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有人不幸掉落到這種深坑,除了仰天算日子等死外,其餘舉動都是白費力氣。不過,若以不受空間限制,又愛好低調的洞鑄族的眼光來看,這裡著實是個適合建立村莊的隱密地方。
若說人的面容會透露出人的性格;同理下,一個種族的村莊建設也會顯露出該種族的特性。
洞鑄族細心將深坑的粗糙岩壁打磨,讓岩面足以反射淡薄月光,猶如拋光後的白銀鎧甲。他們的住家便置身岩壁之中。雖說是住家,但嚴格說來我只看到各個並排井然有序的拱型山洞,一圈又一圈的山洞將深長的岩壁均分成十三等,總數少說也有上百個。然而,山洞都有個共同特色,既沒有隔絕外界的門,也沒有提供照明的窗,遑論供人們行走的階梯。
或許你會想,這麼一個山洞住起來是不是讓人感到陰暗且飽受壓迫。可是,從每戶人家的門口看入,似乎不是這個樣子,甚至能說與想像的完全相反。
前方人家的景色明亮溫暖,像是剛迎接清晨的暖春房間;其右上方第一排又第二間的人家則是符合現下季節的昏暗寒冷,十足是冬季下該有房間面貌;其左方的隔壁人家又是另一個樣子,刺眼的金碧輝皇斜入房內,頗有夕陽餘暉的黃昏味道。
總而言之,這些拱型山洞雖然是聚集在這個深坑,骨子裡卻是完全處在不同地方,才會造就出隔壁如隔山,同時出現不同時節的房間風貌。
眼前奇觀讓我不自禁地發出讚歎,就連一旁見多識廣的貝瑞也同樣微張著嘴,面露驚訝。顯然她也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一個晃動,躲在身後的愛瑞絲突然推開我的腳,搖曳金色髮絲,直向前方四處張望的貝瑞飛奔過去。我這才驚覺到,貝瑞腳前有個圓形大洞。與母親關係顯得交惡的愛瑞絲想要做什麼事,我連想都不敢想。
正要出聲制止時,貝瑞身邊的雷蒙休拜已早一步舉手攔阻:
「注意腳下,貝瑞卿賽爾。」
「喔,原來這裡也有個洞穴。」貝瑞低頭正好看到糾扯住她衣角,僵在腳邊的女兒,「其實妳還是想待在老媽仔身邊嘛。」說的途中,貝瑞大手伸向愛瑞絲的頭,輕輕梳動她的長髮。
沒多久,愛瑞絲抓凖機會,死命從媽媽的魔爪掙脫,徒留貝瑞愕然的表情。再度跑回我身後的愛瑞絲低頭抿嘴,厚重髮絲遮蔽她大半的感情,僅流露出不甘心的羞紅。
「才不是老媽仔想的那樣,只是我眼見那有個大洞,可以順勢把妳推下去,消滅妳,還我自由罷了。」
愛瑞絲慌慌張張的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犯罪宣言,讓我不自覺的將手按在繫於腰際上,隨時都能出鞘殺人的長劍。雖說這長劍的品質不是很好,也不是小孩子能夠隨便揮動的,但預防總勝於治療嘛--我背後的這隻小惡魔,不會暗中偷捅我一刀吧?畢竟我曾假扮成貝瑞。如此臆測的我,後頸是一陣冰涼、刺麻,好像有上千隻毛毛蟲爬了過去,就只差我沒嚇得花容失色,當場倒地了。
看著愛瑞絲跑離自己,似乎已然習慣女兒對自己惡言相向的貝瑞,穩若泰山,不發一語地吸口煙,像沒事般別過頭對雷蒙休拜說道:
「已經換個地方,現在可以說明了吧。」
「這話是肯定的。人族的各位,請稍待片刻。」
音語一落,雷蒙休拜看似穿戴許多黑洞的手掌心冒現一個銀藍圓盤,就跟貝瑞絲先才拿出名為「淬煉槌」的過程一樣;雷蒙休拜捏碎圓盤,握住一把由線條構成而沒有實體的槌子。
他抬起另一手在淬煉槌上方環繞,並從手掌的黑洞撒落細碎粉末,像是廚師在調味。止住動作,雷蒙休拜倏地往平整地面敲擊。三張簡單線條畫出的椅子,應聲顯現並列在身前。
「三位,請入座。」
要坐這個沒有椅背、椅面,只由線條構成的透明椅子?
我難掩心中疑惑,半信半疑地在不見椅面的椅子上又是摸又是壓,深怕它支持不了我的體重,遲遲不敢入座。反觀貝瑞與愛瑞絲這對母女,她們到是動作一致地坐上椅子,似乎已習以為常了。真不虧是四處經商的旅行商人。
好吧。嚥口口水,我抱著跌疼屁股的忐忑心情坐上線條椅子。
結果線條椅子的觸感卻大出預料,非旦堅固,而且還相當軟柔,就好比貴族的羽絨坐椅般舒適。我興奮的跳了跳,還很有彈性呢。
真難想像這外表弱不經風的線條椅子,竟能提供這麼舒服的感覺。
我們順沿地面的圓洞邊緣的不遠處坐著,由左至右,分別依序是貝瑞、愛瑞絲以及我。至於雷蒙休拜則站在對面。
「Naihs Nazt Gnihc Gnut Uzt Ed Eg New Naihs Nehs。」雷蒙休拜用尖銳高音說道。
完全聽不懂雷蒙休拜說了些什麼。不過,看著洞鑄族逐一乍現在周遭,我大概知道他剛才的話中意思。
沒過半刻,深坑底部已沒有走動的剩餘空間,視野所及之處全都是冷色無情的相同面孔,這裡給洞鑄族的人們塞滿。
不光住家排列的井然有序,連他們本人排出的層層人牆也一個樣。矮的在前,高的在後;後排的頭交錯在前排的頭之間,沒有任何一位是被阻擋的。當然,也可以改說是因為洞鑄族一絲不苟的個性使然,才會建造出這樣樸素嚴謹的村莊。只是,他們的現身也使得空氣開始不流通,甚至淤塞形成緊迫的窒息感。
這會讓我想起在騎士學院剛結束劍術課程,流著滿身臭汗的男人擠爆教室的景象。這感覺豈止難受,我簡直就要吐了。
雷蒙休拜再開口,劈頭就是慎重致歉:
「縱使千刀萬剮也表達不了我們的歉意。竟然會為了拯救瀕死的族長,而非得與罪惡結下契約,襲擊流有相同精神血脈的妳們。這嚴重違背理性神--奧利穆耳導引變革、製造流動的偉大理念。」
「呵,讓妳說對了,薇亞莉。這起綁架事件果然有內幕。」貝瑞斜眼瞄了我一下,淡淡勾起的嘴角有著欽佩,「繼續說下去,雷蒙休拜。」
「明白。這事得先從我族的生死循環說起。我族雖有雌雄性別之分,卻不行任何生殖行為。因此與人族不同,沒有人口過度增長的問題。
「我族壽命為人族的二倍,而長達兩百年的漫漫人生則劃分成兩階段,從出生到成年是學習期,此階段會尋找合適的人族小孩寄宿在內心,並與他渡過五十年的人生。目的是增廣見聞,接觸世間的森羅萬象。」
兩百年的生命,誰不會感到訝異,但更讓我驚奇的是--洞鑄族竟然有宿寄在人心的習性。
這表示--
聽完這番解釋,我與貝瑞不約而同地望向夾在中間身心幼小的她。愛瑞絲一幅受寵若驚的模樣,雙手抱胸將無語的壓力轉嫁到懷中的兔布偶,害它漲得快爆開。
林檎鎢鋂原來指的就是寄宿在愛瑞絲體內的洞鑄族。只不過,洞鑄族成年前後的性格怎會有如此大的差異。回憶先前,林檎鎢鋂那自傲又屈強的恣態,要是沒有人說明,我恐怕會認定怯弱的愛瑞絲有雙重人格。
以煙桿敲敲手背,倒去燃燼的煙灰,貝瑞向雷蒙休拜說道,平靜語氣中摻雜微微怒火:
「記得我曾說過,而你們也允諾過--在我回來之前,絕對不會對俘虜做任何事情。」
縮起脖子,雷蒙休拜三對金眼同刻間睜得老大,關於貝瑞方才所提之事似乎一無所知。順著他四處張望的眼神,我明白他打算在周圍的人牆裡,尋找能夠說明這件事的洞鑄族。但,當他凝視某位族人後,只相互點了點頭,沒有言語的交談。視線重回貝瑞身上,他說道:
「貝瑞卿賽爾,我已從我族間得到此事的確認,而我族必定不會違背誓言,縱使是再小的誓言。至於為何我族的林檎鎢鋂會寄宿到妳女兒身上,想來得問問妳女兒。畢竟,我族的寄宿過程必須得到當事人的同意後,才能進行。」
換句話說,是愛瑞絲自願成為林檎鎢鋂的寄宿主?
這簡單的二選一選擇題,難不倒成功經營旅行商隊的貝瑞,從她大眼圓睜,沉默不語的錯愕表情就知道--貝瑞明白自己女兒是自願的。
良久後,貝瑞頭也不回,直問愛瑞絲:
「妳,真的是自願的?」
給母親逼問的愛瑞絲,像褪色的布料,紅潤嘴唇成了慘白,斗大冷汗順著下巴點點落下,浸溼兔布偶的鈕扣眼角,像哭了整夜般。
看小孩嚇出一身冷汗,於心不忍的我騷了騷琥珀髮束,當起和事佬。
「愛瑞絲給妳這樣一問,整個人都嚇壞了。她會自願成為林檎鎢鋂的寄宿主,一定有她的原因。就別再刻責她了嘛。」
拍拍愛瑞絲的頭,我試圖拍去她的顫抖。
叼著煙桿,貝瑞側過身子,將餘怒未平的緊繃顏面逼近我,說道:
「妳可知道愛瑞絲這樣亂搞,非旦破壞她跟我母女間的約定,還造成我莫大的損失。」
聽聞損失兩字,愛瑞絲忽然性情大變,一口氣推開頭頂上的我與貝瑞,暴跳如雷地從線條椅子跳下,直指貝瑞的鼻子破口大罵:
「什麼損失!我寄宿在愛瑞絲身上,又不會害妳以後的聘金少拿一點,那有什麼損失!我告訴妳這個重男輕女的傢伙,愛瑞絲可是嗚嗚--」
現在說話者雖是暴躁的林檎鎢鋂,但愛瑞絲為防止她多嘴便用手摀住不由自主的嘴巴,而林檎鎢鋂則是不甘心地甩動破舊兔布偶。自己制止自己的奇景,若是看在不明究理的旁人眼底,八成不會當這是小孩在嬉戲。大概會覺得她瘋掉了。
儘管貝瑞是靠賣買貨品在過活,可是我不認為她有重男輕女的想法。要真有的話,依她的性格應該會在愛瑞絲生下來沒多久就送給別人養,或是更糟一點--賣給人口販子。但,這僅會出現在惡夢。
「好啦,妳這暫寄宿在愛瑞絲體內的洞鑄族,給我安份點。以後再跟妳說旅行商隊的規定。」貝瑞微皺著眉,深吸口煙,像在整理亂紊的思緒。沒到幾秒,她放軟神情,「對了,有件事忘了問。林檎鎢鋂,妳是雌性還是雄性?」
林檎鎢鋂冷哼一聲,掉頭背對貝瑞,不屑地回說:
「像妳這種歧視雌性的女人,我才不會跟妳說!」
「所以--妳是雌性,對吧?」我答道。
「這話是肯定的。林檎鎢鋂是雌性的。」雷蒙休拜緊接著附和。
被一語道破的林檎鎢鋂氣得踱步,臉龐更是紅得羞愧:
「雷蒙休拜!你不可以說出來。可惡!妳是怎麼會知道的!」
忍著笑意,我避開林檎鎢鋂詫異的直視,稍微仰望頭頂上的閃爍星辰。要說怎麼會知道,因為妳表現的實在太明顯啦。
假設林檎鎢鋂是雄性,那已擅自認定貝瑞重男輕女的她,反應會是「真抱歉,我是雄性的!以後妳可沒機會再欺負愛瑞絲了!」之類,充滿挑釁的話。
再怎麼說,小孩子就是這樣。
話又說回來,得知林檎鎢鋂是雌性的時候,貝瑞好像鬆了口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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