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在夢中奔跑著。
身後的火龍緊緊死追,燃滅了路經所有的土地,原先豐滿稻穗的金黃草原,一瞬間只剩下殘骸。她感覺自己踉蹌地跌倒,想要召喚出自己的魔神來迎擊,卻感覺不到任何魔力流徜在血液。她哭喊著他所信任的人的名字,希望他們能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哥哥、小裘達爾、黃文……但隨即,她想起──他們都已經死了,是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殺死的。信任算什麼東西?易碎的不堪一擊。
最後,她只能坐在原地,絕望地坐視著自己從頭開始被咬磨殆盡。
練紅玉每次從這個惡夢醒來的時候,都會滿臉眼淚。她坐起身,攢緊絲綢的被子,將臉上的混亂抹去。面無表情的,又是那個心碎神傷的紅玉公主。宮中的侍女不敢進房,是因為前幾周她還會拿到什麼就把什麼摔出去,現在,她的房裡冷冷清清,只有純白的布幔搖曳。紅玉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只好瑟縮在房間裡,對時間頓失概念。
做完噩夢之後她總想出去散散心。雖然已經是晚上,煌帝國的氣溫仍然很悶熱。紅玉穿了一身輕便的襯衣,隨意披上了一件外衣就走出門,心想她不會碰到任何人。自從兩周前戰爭結束之後,她就幾乎沒有出門了,夏黃文為了保護自己而犧牲了性命,一直都是這個男人在背後保護著她,所以她也不許有其他人服侍在她身邊。要說自己任性也好,但她就是不想要別人。紅玉不清楚白龍是不想理她還是怎麼樣,總之這個神色冷靜的弟弟什麼都沒有說。
紅玉真的很愛辛巴達,即使明知這個男人是想利用她,但她還是喜歡上了對方。簡直就像是詛咒一樣,她因為這個選擇,付出了過多的代價。雖然如此,她一直都很信賴著他啊。直到辛巴達在她的面前,將小裘達爾壓在地上,高舉著鋒利的劍,紅玉雖然哭得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了,還是知道那個男人瞅了自己一眼,接著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刀起刀落。紅玉連對方是不是會走過來殺了自己都沒有餘俗擔心了,腳像是生根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辛巴達抱著裘達爾的屍體。
她看不清楚,只能大略的知道他的動作。他低著頭,不知道對裘達爾做了什麼。
『殺人兇手!』紅玉記得自己深惡欲絕的痛罵了他一聲。好一陣子之後,才發現男人站在她面前,她被籠罩在陰影之下。她當時心想,你要殺就殺,我不會示弱的。練家的女人是不會哭著求饒的,有種就像殺了裘達爾一樣把她開腸剖肚吧!豈料男人只是深深地凝視她,接著轉身就離開了。她看著男人的衣襬沾滿著她熟識的人的血液,背影卻如斯哀傷。四周起火了,脂肪和血液燃燒的味道臭的她近乎暈眩,肩膀也被廢了,腿骨也斷了。紅玉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居然堅持著走到了裘達爾身邊。
她抱著裘達爾的屍體。一直到白龍將她拉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的眼淚止不住。那個毀了她的國家亦殺了她的親友,剝奪了她的一切的男人,就是她所信任所愛的人。如若是平常,白龍可能還會笑她看男人的眼光很差,但他今天一反常態,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拍著她的背後,要紅玉放開緊緊抓著裘達爾的手。少年低聲地說,他會好好處理的。
白龍說,對不起,讓你看到這麼不堪的事。
紅玉幾近麻木地想,他不該對自己道歉。還是因為他是在為了想要讓國家改著換代和男人聯手這事道歉?但紅玉深深地明白,少年肯定也不知道辛巴達是一個做事如此極端的人吧。那個人真心地想要說謊的話,誰都可以騙得過去的。
後來,她的紅炎哥哥輸了。
再後來的事情,跟她就沒什麼關係了。她知道男人離開了煌國,她知道白龍接掌了後來所有的事情。紅玉甚至連去爭權都沒有,她知道冷靜的少年一向比她適合。她在房間裡,度日如年,覺得自己像是行屍走肉。有過一些官員來打擾她,想說服她站出來成為他們政治操作上的傀儡,她都面無表情的飭回了他們。真不知道這種時候他們怎麼還會以為她對這種事情有興趣?她不禁想著,是不是連她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國家都滿是謊言呢?那之後,她更加的足不出戶了。
她站在大廳裡,愣愣地看著辛巴達從白龍的房間走出來,帶著三兩護衛從側門離開。
國王們在房裡密談,似乎不是什麼新鮮事。
辛巴達的側臉看起來很憔悴,她真不知道為什麼贏家還要一臉行屍走肉的樣子。
站在門口嘆氣的白龍,很晚才發現自己站在附近,他拉緊衣服,冷靜地走近自己身邊。白龍溫柔的用手巾擦著她的臉,她才發現自己無聲的流著眼淚。
「對不起……」紅玉哭的悽悽慘慘,手指顫抖地抓皺白龍的衣領。她看不清楚白龍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否覺得這個義姊窩囊非凡。「我應該聽你的不要離開房間的……對不起……」
「妳不要哭了!」白龍用衣袖擦去她的眼淚的動作,率直又笨拙的讓紅玉更加覺得停不下眼淚。他捧著紅玉的臉,語氣盛怒難遏,「這又不是妳的錯,妳為什麼要哭!」紅玉還以為自己要捱罵了,因此瑟瑟顫抖著,但對方說的話卻讓她猛然冷靜下來。
「我停不下來,對不起,對不起。」白龍只是輕輕地拍著她。
實在是個讓人靜不下心的夜晚。
但從那天起,紅玉就不再將自己關在房裡了。她開始試著在中午練習她的魔化裝,也開始照常進食了,只是她仍然絕口不提那些已經離開她的人。
她只有選擇發怒才能發洩她心中的一切,但紅玉無法對男人生氣,也沒辦法發洩在任何人身上。然而若連憤怒都做不到,就會徒留悲傷,悲傷卻是啃噬內心的毒藥。於是她只好放下了悲傷,然後,讓自己繼續過活。她想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
人人身不由己。
皇宮的側門搭了一排帳篷,這裡鋪平的放著被波及的死者。練白瑛在裏頭忙進忙出,掛牌,幫助民眾辨認身分,就連洗繃帶的事情也不假手於他人,城鎮裡有許多人自願提供了各式各樣的食物和醫療幫助。對城鎮的人來說,若說白龍是負責人,白瑛就是精神象徵。
她忙進忙出一陣子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看著她的練紅玉。紅玉穿著便於活動的短袖短衫,怯怯地站在一旁。白瑛笑著出聲詢問:「紅玉?怎麼了?」
「我想……我想幫忙。」略為猶豫之後,紅玉捏著衣角,低聲地說著。
白瑛詫異地看著她。她一直以為這女孩年紀還很輕,是個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將自己封閉在小世界裡的小女孩。她甚至想過,也許她要經歷過一些殘酷的磨練才會變得成熟懂事──她的的確確是經歷過慘痛的足以成長的教訓了。今天紅玉決定不管屍體的髒污出現在這裡,開口說要幫她。白瑛凝視著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像是第一次看清這個人是什麼樣子。
「……那麼,你過來,這裡的繃帶就交給你洗了。」她招手之後,紅玉乖巧地走近,從旁邊的籃子裡拿出沾滿血汙的繃帶,學著白瑛的動作有模有樣的放入運河清洗。白瑛望著紅玉的手指,在河水裡凍的發白。她忍不住出聲:「你做得來嗎?水是不是很冰?」
「做不來也得做,」練紅玉擤了擤鼻子,鼻頭被她揉的發紅,低聲地重複著。「做不來也得做。」
「我就不阻止你了。」應該是從這一刻起,白瑛真真切切的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她予以憐愛之情,知道紅玉是想盡量付清她哥哥留下來的債,她想讓紅玉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對她來說,這算是贖罪的話,她也不好阻止她。
白瑛放心的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紅玉,帶著新來的民眾去認領自己的親人。一直有人陸陸續續心碎的領走已經清理乾淨的屍體,但白瑛一抬頭,卻看見還有上百的屍體躺在地上,她就再也不忍看。不知何時,紅玉身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一聲喚著公主、公主,一邊試著想幫忙她,但紅玉並沒有放下自己手上的工作,她笑著和大家打招呼,一邊走近白瑛。
「你怎麼忍受得了呢?」雖然紅玉的問話如此的斷頭斷尾,但白瑛懂她的意思。你怎麼能忍受,他們喚著你公主,但這些屍體都是帝王家的人導致的。這種事情,你怎麼能忍受?
「我從來就受不了這種況狀。」白瑛思考了片刻,「但我們身為國民的道標,可以表露哀傷,卻不能表露軟弱。妳要堅強地笑,才能讓望著妳的人們也堅強起來。我受不了,我知道妳也受不了,但這種偽裝,就算是為了民眾,我們有必要維持著假面。」
「要笑……」紅玉細細咀嚼著她剛剛說的話,白瑛姑且相信她有將這些話語聽進去。唯一不受期待,任何技藝都沒有學過,兄弟姊妹中唯有紅玉一人。她的父王冷淡到對她一點也不保留,像這種帝王學中應該學習的常識,紅玉貧乏的可憐。
「笑是為了讓其他人知道妳很好。同時,讓其他人知道,未來也會很好。」
「妳真的相信之後都會很好嗎?」她猶疑地詢問。
「這種時候由不得你不相信。」白瑛脫下了手套,寵溺的揉亂了紅玉的頭髮。紅玉悶悶的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白瑛不再把她當成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了,她笑著說:「妳這樣我就放心多了,之後白龍就拜託妳多照顧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少女愣愣地問出聲。
「過一陣子之後,我就會離開國內了。在這種時期,我要去邊境鞏固我們曾經有過合約的部族,這裡會只剩下白龍。不管妳是要減輕他的壓力,或是要幫他,都可以。我相信妳一定沒有問題的。」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將此等重要的事情委託於他人,不過,她也想過自己可能應顧不暇。只是直到今日的時候,她才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拜託的人。
少女沒有回話,姑且當作她是答應了吧。白瑛捲起袖子,繼續手上的忙活。過了一陣子之後,一雙嫩的沒做過什麼家事的手搭上來幫忙。她看見紅玉紅著眼,哽咽著對她說:「我會做的,這些我也會學著做的。請你把這些都教給我吧,我會加油的。」
白瑛溫柔的笑了。「不管妳想知道什麼,我都會教給妳。」
有個妹妹可以寵的感覺,比她意料中的還要好很多很多。
紅玉想著下午幫忙白瑛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手上血和屍體的味道一直沒辦法洗去。
這是她背負著練家血統必須記住的味道。這一切的傷痛,皆因她的家族而起,現在,這個寂寞的家族只剩下她了。白龍和白瑛手掌的溫度都好溫暖,她被揉的都像是變成小孩似的,一直讓她想起黃文還在的時候,他一開始還會揉揉他的頭髮,但當自己越來越大了,他說怕會弄亂自己的髮型,所以不敢碰了。雖然很合理,但紅玉仍覺得有些失落。
她真的想念那個隨伺在她身邊的青年。但是,對方已經不在了。
『哥哥、哥哥……』女孩軟言軟語的喊著前面的人,一邊抓著對方的衣服不放。高瘦的少年邊翻卷軸邊往前走,沒有因為這樣而慢下速度,結果害得女孩跌跌撞撞的。過了一條走廊之後,他終於受不了了,停下來像抓小狗仔一樣把女孩拎起來。『為什麼不陪我玩?』她眼巴巴地問著。
『紅玉!我跟妳說了我今天很忙!』脾氣不好的少年抓了抓頭髮,拚命克制自己不要把小鬼扔到地上。『明天再陪妳啦,今天父王要介紹一個人給我認識的,我──很──忙──』
『什麼人?是新朋友嗎?』
『天知道。跟妳一樣是個小鬼,真希望不是個只會流鼻涕的傢伙。』她望著哥哥無奈地把她放下來,對她揮手不准她再跟上來。
紅玉站在原地,想到哥哥為了一個不知哪來的小鬼不理她,只覺得委屈得想哭。
她一邊抽抽噎噎地回到自己的寢宮,坐在門口的樓梯上發脾氣,偌大的庭園裡幾乎沒有侍女。她聽見若有似無的一聲嘆息,就知道身後有人來了。來人將她拉起來,細細的聲音說著:『公主,妳又在紅炎殿下那裡碰釘子了?』
『笨蛋黃文。』紅玉軟軟的抱怨著,算是默認了。
『別生氣了,好嗎?』黃文真的是個有耐心的人,他扶著公主,帶她走出宮殿。『我們去騎馬吧,今天我教你怎麼打獵。』
聽到可以去樹林裡打獵,紅玉眼睛都亮了。『我想要獵狐狸!』
『哈哈,那可不是想遇就遇得到的,有兔子就要偷笑囉。』
『差勁的獵人才獵兔子。』
那天黃文將就著陪她獵到了一隻銀白色的狐狸。後來做成了一件披風,軟的不可方物。但是,就連這一切,都遙遠的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了。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活著是為了什麼。如果有人可以告訴她的話,紅玉不勝感激。
也許是配合了她的想法,她的魔力聽話的放慢了血液流經的速度,心臟逐漸地停拍。這種軟弱的想法縈繞在她的心中,紅玉甚至沒有抗拒會讓她死去的這種情況。只要繼續放鬆下去,就會毫無知覺的死在房間裡了。
如果能夠就這樣死去的話那該有多麼的輕鬆啊。
不可以哦。青年的聲音清晰的像是在她耳邊對她述說,勸告孩子不能拿危險的東西似的口氣,阻止了紅玉。不可以,公主,您要好好的活下去才行,不這樣的話,我怎麼能放心的離開呢?
對不起,黃文。紅玉屏息著在心中呼喊對方的名字,滿懷歉意,活脫脫就是個做壞事被發現的孩子。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呼吸又讓她的心跳回到了她的心中。但是夏黃文的聲音,再也沒有在她心中響起過,幾乎像是夢中的幻覺似的。
接著紅玉在桌上被涼意轉醒。
不知何時蓋在身上的披肩,傳達著溫暖的氣息,像是剛才有人在這裡似的。她輕撫著銀白色的狐裘,這是自己第一次打獵成功的戰利品。「黃文……」她情不自禁的呼喚了他的名字。
然而,深邃的夜裡,只剩下回憶,閃閃發光。
辛巴達獨自前來煌國。
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來到這裡了,馬斯魯爾勸他出門走走,但除了這裡,他不知道還可以逃去哪。人民對於國王的期盼,宮裡的臣子們的要求,都讓他壓力倍增。這真是太諷刺了,他活這麼久,好不容易了結了一切的敵人,但他能去的地方,居然只有這個他曾肆虐過的國家。
練白龍什麼也沒說,留了一個客房給他。
他想這是他對自己最大的溫柔了吧,白龍一直都是個好孩子。直到此時,還硬不下心腸拒絕他。白瑛已經離開了首都,說實話辛巴達對她的眼神很是受不了,城下排著屍體的帳篷也讓他很難接受,所以雖然他才剛來,就已經想過接下來要跑去哪裡。
「你到這裡想看什麼呢?」裘達爾的聲音從他的背後傳來。
「不知道,總比留在那裏好多了。」仍然執著地凝視著煌國的捲軸,辛巴達沒有要轉過頭的意思。這個舉動讓裘達爾不太開心,他硬扯著辛巴達的頭髮,逼得對方不得不望著他。只見裘達爾披著一件金黃色的華服,上頭繡著龍虎等生物,細緻的辛巴達不禁伸手去觸碰圖案。
「這是什麼衣服?」
「我當初在煌國的皇宮裡,就是穿著這件,這是神官的衣服,不過神官也只有我一個……所以應該算是我的吧?很華麗吧。」套著這寬大的衣服,裘達爾坐在辛巴達的大腿上,「不過,還沒讓你看到,就開始打仗了。這是我方才去白龍的房間拿出來的。」
「龍虎和金黃的綢緞可不是隨便都可以用的,在煌國應該只有皇帝可以用。」辛巴達仔細審視著布料,望著裘達爾:「皇帝替你做這件衣服在想什麼呢?」
「我哪知道啊。」裘達爾被對方尖銳的視線看的心裡發毛,完全不懂這個男人在說什麼。他抽回了袖子,想把衣服脫下來,卻被辛巴達給阻止了。男人壓著他,跌進柔軟床鋪中。
「其實……我可能知道哦。」辛巴達笑著親吻他的臉。不管幾次都覺得裘達爾微微躁紅的眼角十分惹人疼愛,因此,不管幾次都會想親吻。以溫度碰觸溫度。如果是他的立場的話,恐怕他也會做一件衣服給裘達爾吧。或是同樣的寶石配件,燃燒著火焰的紅寶石,或是一模一樣的寢宮。在一些小小的地方,用這種私心來表示自己的佔有欲。
裘達爾雖然還想問為什麼的樣子,不過被自己的親吻給蒙混過去了。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這是他不想說的意思?辛巴達一向不會寄望有人可以了解他在想什麼,他的身邊有人可以理解他的戰術,有人懂得他的決定,他不會特意去要求其他人知曉。可是,他希望裘達爾可以知道他在想什麼。
然後,他也想知道這個愛著他的少年在想什麼。
這一次不能再有任何的遺憾了。
「吶。」辛巴達問著:「你有沒有想去哪裡?或是想做什麼?」
「我連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都不知道呢,怎麼劈頭就問我這個。」裘達爾撫摸著辛巴達的臉,男人的下巴長出了鬍渣,扎得他的指間刺刺的。「我不知道。」
「那就由我帶著你玩吧,我想帶你去玩各式各樣的地方,做足我們不曾做過的事情。」
「這有什麼意義嗎?」他拉開男人的髮束,柔順的頭髮垂下。
「沒有。我只是想這麼做。」辛巴達搖頭,「為了不再後悔。」
「不懂你在想什麼……」
裘達爾送上了一個纏綿的濕吻,不想讓男人發覺自己因為這些話莫名的心跳不已。
練白龍是在準備穿著正式衣服出去迎接辛巴達的時候,才發現裘達爾的衣服不見了。
其實他當初並沒有特地要留的意思,只是當他接掌了皇宮,他才發現衣櫃裡有他的正服。說起來這件衣服其實應該要和遺體一同下葬的,但卻沒有。既然丟也不是,給其他人也不是,他只好留著了。然後,也許是裘達爾曾經回來穿走了衣服吧……如果是的話就好了。不過,白龍馬上嘲笑了自己的這種幻想,直說自己是太累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辛巴達想過來。雖然嘴上說是為了要確認彼此的條約和實行狀況,但那些小事,根本不需要他這個一國之君跑來的。隱約覺得不對,但是卻沒辦法詢問辛巴達。大概是魔力太過紊亂了,化為正常人身高的精靈賽共坐在他辦公的桐木椅上,露出嫌惡的表情。「啊呀呀,沒辦法,你們這些小人類的憂愁,實在是讓人太不舒服了。」白龍的魔力已經足以供應他想出來就出來了,有時候他也會給他一些意見,但更多時候他恨不得想掐死他。
「最近實在是沒辦法不煩惱這些,你就忍著點吧。」白龍拿出第一次穿的龍袍,上下琢磨著要如何穿上它。他在衣櫃前笨手笨腳了好久,身後的人發出好大一聲嘆息,讓他不好意思地想叫這精靈滾。沒想到對方接過了那件厚重的外袍。
「受不了,拜託別糟蹋這件好料子的衣服。」賽共的手很大。但他能這麼靈巧地把衣服穿好,就連白龍也很意外。但賽共似乎沒心情裡會他開小差的亂想,仔細地告訴他該怎麼穿。「看好了──從這邊穿過來……然後在這邊綁上……你有沒有在聽啊?」
「抱歉,謝謝你。」難得聽見這個自負的王子道謝,饒是賽共也愣了幾分鐘有餘。
「……說起來,這不是僕人要幫你穿的嗎,那些人呢。」
「我沒有給自己安排隨身僕人。我實在不習慣連穿衣服都要有人幫忙的感覺……」
「你啊……真的一點霸王的氣勢都沒有呢。」他低聲地說:「你還是比較適合哭哭啼啼的啦,這種麻煩事情,交給別人就是了。」
賽共皺眉,放開了穿好衣服的白龍,身形逐漸的消失。
「誰哭哭啼啼啦!」
「真是個惹麻煩的傢伙……」
「我也知道我不適合啊。」
白龍望著賽共消失的空白的地方,無奈地笑著。接著,他振作了精神,振了衣袖,昂首闊步而出。即使他說不需要隨身僕人,但侍衛仍然等在門口,等著在他身後陪著他去大廳。白龍努力地學著適應這種所有人都伺候周到的感覺。
煌帝國需要的是正氣凜然,掌握一切的霸王來當國王。可是,再沒有其他人了。白龍小聲地說:「我也知道我不適合當霸王,不過,我很努力地在學習。」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說給誰聽的。
那是在某個裘達爾年少得想不起確切時間的夜晚,辛德利亞的空氣令人潮濕難耐。這個國家的天氣永遠都是這個樣子,既不會突然降溫,也不會驟然高溫,只是在船運發達之前,食物的品質很難獲得保障。然而實在是比煌帝國要熱上太多,裘達爾側躺在辛巴達的躺椅上,懶散的驅使魔力讓蒲扇替他搧風。辛巴達從文件中抬頭,只消望一眼,就能看到少年在他印象裡手感極好的腰線。
『裘達爾,等你搧到涼了又會累了。魔力不是這樣用的。』
『誰叫你這裡這麼熱啊──夏天和冬天根本沒什麼差嘛!』裘達爾煩躁的抱怨:『煌帝國冬天還會下雪呢,辛德利亞真的有冬天這個字嗎?』
『的確,南島的小島幾乎沒什麼四季的變化。』辛巴達放下了公文,邊說話邊靠近裘達爾,最後他壓在少年身上,手不規矩的揉捏著側腰。似乎是真的很熱,少年掙扎著想逃離他,只是沒過一會就放棄了。『西方有個遙遠的國家,全年都下著雪。』
『沒有夏天嗎?』
『有啊,只是就算連夏天,也是下著雪。』
『這樣也很討厭啊。』
裘達爾覺得自己的鼻子被輕輕捏了一下,男人一臉埋怨著自己無比任性的表情。一陣子之後,男人說,『……都是雪也有都是雪的好。他們有一個很棒的景色,叫做極光。實在是美的不可方物……我在那裏的時候……』
裘達爾靜靜地聽著男人的冒險事蹟。
他不討厭聽冒險故事,只是他從沒跟男人提過。辛巴達自顧自講了一會,突然想起他正在脫自己的衣服,突然就不講了,開始親吻著他的後頸。『我會畫一張地圖給你。』少年挑了挑眉。
『我沒辦法明目張膽地帶著你去,』辛巴達對上他疑惑的視線,他苦笑著說:『諸如親吻,肌膚相親,老實說我只能給你這些。』
『這些也就夠了……』裘達爾口是心非地說。『像那種地方我會自己去的。』
接著他選擇再度假裝不知情,被男人用親吻給糊弄過去。
當辛巴達站在他的面前手刃自己的時候,他的眼神冷冽地讓裘達爾直想打冷顫。對上自己無法聚集焦點的眼睛,男人用沾滿血的手,用難以置信的輕柔力道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裘達爾不禁覺得眼眶一熱,想說點什麼,嘴裡卻只有反嗆出來的液體。
『至少這一刻,我確信彼此貨真價實的擁有對方。』他的眼神從上俯瞰。他一直覺得辛巴達金黃色的眼睛很美,然而為什麼那時候看起來有些陰霾呢。他一直相信男人的生命中沒有他會更好,然而對方的表現令他遲疑了。裘達爾聽見男人苦笑著說,『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呢?』少年悶悶地想著,你不知道難道我會知道嗎?果然就是個笨蛋國王啊。
最後意識消失之前,他聽見男人說。
『我只能給你這些了……』
辛巴達前後教給了他愛,痛楚,快感,死亡,和沾滿血的溫柔。
如是少年會嘆息著說,這夠多了。
反正少年給了對方那顆滿溢愛情的心,不管如何已經是無從獲得回報的了。
聽見了黃文的聲音之後,紅玉再也沒辦法冷靜地待在宮殿裡。她投入了白瑛交代給她的工作,到了今天之前,如果還沒有人領走這些屍體,那麼這些屍體就會被火化,什麼也不剩。她學著白瑛修復屍體,經過她這幾天不懈的努力,終於將剩下的屍體都修復完成了,但不知為何她還是提不起精神。她默默的幫著其他人一起將屍體包在草蓆裡,送上了推車。
她看著被火化的黑煙,實在說不上那是什麼味道。她做這些事情,不是為了減少愧疚感──她只是覺得自己需要做這些事情。可是紅玉覺得自己沒辦法面對這一切還笑得出來。
練紅玉知道了一個秘密。
她前幾天偷偷溜到白龍的書房,桌上放著一份機密文件。文件裡寫著很多她大感意外的事情。例如說,白龍偷偷的安置了紅炎和紅明。例如說,紅霸的蹤跡消失在東方的部落一帶,例如說,白龍和紅炎仍然有書信來往。
剛看見這些消息的時候,紅玉興奮的想衝去找他。但她隨即想起,這個人是個人人喊打的落敗者,誰暴露了紅炎的行蹤,那麼紅炎必死無疑。於是她最終還是忍下來。只是她真的沒想到,白龍對這些事情安排得如此仔細,明明他們曾經對他那麼無情的。
辛巴達來的當晚,夜晚的宴會,不知道白龍和辛巴達說了什麼。兩人密談之後,辛巴達和白龍都看起來頗煩躁地走出來。你最近好嗎?紅玉都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問出這麼簡單的問題。如果男人露出『糟糕了』的表情的話,她該如何自處?她不想要傷心,更不想作賤自己。
在這種閃神之間,她看見了讓她難以置信的景象。
紅玉遠遠的看見了裘達爾被辛巴達抱在懷裡。身形看起來有點透明,但辛巴達似乎絲毫不在意,他不著痕跡的攬的裘達爾的腰,看起來像是一對感情很好的情侶。裘達爾穿著神官的衣服。她不知道那套是他從哪裡找出來的,這讓她幾乎有一種錯覺,這像是辛巴達和練紅炎交好之後,一個小小的宴會。和平的,沒有戰爭,每個人都過得很好,黃文在她身後,一切都很好。如果是就好了,最後她回頭,身後還是空蕩蕩的。她憑直覺覺得,坐在那裡的裘達爾是幽靈一類的。至於她為什麼能看見,她想相信也許是黃文讓他看見的。
這一刻她才真正的減輕了罪惡感和內疚,而這世上只有黃文會盡力讓她過得快樂。
「義姊,你還好嗎?」白龍擔心的湊近了她希望她不至於因為辛巴達在那裏而又哭了,她如此冷靜地望著那個男人,才讓白龍更加的擔心。
「我很好。」
「我……拒絕了希望妳和辛巴達聯姻的請求。」低著頭的白龍,看起來很像小孩。他沒有說出道歉的話,但紅玉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很抱歉,也許本來可以成就他們的婚姻。「我不想讓他們得寸進尺。」
「沒事的,」少女滿足的笑了。「謝謝你拒絕了。」
「妳沒有對於我拒絕而生氣嗎?」
「正因為我愛著那個男人,一直注視著他,所以我才知道,能讓他快樂的人不是我。」紅玉滿足的笑了,看見摯友笑著,讓她突然覺得前面發生的事情都無所謂了。「他們一直死礙著面子不承認,但現在似乎也學會坦白了啊,太好了,我好開心!」
好開心!
好開心、小裘達爾笑著,不像她想像的滿臉是血,含恨而終。
好開心,辛巴達不再像之前那樣行屍走肉,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
練紅玉開心笑著的臉頰流下了兩條熱淚。她不是覺得難過,而是覺得開心的難以自制。從此之後,她將不再為了悲傷而哭泣。因為這個世界上,值得開心的事情還那麼多啊!尤其看見重視的人過得很好,這種心情將跨越失去對方的思念,轉換成為最美麗的祝福。
ns18.223.172.14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