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可救藥
辛巴達從床上驚醒的時候,窗外的天色才正逐漸清醒。濃霧漸漸的散開,雲朵和大地染上了暈黃的陽光顏色。每當這個時刻他從窗外看去,望著一片盡收眼底的國家景象時,他總是能滿足的忘記他為了得到並維持國家的過程中那些犧牲的一切導致的傷痛。然而,今天或許哪裡不同,他望了一眼,又鬱悶的倒回床鋪。
「……辛巴達?你這個笨蛋,你壓到我了。」毯子下傳出了聲響。黑髮少年用力的想推開他,但他的掙扎對成人男子的體重來說幾乎聞風未動,他只好邊抱怨著悻悻然地爬出被窩。只見對方懊惱的用手掌壓著自己的頭,像是正在被什麼事情折磨似的。少年嘆了口氣、湊上前去抱住辛巴達,輕柔且冷靜的撫摸著他的紫色頭髮。「你又做惡夢了,我睡前早就提醒過你把你那副官給的藥喝了,那可以讓你睡到不醒人事,昏到連平常脫光睡覺都會忘記做。」
「我討厭吃那種藥……醒來會什麼都不記得……」辛巴達將臉埋在少年的肩窩,悶悶不樂的擠出任性的話。
「你想記得惡夢裡的什麼啊?真是個怪人耶,雖然你從以前就一直都很怪。」裘達爾覺得難以理解的笑了,他呼出來的暖氣落在辛巴達的耳際,讓他忍不住衝動抱緊了裘達爾。裘達爾在他的懷裡忍了一陣子之後才掙脫,像貓一樣靈巧地鑽入被窩裡。「你好煩人吶,等我醒來之後,心情好就過去找你。」
「等下要過來的話,別忘了穿衣服,上次你只披被單就來辦公室,都嚇到其他人了。」
「知道了,囉嗦的笨蛋國王。」無奈的望著寧可和棉被親熱的傢伙,辛巴達雖然感覺有點落寞,但也到了不能賴床的時刻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決定去沖個澡。
如果要給現在的世界貼上標籤的話,貼上『太平盛世』或是『和平』都不為過。雖然這麼說,這個世界和之前的世界其實沒什麼兩樣,就連鵬鳥都還是一樣的流動,眾人仍然趕赴著各自的命運,悲傷或快樂的轉輪也依然照常旋轉。不同的是,辛巴達終究毀滅了埃爾薩梅這個組織,而煌帝國改朝換代。不過,這些事並沒有改變什麼,日子照常的過,平凡到他曾有片刻懷疑這一切的努力是否根本沒有意義。
煌帝國確實難纏,而突如其來的瘟疫幫了辛德利亞不少忙。接下這爛攤子的是練白龍和其姊白瑛,雖然兩人試圖改建獨裁的體制,但現在還是以挽救民生狀況為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實行。儘管如此,煌帝國與七海各個連盟國家的貿易仍替彼此帶來了商機,未來他們肯定會好轉,這方面辛巴達已不再擔心。最後一次看到練白龍的時候,少年的眼神已經沒有疑惑,幾乎是成熟而歷經風霜的冬狼。
『港口稅的部分我這邊絕不能退讓,希望您可以了解。我必須廢除或是改變階級制度,資金的部分我沒有更多的餘俗可以支出了。雖然明白戰勝國可以施壓,但我還是希望你看在往日的情誼上姑且暫緩要求的部分……』望著他的眼神,他忍不住想著這個少年是怎麼變成這樣的。然而轉念之間,他就能想起戰爭可以改變的事情永遠比人們預料的多。發覺辛巴達沒有回話,白龍才把視線從資金表格上移開並望著正在沉思的男人,客套的問:『辛巴達殿下?您還好嗎?』
『抱歉──我分神了一下,最近總是噩夢連連。』辛巴達心神不寧的回話。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房間裡只有兩人,練白龍果然還是個少年,一看之前認識的人表現的失魂落魄,不禁把剛繼任為王的架子放下來。『抱歉,明明知道你們也忙得不得了,還硬是麻煩您大老遠地過來。』
『噩夢從結束那天起開始就有了,盡快忙完、早點回去休息才是上策。況且要說忙的話你也是一樣的,你就別想太多了。』情緒影響到少年不是他的本意,他馬上強打起精神回應。『我大致上看過了,條約沒什麼問題。讓彼此的文官再過目一次,我倆再行簽章就行了。確認的過程你那裡的人需要多久的時間?』
『兩天即可。』
『那我們就再多留一周吧,像上次一樣在客房叨擾,希望不至於給你添麻煩。』辛巴達起身伸出了手,想要握手言別,但對方握緊他的手之後卻沒有馬上放開,令他暗自吃了一驚。『怎麼了嗎?』
『……我們終於把表面話說完了呢。再來就不是王對王說的話,而是朋友間的對話了。』少年躊躇許久,終於將猶豫著不知是否該說的話說出。『我不知道義兄……紅炎的下落。最後雖然看見你打敗了他,但之後我回到大堂並沒有看見他的屍體。對外的動作雖然找了類似體型的人裝作屍體下葬,但還是提醒你一聲。至於其餘的我都處理好了,埃爾薩梅的屍體都是火化。』
不過挫敗成那樣,他應該不至於會回來吧?在只有兩人的廳堂進行的戰鬥至今仍然歷歷在目,對方真是個強敵,然而自己若退讓一步,輸人將會失去更多東西、甚至讓所有的犧牲白費。他想起犧牲這個字眼的時候,不免想起了煌帝國的公主。『紅玉公主呢?』
『她不想見到你。這幾天請盡量不要到處亂跑,不過,她一直待在房裡,八成也不會遇到。』白龍鬆開了手,但半晌又想到這番話說的實在失禮突兀,試圖補上幾句話,但仍然難以遮掩他的怒意。『你也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人,你應該可以理解吧,她對你有所怨懟,這不能怪她。你對她做的事情沒什麼要辯解的嗎?』
他望著少年,並沒有說出對方期望的話。『你我都深知傷害難免會鑄成。若再有一次機會,我會做出一樣的事情。』
『你可以不用選擇那種殘酷的方式的!』練白龍火大的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少年連身高都漸長,已經不是當初會為了自己的無力哭泣的孩子了,他衝著自己吼著不想聽到的話。辛巴達想著若他也有魔奇的眼睛,或許能看到少年黑色的鵬鳥正在紛飛吧。『給我聽好了,你是最大的贏家,這場戰爭連你都沒有得到幸福,到底還有誰會快樂?不准再擺出那張什麼都沒有得到的痛苦表情,隱藏自己不難吧!反正你根本就是個善於偽裝自己的騙徒!』
如今的辛巴達王居然會讓這樣一個少年來訓斥,自己還真的是不長進啊……他們的會面就是在這樣不愉快的情況下結束的,這會談也是他不再擔心他的原因之一。他沖好澡,整理了毛躁亂翹的頭髮,挑了件正式的服裝,試著在鏡子裡練習自信的微笑。今天是重要的場合,希望一切順利。
眾人在歡快的氣氛裡互相敲擊彼此的酒杯,香淳金黃的液體濺入彼此的杯內,沒完沒了且無邊無際的漫談著不切實際的內容,就是沒有人要觸碰最核心的問題。賈法爾最痛恨這種懸而未決的情況,這是夏魯爾坎的追悼會,雖然已經說好要笑著送他上路,然而避而不談的態度並沒有好到哪裡──這些正在喝酒的人並不會看見夏魯爾坎,但是等宴會結束了,會看見的是他啊。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承受這份差事!哪怕他的屍體只要有一半以上是完整的,也就不必用這種方式了。
「你不喝是為了保持清醒。」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句。會場裡恐怕只剩下馬斯魯爾還記得他的這份苦差,而且並沒有帶著酒瓶來給他。也許是長久以來相處產生的默契,賈法爾為此頗感謝他的貼心。
「開這樣的宴會就是為了讓大家能夠彼此交心面對,但這算什麼啊?」
「每個人有自己傷感的方式。」馬斯魯爾的表情和之前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唯一不同的是被切斷的右手還沒有復原,對他的生活雖然沒什麼大礙。傷口總是會提醒他,他沒能保護好他的夥伴。他恐怕是會場裡最不能接受的吧,因為當時唯一在場的就是他。儘管如此,馬斯魯爾還是試著對賈法爾說些勸慰的話。「沒有說些什麼,也許是自己已經想過了吧。大家都知道你的心意的,所以都來了不是嗎,就不要再對他們苛求太多了。」
「謝謝你。能聽到你這麼說我覺得好多了,你今天話說的挺多……難道你已經喝多了嗎?」
「已經喝掉了一壺。你應該去看看他,」他指著正在大喝的辛巴達,「他剛才問了我奇怪的問題。」
「什麼問題?」賈法爾瞥見辛巴達似乎有點分心的四處張望,似乎是正在找什麼人。馬斯魯爾罕見的表態出憂心的模樣,這似乎也讓他感染上這份焦慮。
「他問我是否會夢見前輩對我說話,我回答他沒有。雖然實際上我夢見他不少次,夢裡他對我說,不是你的錯。」馬斯皺起眉,賈法爾這才發現他眼眶下方淡淡的黑眼圈。「我讓他失望了。我應該要保護他的,但我卻沒能做到,這件事情我難以忘懷。」
「那真的不是你的……」
對方強硬的打斷他的話。「我可能需要更烈的酒。」
「別喝太多了,辛的酒櫃裡隨便你拿吧。」他拍了拍馬斯的肩給出了允許,並看著他走遠。
另一頭的辛巴達看起來笑得很歡快,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如果他不是認識了辛巴達這麼久,他可能會覺得他沒什麼異狀。越是無奈的時候越是會擺出無妨的表情來讓周圍的人放心,這幾乎已經是一種反射動作了吧。大廳裡佈置著很大的酒盆,宮廷裡其實是沒有這麼多酒的,這是聽聞了追悼會而自願提供的民眾自願提供的,可惜的是他們想送的對象已經不復存在。既然如此,活著的人才應該更讓自己快樂一點才對。賈法爾帶著新送進來的葡萄酒走近辛巴達,難得他身邊沒有其他女人,他瞥見桌上放著罌粟漿時忍不住皺眉。
「拿罌粟漿兌酒可不是什麼好選擇,你是刻意想要喝茫嗎?要不要省事點我直接打昏你好了。」
「只是試試看,我沒有想要喝醉的意圖啦!怎麼每次想做點壞事都會被你抓到啊。」大概是感覺到殺意,辛巴達呵呵乾笑了幾聲將那個小瓶子推開,接過了新酒。
「您精神不濟,我上次給你的藥草茶你沒有試試嗎,那個效果很好的。」憂心忡忡的賈法爾站在一旁,但他也已習慣不在臉上露出情緒。旁人看起來只會覺得兩人像平常一樣討論著公事,但賈法爾手上並沒有書卷,辛巴達也不曾放下手上的酒杯。
「我有試過了。」他輕巧的閃過了這個話題,「你這幾天有空幫我確認一下同盟的條約,想要加入的國家越來越多了,如果可以的話盡量再讓條約周全。對商貿易的部分最好可以針對貨品種類再更加詳細,這部份可能要以商人的角度,而不是帝王學的角度來思考。要找到這個專業的部份這就麻煩你了,也許你可以找阿布馬德商量吧。每一個加入我們的國家都必須嚴謹的遵守廢除奴隸的條約。」
「遵旨,我會辦妥的。」才把話聽完,顯然在想著別的事情的辛巴達就帶著酒瓶離席了。這些年來,他轉移事情焦點的手段似乎越來越熟練了,他望著他的背影,心想又不小心讓辛巴達蒙混過去了,他暗自抱怨著自己。雖然深知眾人被悲傷啃噬的不成人樣,然而幫不上任何人的忙的這種無力感同時也在深深的傷害著他。
宮殿裡的大理石地板踩起來很冷冽。
裘達爾赤著腳在宮殿裡來回走動,才剛把圖書館裡頭的書全部弄亂,他就忙著到處找別的樂子。他身上披著從辛巴達的衣櫃裡隨便拉出來的長袍,對他來說是大件了點。覺得自己的腳實在是冷的不行了,就稍微翻轉一下在空中漂浮,只要略施魔力這對他來說並不難。宮女忙進忙出的送酒和食物到別處,猜是有哪裡在開宴會吧,不過他可不想去。辛德利亞的宴會對他來說可一點都不友好,他還是知道自己基本上算是個不速之客的。
他悄悄的溜進廚房,抓著一籃內餡是甜果醬的小圓麵包大快朵頤。忙碌的廚房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麵包不見了,廚娘邊抱怨邊送出食物,眾人聊著無傷大雅的小八卦,嬉鬧聲此起彼落。
「我國引以為傲的八人將只剩下六人了。」
「這真的令人傷心不已呀。」
「所以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幸好是我們贏了,宴會只是讓我們忙了點,但這樣也比大家傷心的洗屍體好多了。很難忘記戰爭期間我們洗過無數的繃帶和屍體,最好是可以完全不讓人想起那個畫面。這樣的安排很不錯,應該是細心的賈法爾大人計畫的吧?」
「我聽說了啊,不過辛巴達殿下終於會娶妻生子,然後皆大歡喜了吧。」
「他不是說過不會結婚嗎,但應該還是會考慮留下子嗣什麼的吧?每個女人都有機會,這樣不是很棒嗎?」宮女滿懷期待的話馬上就被其他人潑了冷水。
另一名少女馬上嗤笑著說:「你別蠢了,你不知道那個人的事情嗎?我用第六感跟你打賭,殿下失魂落魄的都是因為他。他從以前就常常溜進來宮殿玩,你是新來的,所以沒看過吧。總覺得好懷念啊,戰爭開始之後他就沒有過來了,都是因為局勢緊張。」
「第六感?那算什麼呀?」
「他喜歡我做的藍莓小餅乾,好久沒做了,下次我再做吧。」
她們聊的愉快,越來越肆無忌憚,都是些不能讓上頭的人聽見的閒話。後半段的話裘達爾並沒有聽見,因為他早在聽他們談論起辛巴達的事情的時候,就已經從窗戶悄悄的離開了。
有膽子隨意的撲到七海的帝王身上的人,他一生中遇過的不多,其中只有一個人最為囂張。他用力的撲到他身上,導致他正在寫的文件瞬間被翻倒的墨汁瞬間毀於一旦。「裘達爾、放開我好嗎?」辛巴達一邊好言勸說一邊伸手想把對方推開,但一摸卻只有摸到光滑的肌膚,逼得他放下手上的工作回頭看看究竟是什麼情況。「你在搞什……」辛巴達覺得他一輩子都沒有了解到穿著寬大的衣服看起來有多性感。「你這根本等於沒有穿吧!」
「我還以為你就喜歡這味的,很方便不是。」裘達爾隨手披上的衣服很寬鬆,稍微一動就幾乎要露出肌膚,難怪辛巴達一摸就摸到了腰。他趴在他的肩上百般聊賴地翻著公文,然後又往後一丟,公文零零落落的滿天飛。「這是什麼呀?好無聊的東西,把這些東西丟掉啦,跟我回去床上玩!」
「你是哪來的夢魔啊、我不能一整天都在床上,這樣的生活會讓人早死的。」
「……就說你老了嘛,果然撐不住了。」裘達爾撐著下巴,嘲笑地挑釁。「你不能想摸摸我就叫我過來,你當我是你養的貓?你不好好伺候的話,就算是家貓也會跑掉的哦。」
「男人可不能坐視撐不住那句話,但等我回去再讓你看看我身強體壯的部份。」
「您又來了。」推門進來的是賈法爾,他用無奈的眼神審視房間內的狀況,嘆了口氣,似乎是打算忽略房內的凌亂,將手上的資料放在他桌上。令辛巴達不勝感激的是,裘達爾乖巧的坐在窗邊,雙手抱膝的看著他,一聲不吭。他忍不住心想如果他以前有現在的一半乖就好了,賈法爾出聲才打斷了他的思緒。「您在寫什麼?」
「呃………關於最後一場戰爭的第二十本傳記?」
「如果您還有心情寫傳記的話就代表您好多了吧。」賈法爾的聲音雖然溫柔,但卻非常堅持。「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安排休假,饒了您自己吧,也許找個地方修養一陣子。」裘達爾坐在窗邊,嗤笑著。辛巴達很清楚他語中的放心和這嗤笑是針對什麼,正因為明瞭,所以並沒有多做回應。
辛巴達一直心緒不寧,想不起戰爭中的畫面。想不起自己殺了誰,想不起曾經做過什麼重要的決定,他不知道為什麼回憶有點像是在看壞掉的走馬燈,每一幕都曝光過度。只有數個場景,每每令他回想起來心痛欲絕,但畫面還是模糊的不得了。有些事不說破的話事情會繼續下去,但遲早有一天他會瘋掉。
然而,要將蓄滿膿的傷口硬是擠破所需要的勇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天也是天氣晴朗。他們準備啟航離開辛德利亞,那並不是優雅又順暢的啟程,天氣晴朗到無風,眾人們只好拉緊攬繩等待著西風吹拂而來。但當風一灌進帆布,木船就像是獲得指令一樣,從沙灘上滑進鹽海,一切就突然上軌道了。新船帶領眾人出發的那一刻,那瞬間感覺上就連戰鬥的準備似乎也跟著準備好了。可是一切都不完美。人手不足,武器也不夠,他硬生生的拒絕了裘達爾,夏魯爾坎再也沒辦法和他們同行,每個人都傷痕累累。與其說是士兵,不如說是受傷了且準備奮力一搏的野獸。
那時候,不管誰輸誰贏,都不奇怪。
賈法爾闔上門離開之後,裘達爾看著外頭,藍天與白雲相伴,溫暖的午後強風帶著些許落葉掃進來。他一直盯著光禿的樹梢,彷彿那上面有令他感到十分有興趣的東西,辛巴達起身整理滿地凌亂的文件。經過了一室讓人一點也不享受的沈默,裘達爾忽然輕聲對他說:「這是你欠我的。」
神色複雜的辛巴達抬頭望著裘達爾,但他沒有轉過頭,彷彿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一直都是。」他忍了許久,終於沈痛的回答。「一直都是我欠你的,而我永遠還不起。」
當阿里巴巴從遙遠的國度風塵僕僕地趕回來,追悼會已經結束了,本來想帶著花進來,但卻被宮殿的守衛告知無法看見屍體,一時間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慶幸。聽聞其他人在忙,宮裡剩下雅姆萊哈在客房招待他,她泡了香味四溢的香草茶,聞起來似乎略添薄荷類的草葉。阿里巴巴有很多想問的,但不知從何下手。他倆沈默了許久,阿里巴巴一直覺得話梗在喉嚨,想說但卻說不出口。
「你有問題就先問我吧,雖然我不保證我有辦法回答。」雅姆首先打破了沈默。她跟平常很不一樣,穿著黑色的長洋裝,頭髮也比阿里巴巴印象中的要短的多。「我和夏魯爾坎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很遺憾不能讓你去看他的屍體。」
「這是賈法爾殿下做的決定嗎?」
「是我提議的。我希望你不要看,僅記清楚他在你回憶中的樣子就好了。」雅姆萊哈向他露出道歉的表情,要向這樣悲傷的女人詢問事情的經過,讓他覺得心痛。但不問亦不能改變什麼。
阿里巴巴猶豫不決,才低聲的問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
「你問的很直接呢。不過直接更好,讓我想想要怎麼說吧。我們被突襲了。我們兩人一組前去應付夜襲,夏魯爾坎和馬斯魯爾一起。他們兩個都太自負了……」她的嘴唇抿成一線,像是在忍耐什麼。啜飲了一口茶,語調冷靜的述說。「也許是對彼此都很信賴吧。不管如何,當馬斯魯爾趕到的時候,現場只剩下破碎的屍體。」
「前來襲擊的有一整隊是將軍級別的。」
「是的。而屍體我已經看過了,所以不希望你看見啊。」雅姆萊哈的聲音哽咽著,拽緊了膝上的裙子。「兩個人都是笨蛋………」
「……就算是這樣師傅一定沒有後悔。」他輕拍了她的背,起身抱著她。「所以妳也不要哭了好嗎?他不會希望看到你這麼悲傷的。只要妳還活的很好,我認為,不如說我相信他一定也是這麼想的。他那個人就是這樣啊,別人的幸福對他來說意義肯定更大。」
在阿里巴巴還未動作之前,她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淚流滿面。對於自己會對夏魯爾坎的死有這麼大的感觸,她亦意外的不能言語。那個溫柔的人,教育出來的是溫柔的弟子。雅姆不禁心想著這果然是他的作風。她微笑的望著對方真誠的眼神,心想自己又哭又笑的看起來一定很滑稽。如果阿里巴巴曾有片刻這麼想,她慶幸對方並沒有表現出來。「你說的對,那個人就是這樣的呢。」
「放鬆點吧,阿拉丁明天就會到了。到時候,如果妳不讓他看見妳的笑容,他會很擔心你的。振作點。」阿里巴巴攙扶起雅姆萊哈回房間。這個女人一直都是他們的導師,然而她的體重卻如此的輕,如此的瘦,儘管她看起來那麼強悍。
阿里巴巴從一開始就反對他們打起來,但對於局勢他也沒辦法想出更好的方法。阿里巴巴想起了以前在巴爾巴德的事情,戰爭總是不能讓人只享受到勝利的快樂,當事情結束後,悲傷加劇。然而重要的是,已逝之人仍會在眾人身邊,鵬鳥與個人的精神永在。
正如夏魯爾坎會這樣留在眾人心中,他想這樣相信著卡西姆亦不曾離開他。
阿里巴巴獨自一人站在練習場正中央。思索一陣子之後,他順著腰際拔出了刀。刀面在月光下閃亮動人。曾有幾個月的時間,他在這裡精進刀藝,而他的師傅就是夏魯爾坎。他順著思緒和往日習慣,在月下舞弄著劍招。當初那些學習的日子如今想起來令他倍感懷念,他曾對他說,劍的靈魂源自自身。就連這樣的話聽來有些遙遠。
「正如往常一樣精湛。」
摩兒迦娜坐在廊道邊,體貼的等到他停下來動作才發問。「她還好嗎?」
「她已經沒問題了。」他躺在練習場的正中間,背後的石板冰涼。他無暇分清楚臉上的是汗還是淚,「聽說了嗎?馬斯……」
「聽說了。不過是只手,問題不大,只要生活沒有大礙。」
「是啊,生活是最重要的……」
聽見細碎的腳步聲,他才發覺少女跪坐在他旁邊,用乾淨的毛巾擦淨他的臉。紅色的長髮滑過他的鼻前,讓他覺得發癢的想撥開。摩兒仔細的擦著他的臉,對他說:「很高興你同意我的話,但逞強不是你該做的。」
「我沒有逞強……」他才剛說到一半,就看見少女的臉頰氣憤的鼓起,只好打消了念頭。「我有點失落,但還沒那麼差。我已經可以應付這種事情了……白龍那邊也是。他一筆勾銷了我們曾和煌帝國的那些問題,我現在應該沒什麼問題。如果說我看起來很哀傷的話,至少明天我就沒事了。」
「因為明天阿拉丁就來了。」摩兒一把拉起了阿里巴巴,將他推向房裡。「好好休息吧。」
身上掛著床單靠在窗邊望著下方的裘達爾,這個動作讓辛巴達想起下午的他所說的話。他倚在窗邊的時候,好幾次都讓他覺得好像下一刻他就會從窗口飛出去,融化在月光裡。
「和我提我虧欠你的,是因為你想要什麼嗎?」
「我只是想鬧你而已。你真的常常被我的演技騙耶,一點進步都沒有。」辛巴達靠在他肩上從後面抱著他,裘達爾被脖子旁溫熱的氣息弄的呵呵笑。嬉鬧一陣子後,決定把裘達爾打橫抱起的這個打算也讓他一直笑,直到兩個人都滾在白色的床單上。
「我看我還是把你帶到床上好好的照顧好了。」
「好──了──啦,做這種事情你不覺得空虛我都要流淚了。」他在床上站著,俯視著辛巴達。「從戰爭結束到現在已經快兩週了,你再裝聾作啞下去可沒有好處。」
「你不是真的。」他就是要逼得自己不得不承認,辛巴達苦悶的想。「你只是我的幻覺而已,我的腦子因為罪惡感而讓你出現在我的面前,一切就是這樣對吧?畢竟你已經死了。」辛巴達朝少年喊出連他自己也不想聽見的事實,就在此時,他感覺到他終於把兩週以來硬壓著的膿瘡給刎開,情緒迸發的讓他在也沒辦法冷靜正視著這件事情。「是我親手殺了你的!」
「對哦,你不說我倒是忘了。當然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因為就是你用那把雷光劍把我從這裡───(裘達爾用纖長的手指從自己的脖子筆直地畫到腹部)到這裡都切開來的。看到我的心臟感覺如何呢?那是一顆愛著你的心臟哦,我被反湧的血嗆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在你的懷裡掙扎,那時候你在想什麼呢?想必覺得很爽吧。」裘達爾坐在他面前。身上什麼都沒有穿,他畫的位置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這是他回憶中的裘達爾,不是那個幾乎泡在血池裡的少年,毫髮無傷,而且,總是對他毫不留情。「只有你可以看見我,就在你對我做了這種事之後,你居然還想抱我──你早就該注意到你根本有病了吧。」
「請不要再說了……」他掩住自己的視線,聲音幾乎都帶著哭腔了。
「既然會覺得痛苦的話,一開始就不要做嘛。」他望著辛巴達的臉,一臉莫名其妙。
過了一陣子之後,他湊上前抱住自己。辛巴達在他懷裡,覺得自己都快哭出來了。這果然是他自己的幻覺,他不可能這麼乖巧,也不可能對一個殺了他的人這麼溫柔。他夢裡的裘達爾,每一次都用那雙被血染紅、瞳孔放大的眼神直盯盯的望著他看。裘達爾對他說的話,總是句句刀割,但這也是由於他滿懷罪惡感的愧咎之心導致的吧。
辛巴達心想,在這樣下去,他肯定會瘋掉的。這是幻覺,他已經死了,而且手感清楚的殘留在自己的手上,他親自讓他斷氣的。他到底有幾次自言自語被部下聽見了呢?他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但卻沒辦法停止這種介於夢境和現實中的情況。就算知道這只是一個無情的幻覺,他還是為了裘達爾在他身邊而感到開心。他抱緊眼前的幻覺,裘達爾身上味道一如往常,他在自己身邊,這種存在感比暖意更加周延,比記憶更加甜蜜。
一如往常的無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