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雷蒙休拜承諾會抓住綁匪後,他留下祝福便旋即走入黑洞,離開雙生樹所在的綠丘。爾後,我與林檎鎢鋂雙雙坐在綠意盎然的蓬鬆草皮,看向前方枯渴的乾裂大地,一旁纖弱的她有感而發地說道:
「外面的世界,都像這樣無情險惡嗎?」
「妳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不知道。或許這跟我誕生不到十天有關係。」
「才十天!」我驚呼,並朝身邊的林檎鎢鋂投以不敢置信的眼神。
「沒必要那麼訝異吧。雖然我外表已經十三歲了,可是別忘了,這身體是愛瑞絲的。寄宿在裡頭的我,是個連滿月都不到的小嬰兒。」
某種程度上來說,滿月的小嬰兒可不能像妳一樣,張口流俐的說話。
「當我有意識時,第一個碰見的族人就是雷蒙休拜,他一直照顧我,陪伴我,更是教導我是誰的人。」
「那族長人呢?妳從來沒見過他嗎?」
林檎鎢鋂搖搖頭,很乾脆,不假思索。
「沒見過。」
「也就是說,族長在之前就已經被綁架了。」
「大概吧。但族長的生死對我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
「真愛說謊,明明在知道族長死訊時,還露出難過不堪的哭喪表情。」
「才沒有那回事!」
像被閃雷擊中般,林檎鎢鋂情緒激昂的自草皮彈跳起,否決的喊吶使雙生樹的綠蔭打起寒顫,冷冷響著,如海洋浪濤。
「族長要是沒有被綁架的話,我跟雷蒙休拜的平靜生活就能一直、一直持續下去了。」
「可是族長若沒被綁架,妳也不可能會跟雷蒙休拜一起生活。」
「咦?」林檎鎢鋂咢然。
莫非她都未曾想過這點?依雷蒙休拜的說法,族長會擔起撫養次任族長的責任,並傳授他族長代代累積的所有知識。
「我有什麼辦法!今天是我第一次聽見雷蒙休拜這麼說。我因為擁有源視而必須成為次任族長,也是在昨天才知道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我族小孩,時候到了,也必須寄宿到人族小孩的內心。」
「所以,妳就跑去找愛瑞絲定下契約?」
「對呀。因為我聽到她--嗯,我知道,我不會說的。」
愛瑞絲即時阻止林檎鎢鋂有語直說的大嘴巴,以防真相不洩漏給其它人知道。可是,我已從法理恩口中聽到締結契約的真相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四處找她,想將愛瑞絲對貝瑞的想法弄個坦白。
林檎鎢鋂頻頻點頭,大概是愛瑞絲在指示她要怎樣做才能避重就輕,不去談到愛瑞絲自願成為寄宿主的真相。
片刻後,像是擬定好作戰計畫,林檎鎢鋂輕揉著手中兔布偶的圓圓手掌,開口澄清;方才的嘎然而止似乎沒那回事。
「我是為了能夠早點回到雷蒙休拜身邊,才急著跟愛瑞絲定契約的。」
哦。在心底我暗自輕叫,隨後用以抓住別人把柄的玩笑心態,笑道:
「也就是說,現在妳是因為要跟雷蒙休拜分開才感到傷心不已吧。」
給我一語道破心中糾纏不清的心結,林檎鎢鋂縮起脖子,負氣的腮幫子脹得鼓大,像兩朵羞紅玫瑰盛開。
「像妳沒歷經離別痛苦的人,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不跟妳說啦!」
她反應未免太大了吧。
朝錯愕的我扮了張吐舌鬼臉後,她的波浪金髮越發低垂,胸裡的兔布偶益加抱緊,怯懦氣味逐漸籠罩四周。
越是跟她相處,我越是能掌握何時是愛瑞絲,哪刻是林檎鎢鋂;從她們拿兔布偶的方式,就能快速分辨了。
「小鋂很不開心,躲起來了。」愛瑞絲語氣冰冷。
「是嗎。」我故作無所謂的模樣,大臂一張,躺臥在清香綠意的柔軟懷抱,望向頂頭的枝椏綠葉,以此來平撫被說成不懂生離死別的怒氣。
說真的,林檎鎢鋂會對外面世界感到畏懼也是無可厚非。要一個出生僅十天的小孩到世界闖盪,簡直就是要還沒出過海的菜鳥漁夫,隻身一人到汪洋大海裡捕魚是同樣的道理。縱使林檎鎢鋂是寄宿在愛瑞絲的內心,那不也只是給漁夫一艘性能最好的漁船罷了,依舊難逃死路一條。
值得慶幸的是,至少林檎鎢鋂乘坐的漁船周圍,還有多艘護航艦會保護她。所以說啊--林檎鎢鋂心中盤據的恐懼,絕大部分是因不適應而產生的恐懼,過段時間就能治癒了。
又不是天人永隔的別離……
我自個兒嘀咕著,用誰也聽不到的細微聲音。
「愛瑞絲,妳能幫我傳話給林檎鎢鋂嗎?」
「妳可以直接說,畢竟在裡頭聲音是共享的。」
「好吧。那妳給我聽清楚了林檎鎢鋂--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分離。」
隔了一段良久的沉默,愛瑞絲帶點笑意地傳話:
「小鋂她說,妳是個大笨蛋。」
「什麼!」我氣得趕忙抬起上半身,周遭是一陣細草紛飛似若雨。
「不過,我想她應該瞭解妳的意思。」
「有明白到也就沒差了。」我又躺了回去,帶著淡淡喜悅。
愛瑞絲收回淺笑,再度板起一貫的陰鬱臉孔,髮間、眉冒盡是堆滿無止盡的黑暗。我挺佩服她能夠一直保持這種散發不愉快氛圍,甚至引人反感的陰冷神情。
「我要先回馬車上了,老媽仔她等會兒大概就要旅行商隊出發,離開這裡了。」
如果是這樣,那我得快點確認愛瑞絲的真正想法。也許她會覺得我很多管閒事,這點我也不否認。但是,我實在看不過一對比誰都在乎彼此的母女,非將關係鬧到這麼僵。這真的是件非常不合理,又非常奢侈的一件事;對於喪失雙親的我而言。
「當時為什麼不說出來?明明就拯救了法理恩的性命,卻當成什麼都沒發生。有些該說的事,還是忠於內心直接說出來比較好喔。否則,小心長大會變成彆扭的大人,就像豔陽下的烏雲,沒人喜歡。」
此話一出,愛瑞絲轉身腳步倏然僵直。她佇足原地,恍若冬天屋簷下的冰柱,雖是晶瑩剔透,卻只倒映一片蜿蜒扭曲,令人看不清其中的原由道理。而我正想摸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是……法理恩說的,對吧?」
「沒錯。」
「法理恩真是不能信任的人,都已經叮嚀過他,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了。」埋怨中途,愛瑞絲優雅拉起樣式樸素的裙襬,面對我端莊地坐在草原上。
愛瑞絲以繼承自貝瑞的漆黑眼眸,不信任地瞪視我,似乎在盤問我--想打什麼鬼主意,要對她不利。我坐起身,以微笑化解她的質疑。
愛瑞絲隱而不提的事情經過是這樣的--你也見過法理恩那副病入膏肓,隨時會重回伊希塔女神懷抱的蒼白病容吧。就在貝瑞兩人離開囚禁商隊成員的地方沒過半晌,佔據法理恩身體的病魔再度無情肆虐,痛得他苦不堪言。
本來他的病情只要透過定期服用藥物,就能得到有效控制。偏偏貝瑞在凖備前去執行綁架任務,也就是綁架我之前,曾與洞鑄族立下一個誓約「在我回來之前,絕對不會對俘虜做任何事情」。而信守承諾的洞鑄族也確實照做了,並且徹徹底底的完全遵守。
立下這誓約的本意是良好。但貝瑞卻忽略掉馬車、貨物連同救命藥品,都是與商隊成員分別監禁在不同處。因此,任憑商隊成員再怎麼求情、說理,洞鑄族說什麼也不願拿藥給法理恩服用;因為此舉會破壞奧利穆耳的教義。
洞鑄族不知變通的一昧奉行信仰,導致法理恩只需服藥就沒事的病情,開始不斷惡化,直到他瀕臨死亡,即將掉落死亡女神--赫卡蒂的萬惡手掌時,愛瑞絲勇敢跳了出來。可是,她苦苦勸說所得到的結果跟其它大人無異,洞鑄族依然故我。唯一的不同點在於--林檎鎢鋂聽見了愛瑞絲的聲音。
遂是,兩人瞞過所有人,私自締結契約。愛瑞絲成為林檎鎢鋂的寄宿主,並在其後運用林檎鎢鋂的源視將法理恩的病情單獨抽取出來,讓他身體恢復至病情仍未惡化前的狀態。
以上便是法理恩轉述給我聽的事情經過。
「但是,既然能夠把法理恩惡化的病況抽取出來,為何不要一口氣將他的病治好?」我直接了當地問向愛瑞絲。
她表情沒多大變化,僅於剎那間微張大眼,寫著「原來是想問這個」的詫異。爾後,愛瑞絲將柔滑下顎深埋入那隻裁縫不甚精細,更顯破舊的兔子布偶兩耳間,好似在品味兔子布偶的陳舊香味。
飄開與我相望的視線,愛瑞絲看向草地。
「本來我們也想徹底治癒法理恩的重病,要是那樣不光菲特賽爾叔叔會開心,連老媽仔也會很高興的。但結果卻不如預期順利,不管我們再多試幾次,法理恩的身體最多就只能回復到發病之前。
「結束法理恩的治療後,我們又嘗試過很多方法,來弄清楚源視這種能力的底限,像是物體大小的影響,物體損壞的程度以及物體毀壞的時間。」
「妳們還真有實驗精神。」
「因為老媽仔曾特別囑咐過,要確實掌握、瞭解商品的使用方法及保存期限。」
「妳把源視當作商品呀。」
虧洞鑄族還把源視視為存續種族命脈的特殊能力,愛瑞絲真不愧是商人之女。不同人看待同件事,在認知上果然還是有落差的。
對我的調侃絲毫不多加理會,兩眼冷淡的愛瑞絲接著說:
「測試結果顯示,小鋂的源視不像雷蒙休拜口中所說的那樣偉大、厲害,它能夠修復的範圍,僅只侷限在小鋂的年齡範圍內。
「舉個例子來說,在一個壞了十一天與另個損壞只有十天的兩個物品間,小鋂僅能夠修復損壞十天的物品,那個損毀十一天的物品雖然也還是能夠修復,但並不能讓它回復到毀壞前的模樣。」
欸?
居然還有這種限制?我的內心一個揪緊。
這樣的話,那危害葛葉姐性命的慢性腎衰竭不就無法痊癒了。
原先還期盼源視可以拯救葛葉姐的我,不禁消沉沮喪起來,總覺得自己被人狠狠地用鐵槌敲醒腦袋,逼我認清事實。生命本來就該有生有死,這是不可破壞、抵觸的絕對循環,我卻一昧地想靠些旁門走道來治療葛葉姐。這番作法,不也褻瀆了--孕育生命、付予重量的--伊希塔女神嗎?
縱然已領悟到這這點,也體會到葛葉姐終將與我別離。但,我仍希望她能安詳的離去,而不是死在病症的苦痛。
畢竟、畢竟……她是我最後的親人呀!
「姊、姊姊!妳等等,我去找老媽仔過來。」不知讓什麼嚇到的愛瑞絲,神情慌張的跑向貝瑞,留下我一個人在雙生樹下。
直到一滴淚珠冷冷打上手背,我才意會到自己居然在哭,像要酸蝕呼吸道般,火燙的淚水使鼻頭一酸,我便把頭深藏進彎起的兩臂間,默默的哭泣。自從父母離開我後,我再也沒有哭過,即便遇上任何挫折,縱使成天被外界的言語攻擊,我都沒有哭泣。因為,
一旦落下淚珠,就表示我輸了。可是當在死亡的面前,誰能不低頭。
我可以哭吧,父親、母親。
我恨透妳了,背叛生存、掌管萬物之死的女神--赫卡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