圓盤，欲言又止：

「也許當時妳還小，不記得了。可是，妳的父親成天對我惡言相向、暴力毆打，甚至他還曾萌生把妳賣掉的念頭。水深火熱的痛苦讓我不得不選擇相信，那個誰聽都知道是騙人儀式。天曉得被脫逃想法逼急的我到底做了什麼事，只記得透過那個儀式後，我變成一個精明的女主管，從前連一加一都會算錯的笨腦袋，竟然連財務報表也能輕鬆閱讀、分析。還莫名得到一間位於山腰的透天厝以及好幾千萬的資產。

只不過……最重要、最寶貝的小香，妳卻消失在我身邊。取而代之的是那兩個不知打那來的年幼小孩。依稀記憶裡，承祐和她妹妹是我與前夫的小孩。而前夫則是嫌棄兩個孩子都有先天性心臟病，才和我離婚。這記憶並不清晰，好像跟我完全無關似地，是發生在連續劇上才見得到的劇情。出於母性，抱持懷疑的我仍決定扶養這兩個小孩，另一方面我心裡仍掛念著妳，所以常趁著中午休息時間，到處拜訪的社工，企圖找到失散的妳。

結果，我總算找到妳的時候，小香妳已經國中畢業了。我知道，當我收養妳的時候，我早知道妳已經遺忘過往我們經歷的種種，不論是痛苦，又或是甜蜜。就算如此，我仍執意收養、不，該說是領回妳才對……」

不發一語的香晴，按捺不住對這番胡言亂語的煩躁，她直問眼前不知是否為親生母親的女人：

「別亂說話！妳有什麼證明！」

「小香！」見女兒有所回應，香晴母親又驚又喜，急得直接從椅上蹬起。不過，她忍住了。她知道，話還沒說完，能否找回女兒，推倒時間建築在兩人間的柏林圍牆，只剩這次機會，「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我買了很多蘋果給妳吃。」

「很少有人不吃蘋果。」

「不、妳比較特別。妳只喜歡日本的富士蘋果，其它品種都不吃。那天妳幾乎把籃子裡所有的蘋果都吃了，記得嗎？」

「那不過是因為妳剛好買到我喜歡吃的而已，不能證明什麼。」

雖然被強烈否決，香晴母親卻展顏歡笑。比起沉默，些許回應，令人心安。

「那好吧，我就說說只有媽才會知道的事情。首先，妳明明是右撒子，吃飯卻習慣用左手拿湯匙，從來不用筷子；睡覺時受不了安靜，總要聽音樂才能入睡，而且還指定要搖滾快歌，抒情慢歌都不行；當別的小孩都吵著要到外頭遊樂園玩，妳反到寧願跟我躲在紙箱蓋起的狹小房間玩起家家酒。因為，就只有在幽閉狹小的空間裡，妳才能感受到安心。對了，妳的左大腿內側還有一個像米奇鼠的胎記。」

聽完母親述說的一切，香晴臉色蒼白，像位被法官定罪的重大罪人，削瘦脆弱的手臂緊抱住頭，她感到良心正步步鎖緊喉頭，此刻吐出的語調宛如氣球無力的洩氣聲：

「妳真的是……。那承祐呢？他怎麼了……」

「正在隔壁病房休養，沒有什麼大礙。」移開腿上的水果盤至櫃子，香晴母親往飽受自責的香晴身旁坐去，並溫柔懷抱住她，「弟妹都沒事，妳不要再自責了。我知道，硬是要妳照顧兩個弟妹讓妳覺得很痛苦，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妳千萬不要再想要尋死了，拜託妳。」像要治癒香晴自殺時留下的傷口，香晴母親輕握住她的右手腕。

突然間，香晴在缺氧的茫茫腦海中，抓住了整起事件的徵結，所有煩惱痛苦全拋諸腦後。

「媽，四聖獸是什麼動物？」

唐突的疑問，香晴母親遲疑了會兒，才回答懷中這位總算缷下冰冷心房的摯愛：

「是鳳凰、烏龜、龍以及虎。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呢？」

沉靜不語，香晴陷入深思中。整起事件來由，正在她的分析推理下，逐步明朗，清晰可見。

母親離開浴室後，香晴與晴美再度通話，提及儀式內容到四聖獸的代表動物時，手機訊號曾一度遭受莫名干擾，致使晴美聲音聽來稍微變調，可香晴當下並不以為意。此干擾是聖玲所動的手腳，身為鬼的她能夠暫時凍結時間、空間，更可以錄音。她用農會前的公用電話，跟晴美閒聊幾天，假借告知她儀式方法的過程中，先把錯的四聖獸代表告訴晴美，並請她覆誦一次，如此便能得到晴美的聲音。之後，聖玲假裝說錯，再跟她說真正的四聖獸為何，即可。接著，聖玲抓準時機，趁香晴、晴美兩人通話談及四聖獸的途中，凍結晴美的時間，接上早錄在木扇裡錯誤的四聖獸代表物；因為聲音仍是晴美，外加香晴的家位於半山腰，就算有點干擾，乃不致於產生疑問。

為何聖玲要如此大費周章？這都是要讓一切死無對證。一旦計畫成功，晴美對香晴的親情、愛意，將倏然反轉，成為濃稠汙穢的滿滿恨意；愛、恨一線間，這話可不是說假的。竟然恨著對方，妳還會相信對方的話嗎？就算她說的再怎麼真摯、誠懇，妳大概只能覺得這全是有目的、有陰謀的假話，無法衷心相信她。

惡人聖玲瞄準的就是這點。

然而，聖玲為了這個復仇大業所下的苦心還不止這些。她特地去調查收養香晴的女人底細，想借此多帶點痛苦給香晴，結果意外發現這女人不旦是香晴的親生母親，更是透過Ｔ高工銅鏡來到相反現世的其中一位。這內幕不得了，聖玲深怕香晴母親會透過自由穿越銅鏡的能力，進入鏡內，抓出晴美，讓她當面與香晴對質。若如預期，這將完全摧毀聖玲的復仇計畫。因此，儀式後留下的痕跡必須完全被掩埋，連根毛髮都不能放過。最重要、知情人士一瞥即知的首要痕跡是儀式用的四聖獸代表物──相片，這會被聖玲拿去作為引誘晴美墜入地獄的道具，不可能沒注意到，反而不必太過擔心。另一個儀式後註定會留下的痕跡就是香晴本人，聖玲只是小小的鬼，沒有多大本事，既不能消去她的記憶，也無法讓她瘖瘂。對此，聖玲採取割腕自殺未遂來蓋過事實的手段。這麼做除了可以達到原先的目的外，還另有個好處，自殺未遂能為香晴母親帶來心理壓力，使香晴企圖離開的事實深刻烙印在她心頭，自然而然，在時間推動下，這份心理壓力會演化為神經質。這樣下來，香晴的任何舉止在母親眼裡全變化成「脫逃」，一時間，香晴可能的救星──母親，會在聖玲的無形操弄下，化身為限制自由的巨大桎梏。

套句俗話──「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這項聖玲花費死後所有時間，進行無數次沙盤推演，近乎完美的復仇大業，卻差點毀在一個患有心臟病，隨時會蒙主寵召的小男孩身上。承祐借著年齡還小，守護神力量仍強的狀態下，創造出自己的生靈（由強烈意念組成的靈體）並闖入浴室吸引香晴的注意力。只可惜，香晴在法定的弟弟與心靈的妹妹中，選擇後者。正以為小插曲就此結束的聖玲，萬萬沒料到香晴竟會按下緊急鈴。

殊不知天是想幫聖玲復仇，亦或是想懲罰曾殺人的香晴，這緊急鈴的聲音跟家裡的煙霧警報器是共同的。這無法澈底破壞聖玲的計畫，但仍稍微扭曲了計畫實行步驟－－這便是為何聖玲與香晴的對話間，充斥著一絲急促的原因。

最後，香晴母親找到倒臥走廊的承祐，她得知香晴丟下弟弟，躲進浴室；驚覺不妙的她，以肉身緊忙撞破浴室的門，裡頭躺臥的正是嚐盡絕望、心被挖去、潺潺鮮血流自右腕的香晴。

此時此刻，香晴了解整起事件來由，可是她並沒有辦法坦白告訴母親。

這是聖玲設下的最終陷阱。她明白香晴無法讓自己親人置身危險；說句實在話，聖玲也是死在這點下，她不可能不知。

所以，即使事件已脫離聖玲的操弄，卻依舊照著她精心策劃的計畫走下去。

「……媽，對不起！」

香晴大手推開親生母親，使其重重摔落地板，肩骨瞬間發出響聲，喀！狠下心，不理會、不在乎的香晴，扯開手臂上的點滴針筒，痛與血登時濺出。她跳下床飛也似地奔向廁所，單人病房的門也在同時給位身材壯碩、皮膚黝黑的警察打開。他一見香晴，馬上使盡力緊抓住她，腋下代表二線四星的大盤帽因而掉落。這位警察開口便逼問：「妳把我養女怎麼了！」

在粗壯手臂中不斷搖愰的香晴，像隻被巨人攫住的毛毛蟲，軟弱無力。無畏強權，香晴嘴上不改強硬：「放開我！我一定要跟晴美解釋清楚！」

不知不覺中，一隻脆弱手掌搭上香晴肩膀，母親緊張說著：

「不要！我不允許妳再消失！」

三人一來一往，場面無比混亂。香晴眼角意外掃過廁所牆上的鏡面，一隻慘白纖弱手臂緩緩舉起；那是香晴牽過無數次的小手；那是香晴握住一次又一次的手掌。

朝著鏡面。

她猛然一拍。

啪！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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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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