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雅可夫早上趕在晨會前就查了房,結束的時候晨會也差不多在做總結了,於是勇利也早早開始處理病歷,按下存檔鍵的時候,時鐘都還沒指到十一點。雖然很想躲進讀書室休息,但經過一早的混亂,又被主任狠電了一番,就算身體還沒有清醒,腦袋也被完全嚇醒了。勇利左右想了一陣,決定去關心自己接的病人,也就是前幾天晚上入院的老太太。
——一方面也是想找點事做,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病歷是他指導著學妹一步步改好的,印象還很深刻,因此簡單看過就可以去找病人了。
「婆婆還好嗎,覺得怎麼樣?」病人已經從中風急性期緩解,失語的情形有大幅好轉,現在已經能簡單溝通。依照雅可夫的說法,等MRI(核磁共振)結果出來,確定中風位置就可以轉入復健科或是出院做其他安排。MRI的單價高,也費時,不算注射顯影劑到發揮的時間,病人在造影室至少得待上一個小時,如果是意識不清的躁動病人,為了得到清晰影像又得更久。且中間如果有急性病人,也只能順延其他已經安排好的。總之就是要等待很久就是了,也因此即使整體狀態穩定,還是不能馬上出院。
老太太笑笑的跟他招呼,表示除了頭暈耳鳴以外都沒什麼其他問題,還不住道謝。早上查房的時候病人還在休息,他們並沒有把他吵起來。看護在一旁默默地整理衣物,勇利第一天沒有見到他,心想可能是入院之後才請來的。醫院規定每位住院病患都要有一位照顧者陪同,特別是臥床或是跌倒風險高的病人。
「看護說醫師早上有來過,所以早上我就有出去散步,請他用輪椅推我出去,我扶著扶手走……」語調雖然緩慢,但比起剛入院表情和語句都自然多了。日常用語都很順暢,只有講到病情的時候想了許久,表達不出「中風」這個單字。畢竟是專有名詞,勇利想。
「會不會覺得復健無聊,出院之後想去哪裡嗎?」
「我的孫子特別乖啊,還會定時寄錢回來,媳婦每次來也都很貼心。只是他太忙了,我沒什麼機會能看到他。哎呀說著都有點想孫了。」婆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講起他的孫兒們,說著那幾個小頑皮們是怎樣的頑皮。他的床位靠著窗邊,雲霧剛好散去,暖暖的陽光照進來,緩解醫院總是有些微冷的空氣。毛帽戴在頭上,整個人裹的緊緊的,遠看就像一隻帶笑的熊。
勇利假裝有事要忙,找了機會示意看護跟著他一起出病房。
「你這幾天有見到你的老闆嗎?」看護的中文不錯,他就直接問了。
「老闆都是用電話聯絡的,我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意思就是老太太的家人除了辦理入院之外,根本沒出現過。
「那麻煩你通知一下老闆,這是主治查房的時間。」勇利從口袋裡撈出便條紙,撕了一張下來。
預定照MRI的時間快到了,請他們準備來辦理出院手續。」
如果一直都只有看護在,院方也會很困擾,就算不是短期的看護,照顧了幾十年,沒有親屬關係,很多文件都沒有辦法簽屬。
婆婆72歲了,孩子也都大了,可在他的語氣裡,孩子永遠都是小小的,那麼調皮搗蛋的樣子。難得遇到那麼溫暖友善的病人,症狀恢復的也快,給了他滿滿的成就感,但也很快就要出院了,勇利稍微覺得有點寂寞。不過像那樣可愛的婆婆,還是適合在陽光下含飴弄孫吧。搖了搖頭,把寂寞的想法趕出腦袋。
*
午飯後回到護理站,就看到顯眼的人群。護理師們圍著年輕的主治,高挑的他硬是露出一顆頭在人群外。
「勇利。」維克托眼尖地發現了他,告別人群跟著他進了讀書室。
分院的神經內科舉辦了一場研討會,邀請維克托出席,他想帶著住院醫師一起過去。同科的醫生經常需要交流彼此的經驗,這樣的場合可以幫助學生拓展人際。
「學長你直接打電話就可以啦。」勇利拉了張椅子給維克托,坐到電腦前,登入自己的帳號。
「可是我想當面跟你講啊,剛好有空嘛。」而且勇利接電話的語氣都好死板,維克托嘟噥。
「是⋯⋯」是他的錯覺嗎?總覺得維克托不負責病房的半個月他們反而比較常碰面。趁著主治在場,勇利趕緊把上午看不懂的片子叫出來,請維克托解釋。
「我看看。」把椅子挪近,似乎是覺得勇利動作太慢,他握住正在操作滑鼠的手直接搶奪控制權,下巴枕上肩膀。
接觸的地方傳遞溫熱的體溫,呼吸吐在頸側,勇利其實有點想逃跑,但馬上就被螢幕上的影像拉走了注意力。
研討會的日期是上班日,班表都已經排好了,實在來不及調班或請假,勇利只好拜託披集幫忙,被敲詐了兩個月的倉鼠飼料。
勇利當天才知道自己扮演的不只是學生的角色。
「你之前到底都怎麼出席其他研討會的。」坐在接駁車候車處,勇利無奈問,維克托居然當天早上才問該怎麼過去。
「如果走路到不了的就叫計程車,太遠的我會搭高鐵和客運喔。」之前住的地方有捷運,大學以後他的時間多半用在讀書和研究,況且住宿沒有通車問題,實在沒有機會學習使用其他交通資源。
有錢人的世界⋯⋯嘆了口氣。
「等一下上車就刷這個。」勇利戳戳他胸口掛著的員工證。
領著維克托排隊上車,後者有樣學樣的把卡片放上感應處,似乎覺得很新奇,坐下之後還不斷拿著卡片翻弄。不過他一會兒就累了。
「勇利借我靠一下,昨天整理資料弄過頭了⋯⋯」眼皮不住打顫,維克托閉上眼睛在勇利的肩膀上調整好姿勢。勇利才正要開始抵抗,身上的人就已經完全沒聲音了。像個小孩一樣⋯⋯
下車時,維克托拿卡片出來,機器卻傳出錯誤警告,他立刻向身後求助:怎麼辦我是不是被鎖卡。勇利冷靜的用左手出示兩人的員工證給司機,把淚眼汪汪的主治推下車。右手麻了,動作慢了許多。
「維克托,你手上的是員工證,不能刷一般票的機器。」
還好到了研討會現場,維克托就恢復了專業知性的外皮,風度翩翩的和其他主治打招呼,也順便介紹勇利。雖然過了不久,疲憊的主治又仗著坐在後排的地利,靠在肩膀上再度睡著。
兩邊肩膀都好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