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異 - 【短篇】看見黑暗

踏著躊躇腳步，我拎著滿滿一袋烤肉用品與各式食材回到家中。

迎接我的是六歲女兒歡喜的聲音。

「爸爸！歡迎回家！」

她像隻小企鵝，在我的腳旁打轉，澄澈眼瞳骨碌碌地打轉，流溢出純真的稚氣，宛若我與妻子認識時，那片被晨曦刷畫成橘黃的波浪雲海－－令人悸動。

隻手抱起女兒虹樺，我提著烤肉用品，帶她一起來到廚房。

「今天路上有沒有塞車？」女兒說道。

「爸爸我提早下班，沒碰上塞車的尖鋒時刻。」

「爸爸，為什麼每天你都肯花二、三個小時，開車到隔壁縣上班呢？不考慮搬家嗎？搬的話，就不會像現在每天都這麼勞累。」

「哈哈，多謝妳的貼心關懷。這是爸爸最喜歡的家，充滿我喜歡的味道，我捨不得搬。」

「那──準備什麼時候烤肉呢？」

「這才是妳最想問的吧！妳這隻小餓鬼。」

臂上的虹樺喜孜孜地抱住我的頭，使眼前走道頓時模糊；我邁開的步伐卻絲毫不受影響。這走道我少說也走了五、六年，閉眼倒著走都行，不過，這沒什麼好自誇。畢竟，這是我家，我最喜歡的家。

「現在七點出頭。」我說，「等我把食材都處理好，也快八點。妳先去替媽媽上柱香，跟她說今天我們一家就要團圓了。然後把大後天要交的功課做完吧。」將虹樺安置在廚房椅子上，我騷動她烏亮秀髮，如同我常對妻子做的動作一樣。

今天是大家每年眾所期待的中秋節，而今年的中秋節恰與六日兩天形成三天連續假期。機會難得，市公所許多同事都決定要來一趟家族旅行，聽起來是多麼快樂。雖然我也想帶虹樺四處走走，可礙於明天凌晨是妻子的忌日，說什麼也不能只有我跟虹樺獨自享樂。再說，為往後做計劃，實在太多餘了。

「不要！」虹樺突然駁斥，「我要跟爸爸一起處理食材。反正還有明天，到時爸爸陪我一起寫就好了！」

「怎麼啦？妳不是很討厭魚腥味嗎？」

「可是魚肉很好吃！反正以後我也要習慣魚腥味，才能自己處理魚。我可不要像媽媽一樣。」虹樺逗趣噘嘴。

「是呀，像媽媽一樣可不好。那妳下來椅子，我把椅子放在料理台旁，再把妳抱上來，跟我學怎麼處理食材。」

妻子是個很愛吃魚的人，只要看到餐桌上有魚，就會露出令我怦然心動的甜美笑容。不過，她卻很害怕親手處理魚，因為魚腥味曾醺得她送醫急診過。經歷那此意外後，我既不敢讓她處理魚，她也不敢獨自處理魚。可，也不知道為何，餐桌上出現魚的次數倒是未減反增，害我有陣子幾乎都在吃魚，連作夢都會夢到各式魚類。

想到這，我不自禁地竊笑出聲，還被一旁的虹樺以懷疑眼神注視。

那段時日，真令人懷念……。

客廳古老的鐘，打了八下。

食料的處理已經告一個段落，現在只剩起火爐這個步驟。

似隻倉鼠在飼料盒中翻找飼料般，虹樺翻動裝滿烤肉用品的袋子。

不一會兒，抬頭的虹樺哀怨輕喚：

「爸爸──。」

「又怎麼啦？」放下菜刀，我走向虹樺身旁。

「沒有烤肉醬！」

「嗯？我記得有買呀？」

換我翻找袋子──果真沒有！

這就怪了。我買烤肉醬的時候，曾愰神拿成沙茶醬，還是託結帳的店員幫我換過，才沒買錯。沒理由沒有……。

「剛好，爸爸最近都沒空和我散步，走吧走吧！我們一起散步去買！」虹樺撒嬌牽起我的手，似雪白皙，如火溫暖，令人不想放開的小手。

既然虹樺都這麼說了，我便帶虹樺一同前去離家有段距離的便利商店，順便買點準備和妻子共飲的冰火。妻子酒量跟我相反，只要酒精濃度超過五度就鐵定一口倒，她為了能在圓月下和我一起喝酒，就下定決心鍛練自己的酒量。但我覺得女人不要喝太多不必要的酒，就說服她喝冰火這種酒精濃度不高又偏甜的雞尾酒，她這才打消練酒量的念頭。畢竟，女人有小腹可不好看，只要我有就可以了。

拿好錢包，牽起女兒，我倆便出門前往便利商店。

烤肉旺季，買不到烤肉用品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今天不一樣，過了今天我和虹樺就能跟妻子團圓了。為什麼偏偏這家便利商店的烤肉醬賣完了！

「沒有！什麼叫沒有！」

對著女店員，我不管女兒就在身邊，直是咆哮。

「爸爸，這裡沒有賣，換另一家吧。」像讀出我臉上表情的異樣，虹樺使勁拉動我的手臂。

看著滿臉歉意，頻頻鞠躬致歉的女店員，我巴不得直接在她嬌嫩臉龐打響一個巴掌。

馬的！我不禁暗罵一聲。

步出便利商店門口，內心仍怒火中燒的我，牽著虹樺的手掌忘了手中物是多麼脆弱，竟任由憤怒操控緊握，使虹樺大聲喊痛。

「爸爸，好痛！」

「對不起，虹樺……來，我給妳吹吹。」對她略為紅腫的小手吹口氣，「痛痛飛走，不見了喔。」我蹲著，與她視線同高。

就像在我小時候，媽媽對受傷的我做得動作一樣。

「不要那麼生氣啦，爸爸。今天是中秋，大家都很難得能團聚在一起，烤肉醬會賣光也是沒辦法的事。而且，這有可能是嫦娥姊姊疼惜我跟爸爸平常沒時間一起散步，所以故意讓我們買不到烤肉醬。」虹樺說到此，緊抓裙角，抿嘴低頭，「還是……爸爸不喜歡跟我散步？」

沒有回應，直是緊抱她。

我用最自然的方式，表現最深切的感情。

感受得到，她在肩上開心竊笑──跟死去妻子一樣的反應呢。

我站起身子，順勢牽起虹樺小手，說：

「散步時間還沒結束喔。」

虹樺點頭，笑顏璀璨。

散步十來分，我與虹樺聊東聊西，甚至連宇宙的大霹靂都在話題中，路途很不快樂。突然間，我心一顫，停佇在路燈下，拉起虹樺到我身後。

不知是宿命牽引，還是我潛意識下的悔恨，我居然重回到案發現場。

──中華南路一段與復興路三段的交差口。

順著中華南路一段走下去，不遠處，有家大型量販店，那裡充滿我與妻子各式回憶。從現在所在位置看去，炫著綠色光耀的量販店如裹覆薄荷糖衣的強烈毒藥。妻子正是被其發散的甘甜吸引，如隻勤奮螞蟻直往那前進，完全不知死神就在前頭等她。

這條路，我們已經熟悉到像走在自家走道一樣。

是每天必經的道路。

只是，前年今天，妻子走在這路上，遭到好奇的神，出於無心的惡意，一隻手指輾碎。我們不也這麼做嗎？當發現有隻螞蟻在桌面四處跑動時。

妻子就是在這條充滿我們味道的路上，被犯毒癮的毒蟲們聯手殺害。

幸運的是，案發沒隔多少時日，警方便依路口監視器畫面，尋線抓到其中一位凶手，進而成功追捕到當時在場的另外三名共犯。叫人吃驚的是，四名凶手中，竟有三名是未成年，另一名則才剛滿十八歲。換言之，這些凶手根本都是未成年的少年。

不……抓住這些凶手怎麼能用上「幸運」這兩個字詞呢？當不幸發生那刻起，幸運已和我是絕緣體。就算多快逮捕到凶手，都換不回妻子的性命。況且，抓到凶手本來就是警察應盡的責任，要不然要他們做什麼？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加詳述他們令人髮指的罪狀。風浪已經日趨平靜，我再也不必法院、家裡兩頭跑，也不會再接到市議員、立委打來的關切電話，更不用一次次重新回憶失去妻子的痛。更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想看見那些罪犯憑借自己仍未成年在法院露出純真的惡魔笑容。

失去情的法律，會給予他們什麼樣的刑責，我已從律師那聽見。但，嚴正的天理，會賜予他們什麼樣的譴責，我現在還沒聽見。

「爸爸？」

在路燈下停佇過久，勾起虹樺對我的狐疑。

「前面的路，被漆黑籠罩，看起來是不是很恐怖？」我苦笑。

眼前路途，景觀是如此熟悉，感覺卻份外陌生。

「嗯。」虹樺點頭，小手更加握實。

這條路，看來因為曾發生過案件，而多設了幾支監視器。可是，應該展開光明的路燈，卻僅剩下我身旁的這支。

前方深遂黑暗，宛若通往地獄的道路；吸引人的致命漆黑。

縱使是旦丁在進入地獄前，也有他最尊敬最摯愛的詩人老師維吉爾引領，並適時給予他心靈力量，旦丁才能在地獄各層遊歷時全身而退，平安無事。

陪伴我的維吉爾，卻早在狄斯城外，被梅杜莎奪去生命，只留我獨自一人。

這世界，我已尋不著任何光明，來照亮遠方路途是否安全。

我與虹樺，被深沉黑暗澈底包圍，既避不了，也逃不了。

應該……夠了吧……沒有光的日子……

「人啊。」我對身旁的虹樺說著沒由來，只是心中想說的話，「總是被黑暗包圍，甚至連眼中都只有黑暗。」

這番話，竟換來女兒一笑。

「爸爸，你好笨喔。」

「咦？」我低頭望向虹樺，內心充滿疑慮。

承受與我相同痛苦的她，為何不了解我的想法呢？

我怒視女兒的嬌小身影，她脖子上還留有赤紅色的蝴蝶掌印──那是我先前情緒失控用雙掌為她留下的。

不行，不行！

迅速蹲下的同時，我厚實的手掌深深掐住女兒纖細如柴的頸項。

她不是我跟妻子的女兒。妻子死的時候，她也喪失活下去的資格了。我早該殺了她，這隻偽裝成我女兒的螞蟻！

在我使力前，女兒開口了：

「我們看得見黑暗，是因為光在我們身上呀。」虹樺笑得單純，「爸爸小學的健康教育沒有教嗎？人的眼球看到的不是物體本身，而是物體外射回來的光。若沒有光，那我們也不會知道什麼是黑暗了。」

虹樺的話，如雷貫耳。有道我說不出來的感覺，在身上激竄貫通頭腦，眼前頓時明朗，原來──這是豁然開朗的感覺。

「看得見黑暗，是因為光在我們身上……咕咕──」體內每條神經都發狂顫抖，我努力抑制早該潰湜的悲傷，連帶使得笑聲聽來都像巫婆在笑。

我跪下，為未來將做的莫大罪惡道歉，向虹樺道歉。

抱緊驚慌失措的虹樺，以防她看見老爸不爭氣的落淚。

為什麼未曾發覺？

自己是拼了命想要將妻子身影外的所有事物，從記憶中抹除。

為什麼從未察覺？

自己一直是在她的光輝照耀下，才得以和虹樺走過每一天。

就因她不在我身邊的痛，實在是過於殘酷，便自私地想要抹去與她無關的一切，就連她的光芒碎片──虹樺也是。

自私，我實在是太自私了！

「爸、爸爸……你不要緊吧？」

努力偽裝涰泣的我，強打起精神說：

「不要緊，我不要緊。今天我們烤肉吃到撐，玩到通霄，好讓媽媽知道我們過得很好，好不好？」

「不要哭啦，爸爸。買到不烤肉醬沒關係，家裡還有芙蓉醬可以用呀。雖然味道可能有點不合。」虹樺撫慰我後腦的小手，就如她母親。

這話令我化悲為笑。擦掉淚珠，我看著虹樺，輕捏她臉頰，打趣說：

「妳這孩子，一直在想吃嘛。」

「因為已經過晚餐時間很久了！再不讓我吃晚餐的話，小心我以後長不大喔！」

「是、是。」我口中喃喃道著。

咻－－碰！

前往量販店的道路，突然被點起圈圈的繽紛色彩，給渲染上歡悅的七彩。

是綻開在夜空，妻子最愛的煙火。

回到家中，正當我在煩惱過多的木炭要怎麼處理的時候，我這才發現，餐桌上放著那罐消失的烤肉醬，以及一朵花──桃紅色的孤挺花。

淚，又默默滴下了。

孤挺花的花語是「努力向上，不畏挫折」。

真是的，這種習慣就是改不了呢。

每次負氣冷戰的時候，妳都是這樣來表達自己內心話……

對吧……雪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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