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識中,我以膝猛力踢入菲特賽爾跨下,同時又以右拳攻擊他的咽喉;這些全是人體脆弱部位。菲特賽爾痛苦地往側旁倒下,沒多久他雙手佇起身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伏臥在地悲泣。
「法理恩,法理恩……原諒我這沒用的爸爸……」
「衝動個性真的永遠改不了,連白布已經沒有迷魂香效果都忘記。還有薇亞莉妳,我知道妳是以騎士為目標,去幫助遭受苦難的人更是騎士的義務。但是,妳要搞清楚這點,不要去安慰妳無法安慰的人,這樣只會落得被反咬的下場,特別是因『情』而低落的人。」
貝瑞抽著煙,伸手示意要拉我一把。
「這也是妳四處經商得到的結論嗎?」
「不,這是我人生的經驗。」貝瑞呼出白霧,迷濛霧裡淡薄寫出她歷盡滄桑。
握住貝瑞的左手,上頭除了勞動與辛勤留下的厚繭外,另有三指包著繃帶。我從地面立起時,問道:
「左手三指,是被襲擊時傷到的嗎?」
貝瑞難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洋溢幸福的溫暖笑容。
「這個呀?是我學藝不精的懲罰。」
咦?學藝不精?
「咕喔喔喔喔--」菲特賽爾崩潰發出驚人吼叫,從地上立起,「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對奧利穆耳的承諾,姊--別怪我!」他拉高袖口,兩手使力,爆出數條青筋。身材原已壯碩有一定壓迫感的菲特賽爾,此時看起來更為嚇人。他從倉鴞進化成猩猩了。
我伸手向左腰側,一個抓空才想起自己是被這兩人綁架,怎麼可能會帶著父親遺留的長劍。因此,我改擺出近身格鬥的架勢,面對有明顯攻擊企圖的菲特賽爾。
「是嗎?」貝瑞甩頭,束在右耳旁的波浪馬尾旋即擺動到頸後,她打開另一個腰包,抽出把複合式弩弓,對準菲特賽爾,「我的話不聽就算了,連對奧利穆耳的承諾也不管,這樣可就不行。菲特賽爾,我的警告代表怎樣的意思,你很明白。我不準你再往前踏出半步,要不然,我只好跟你兒子說『爸爸為了拯救你英勇死去了』。」
摯親姊弟展開的意外對峙,連我看了也捏把冷汗,沒人會料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個樣子。但,貝瑞就算妳弩弓舉得再帥氣,置箭的矢道上沒有放箭可是毫無威嚇效果。
「咕咕--」菲特賽爾竊笑,如鴞在啼叫,「姊……沒箭的弩弓,是沒有任何可怕之處!」語畢,他挾萬馬奔騰之勢,凶狠直衝過來,吼叫著。
「笨。」
僅說一字,貝瑞毫不留情地按下扳機,拉緊的弓弦瞬閃一聲,咱!菲特賽爾立即停緩腳步,站在原地。他眼神呆滯,微張著嘴,口水順延下巴滴落,喉嚨流洩出水車研磨小麥所產生低沉失去抑揚頓挫的死板響聲。
咔咔咔咔咔--
「聽好,我以奧利穆耳之名,跟你定下約定。」貝瑞忽望向我,用手指比出噓的噤聲手勢,「從現在起,你必須站在原地,不得發問,也不能發任何聲音。若有發現周遭出現不明人物,即刻反應。最後,這動作要持續到我說出『成交』這兩個字,才能解除。約定成立!」
燃燒在旁的火堆,流動在身邊的空氣,給某種力量吸引般,全往菲特賽爾頭上聚集。銀藍火光頓時憑空乍現,寫出兩個字--ROCK ON--鎖定。不一會兒,又聚成一團火光,再分裂成四條看似燃燒的鐵鍊,各別纏繞在菲特賽爾的頸部、腰際及雙腳,並溶入他的體內。菲特賽爾口中的怪聲,也跟著停止。
「同樣的話,我可不想說第三次。」貝瑞放下弩弓,說著。
眼前這幅景實在過於驚人,呆若木雞的我,沉默良久。貝瑞則將無意識的菲特賽爾像移動立牌般,轉個方向,朝原本馬車要前進的道路看去。
我回神後第一句便問:
「那是魔法?」
「我沒上過法師學院,怎麼可能會用魔法。」收起弩弓,貝瑞走回原處坐下,繼續抽著煙,完全不在乎菲特賽爾的恍惚狀態,「是他們給我的靈魂碎片。」
「妳指的他們到底是?」我皺眉。
貝瑞回答:
「『洞鑄族』,一群擁有『靈魂淬煉』技術的遠古非人一族。與商人一樣,共同祇奉著導引變革、製造流動的奧利穆耳,以教典上的方式來稱呼就是流有相同精神血脈的兄弟。」
原來馬車上,菲特賽爾所說的流有相同精神血脈,就是指洞鑄族……那是什麼種族。照字面上來解釋,是喜歡挖洞的種族,也就是地鼠囉?
嗯?
放下心裡的胡亂揣測,我向貝瑞提出一點疑問:
「照貝瑞的話法,竟然都稱是流有相同精神血脈的兄弟,那洞鑄族為什麼襲擊妳們呢?直接請求你們幫助不就好了,何必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
貝瑞一聽,表情大悟。
「薇亞莉……妳說的這點我怎麼沒想到呢?確實不合理,洞鑄族跟商人一樣祇奉奧利穆耳,並且比商人更加遵守奧利穆耳的教義。」
「會不會是商人單方面認為,自己跟洞鑄族是流有相同精神血脈的兄弟?」
「妳沒仔細聽我說喔。這種稱呼方法是教典上明確寫出的,我剛說過。更何況,洞鑄族的代表跟我交談時,也曾用『流有相同精神血脈的兄弟』這種稱呼方法過,我想應該是沒有錯的。」貝瑞大吸口煙,眉頭鎖緊,吐煙發出沉悶思考聲,「我也曾想過是在白樺村沒能跟我買到鹽的傢伙,委託洞鑄族綁架我們。只不過,即便這樣也說不通。洞鑄族生性低調,不愛鬥爭,更別提說是為了錢財而作出兄弟鬩牆的行為。」
擁有淬煉靈魂技術的非人一族……
「吶,貝瑞。」
「嗯?」
「先不論洞鑄族襲擊妳們的動機,所謂的淬煉靈魂,是指加工處理靈魂吧。經過這道手續後的靈魂,所產生的效果都跟妳用在菲特賽爾身上的效果一樣?」
「第一次聽到淬煉靈魂,妳不覺得可怕嗎?那可是把靈魂抽取出來,在上頭進行各種加工的恐怖行徑喔?」
「嗯--因為太沒有實在感,感覺就像色雷斯公國突然跟皇都簽下戰敗協定,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兩手抱胸,我很肯定地點點頭。
「簡單來說,就是缺乏例子說明。妳把自己的靈魂想像成是塊放在打鐵砧上的鑄鐵,被鐵槌毫不留情地打扁,然後又放進爐火燒紅,再拿出來給鐵槌毒打,直到他們覺得滿意瞬間,就浸入冰水中體驗連鐵都會龜裂的痛楚。這種痛連傷口上撒鹽也比不上--」
「可以了……貝瑞……再講下去我會受不了……」我急忙中斷貝瑞駭人的例子,再聽下去不是光起雞皮疙瘩就能了事,搞不好耳朵都會受不了而掉下來。
「感受到了?」
「嗯……感謝妳讓寒冷的現在,更加寒冷……」雙手貼近火堆,好蒸發盤據在兩手的惡寒,「洞鑄族在淬煉靈魂後,所擁有的效果,和我剛才說的一樣嗎?」
「根據我爺爺在小時候說過的故事,似乎不光只有這樣。例如,對愛挑食的小孩子,洞鑄族會抽取你不愛吃的食物靈魂,並將它與你的舌頭靈魂淬煉在一塊,讓你以後只要吃東西都會有不愛吃的食物味道之類的小故事。所以,我想他們所擁有的淬煉靈魂技術,能辦到層面應該非常廣。」
「聽起來好像是對付小孩在用的恐怖故事……」我苦笑。
非常廣……照我所推想的,說不定能利用洞鑄族的淬煉靈魂技術,來修補葛葉姐未來仍會日漸衰弱的身體--單靠貓草來保養身體,是無法保證葛葉姐還能多活十年。可是,聽貝瑞舉的例子,靈魂被抽取出來並鍛煉的過程可能比我想像的還要痛苦……但,若能成功的話,葛葉姐就能恢復健康,和我一起共渡未來的每一天。
失去葛葉姐的日子,我連想都不敢想。
就賭這把!
利用洞鑄族的能力來救回葛葉姐日漸衰弱的身體。
「看妳的表情,妳決定了什麼?」為火堆加入柴火的貝瑞敏銳地察覺到。
「我決定蹚這攤渾水,把自己交給洞鑄族。竟然洞鑄族想要我的血脈就給他們,而旅行商隊的小孩也能因此平安回來,一舉兩得,不錯的提議吧?」
「呼--」彈動煙桿,貝瑞不為所動,眼瞳比先前更甚冷澈,「薇亞莉,妳真的真心想成為騎士嗎?」
心中猛然響起巨大漣漪,呼吸即刻窒息,腦海白茫,頭皮發麻的我呆愣住,久久無法自己。使盡全力,撕裂嚨喉,終於將話說出的聲音,卻連螞蟻步行的聲音都比不過。
「貝、貝瑞,妳在說什麼?」
此刻貝瑞眼瞳如黑暗深遂,給人無止盡的壓迫與無力。我緊忙撇頭避開,望向藏身草皮的手背。看來是一片慘白。
「妳憑什麼擅自決定我不打算成為騎士?」無法看著貝瑞的我,低聲斥駁,「我可是為了妳們打算奉獻自己!」
「我無法看見妳的大義。這就是全部的理由。」
「大義?主動提議這方法的我,沒有大義?」
「如果聽在我沒用的弟弟耳裡,應該會抱住妳的腿大哭,並感謝妳。但在我眼中--」貝瑞揮動手中煙桿,直指我的鼻尖,使我背脊為之一寒,「只看到私願。第一,想出方法讓我倆成為武友的妳,如果單純想逃,早可拍拍屁股逃跑,丟下我們自個兒傷腦筋。
「第二,竟然不想逃跑,只想知道我綁架妳的原因,大可直接問我原因,這樣也不用繞了一大圈,最後又自願奉獻自己。
「第三,若是為了我、菲特賽爾與整個旅行商隊才提出奉獻自己,更說不通,我們可是曾綁架妳的人,沒理由在認識我們一、二個小時後,便願意奉獻自己。綜合這三點,妳一定是在這中間過裡,找到對妳自身有利的益處,才會提出這種損己提議。」
我嚥口乾噪下肚。對貝瑞感到由衷的敬佩。
我根本不曾留意自己是否有透露過這些想法,甚至有部分還是她提出後,才察覺到的。
貝瑞--厲害!
現在不是打從心底佩服她的時候。
在貝瑞面前,全身已如赤祼,我仍咬牙企圖反駁:
「也許有部分正如貝瑞所說,但妳沒理由斷定我不想成為騎士。」
「有,我有一點過去遺留下的鐵證。」
我以凶狠眼神,回道:「是什麼?」
「林克.帕布魯,十一年前,我曾見過妳的父親。」
「什麼!」
意外實情,如雷灌耳,我圓睜著眼。
「十一年前,我們村子遭受山海朝廷來的盜賊團襲擊並佔領,過了一段痛不欲生的時日。某天他們得知第四騎士團要來討伐自己,便要求村中的女孩去跟騎士團謊報盜賊團已經聞風而逃,打算將騎士團引誘進村子,給皇都最引以為傲的騎士團一個難堪,殺光他們。
「雖被如此威脅,年際還小的我也顧不得家人被當成人質,警告妳父親林克,請他們不要進來村子,回頭我會跟盜賊團解釋說『騎士團得知消息,便移動下個任務目的地,沒有進村的打算』。
「誰知,林克一得知消息,便回說『貝瑞卿,妳知道騎士團為何存在嗎。是為了解救身陷水深火熱的人民存在,也就是妳們。即便只有我一個人,我也會進村子,身為一介騎士,沒理由面背對危險,選擇逃跑』他沒有任何思考與疑惑,爽快決定,明知那是個會帶來殺身之禍的危險陷阱,他也不畏懼。那就是大義,林克心中的大義--不畏千難,救助萬民。薇亞莉妳則不同,我看不見妳心中的大義。」
贏不了呢……我無法說贏面前的這位商人--貝瑞卿賽爾.巴菲特。
長嘆後,鬆口氣的我,無意識間將語氣放柔許多:
「我不是不想成為騎士,而是對成為騎士這件事產生疑惑。『連續兩次輸給男人,我真的能夠憑借每日的努力,來擊破性別這道厚牆嗎?』這類想法,始終出現在我腦海。」再度接近火堆的雙手,慘白中逐漸滲出潤紅,如彼岸花豔紅。
「人有無窮的可能性。」貝瑞說。
耳熟而詳的一句話,貝瑞已見過父親,知道也理所當然,我淡笑會兒。
「呵。這句話一直支持我走在通往騎士的道路,若沒有這話存在,我早在騎士學院就放棄成為騎士。在那裡的七年,沒有一天未曾嚐過同學敵意的眼神,甚至教師們也充斥這種眼神。」
為了不被敵視我的人們欺負,我就讀騎士學園期間,並沒有把葛葉姐帶到宿舍,而是寄養在浩傑家。
「需要我安慰妳嗎?」
我搖搖頭,拒絕貝瑞的好意。
「那妳可以說說準備交出自己提議的詳細內容了。」
「咦?咦--妳不打算安慰我嗎?」
貝瑞眼神狐疑,述說:「妳很奇怪耶。」
「我剛問過妳,妳說不用。加上解救商隊大夥要事在先,我沒閒工夫,也沒必要跟妳一起回顧妳看似悲慘的回憶。」
誒--
「來,快說吧。提議的詳細內容。」貝瑞抽著煙,語氣斬釘截鐵。
葛葉姐……今年冬天真的是異常寒冷,冷得我連淚都凍結了……
「真是的……聽好!薇亞莉,妳是條能生活在深海的淡水魚。一般淡水魚可能進到深海就因環境而死亡。但是,妳這條淡水魚卻能在深海的嚴酷環境生活長達七年,更遠比其它深海魚游得勇敢、迅速。這樣的妳,不需要去擔心能不能在深海游泳,只要抱持自己能游得比其它深海魚還快的自信。總有一天,淡水魚也能成為深海魚的王者。」
面對這番獨特的見解,我搔搔臉龐,不好意思地道謝:
「貝瑞,謝謝妳。雖然妳指出我的缺點時,感覺都帶有強烈攻擊性,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不過,這是因為一針見血的關係吧。」
原來--這就是武友的感覺--令人安心,洋溢溫暖,像春風吹拂般。
在騎士學院時,我一直想體會的感覺,現在總算體會到了。
「妳馬車裡的貨品,有麻布袋、胭脂樹液粉跟護身用的短劍嗎?」我尋問著。
「全都有。妳這隻機靈的淡水魚,又打算做什麼?」貝瑞期待地咧嘴一笑。
到貝瑞指定的貨箱前,我找到一般士兵在用的長劍;這比護身用的短劍還更順手。接著,我又找到需要的麻布袋兩個,以及胭脂樹液粉一袋。
將這些全搬下馬車,我拿著長劍走向呆立在馬車旁的菲特賽爾。抽劍,長劍整體的重心平衡與父親遺留下的長劍不同,不均衡地分散劍尖與劍把上,沒能平均衡分散在劍身上,算是失敗的作品。不過,劍鋒還是銳利的,這點才是最重要的。
「貝瑞,我所說的提議前提必須要妳們--先死!」
看準菲特賽爾的咽喉,一劍!
輕風掠過樹叢,樹蔭稀疏吵雜,蓋過貝瑞的驚駭,讓風僅殘留惶恐,未染上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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