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
現在是期中考考完的放學時間,學生魚貫走出校門,有說有笑的說週末兩天要去哪兒玩,或討論著這次期中考得好壞。
賴義傑跟隨著人群等過馬路,面無表情的直盯著紅綠燈看。他並沒有跟任何人交談,只是一昧的等著通行。
他所就讀的是眾所皆知的明星高中,位在市區交通精華段,放學時間更是車輛來往的尖峰期,學校也一再宣導要遵守交通規則,以免釀成災害。賴義傑一閃神,看到同樣等紅綠燈的對面,單獨站著一個男孩。
那個孩子看起來還是國小生,身旁沒有大人陪伴,但看來也不徬徨,可能只是在等待家長,但怪的是這附近並沒有國小。
綠燈在瞬間亮了,他沒有多加理會那個男孩,漠然穿越斑馬線。然而他發現那個男孩也從另一方走了過來,移動的軌道與他近乎一致,也就是說只要有人不轉向,他們就會迎頭撞上。賴義傑轉動了腳步,打算閃開這場橫禍,然而就在他還沒開始動作時,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那個男孩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速度快到不可思議,卻沒有任何路人起疑。眼見他們之間就要撞上,但事情沒有如預期發生。
──迎面而來的男孩不躲也不閃,就這麼穿越過了他的身體。
他驚駭的向後一望,那個男孩旋即消失在他的視線當中,就像是沒有出現過一樣。當他再回神時,發現自己已經穿過了馬路。
*
電話鈴聲一直響,吵雜喧囂的鈴聲日復一日響起,鑽進他的耳膜引起一陣惡寒。
家中清冷冷的一片,開了燈也無法驅逐這近乎窒息的死寂。賴義傑默默的看著新聞,將那聲音充耳不聞,沒有任何接聽電話的念頭。
在少年關掉電視的那剎,電話聲停止了。此時他才走過去拿起話筒,在話筒旁悄語。
「喂,是小阿姨嗎。我是義傑,抱歉沒有接妳電話,但我……」
電話那側沒有人接聽,傳不出的話語永遠不會被知道。
賴義傑在黑暗中醒來。
黑色的眼睛茫然的望著天花板,門縫透進來的光在地上占了一小區塊,悄悄的人聲自樓下傳來。他望了時鐘一眼,剛好十一點半,這時是家中會有人的時候。
他小心翼翼的走到廚房,安靜的倒了杯水。
他們家是一棟在平價段的小公寓,只有他與小阿姨兩個人同居。小阿姨是補教界頗有名氣的英文講師,每每要過十一點後才回家。儘管賴義傑今天已經考完期中了,但小阿姨仍忙著幫其它考試較晚的學生複習。
賴義傑悄悄的避開客廳,躲過與小阿姨的接觸,回到房間後默默的聽著家中的聲響,只有在這個時候,這個家中才顯得有一點生氣。
「義傑,義傑你在嗎?我剛剛好像有聽到你的聲音。」
樓梯間傳來腳步聲,賴義傑回到床上躺好,假裝已經熟睡。
「欸……已經睡著了嗎?剛剛那是我的錯覺嗎。」
女性的聲音聽來並不蒼老,反而帶了年輕的活力感。如果他肯睜眼去看,就能看見那是名十分清秀的女性,儘管已不算年輕,但保養良好的肌膚與滿是朝氣的神態總讓人錯估的她年齡。
女性逕自碎念了一會,然後寫了張紙條放在他床旁。等她離去後,賴義傑睜開了眼,愣愣的望著完全關起的房門,然後翻過了身,再度陷入沉眠。
他走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世界就像靜止般沒有任何動態。
一抹嬌小的影子側身走出,那是他下午剛見過的男孩,男孩踏著愉悅的腳步在馬路上蹦跳著,似乎不怕會有車輛突然通過。
「快抓住他!」
他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當他開始動作時男孩已經不知去向了。
「嘖,你在愣著幹嘛啊?讀書讀到呆了嗎!」命令他的人毫不客氣敲了他的頭,語氣中有著不耐。
「喂你很沒禮貌欸!我期中敢說考得不錯欸!」淡漠的臉上難得有了慍怒,他反射為自己反駁,「你說誰讀書讀呆了,突然叫我抓人是你不對吧!」
雖然讀得是明星高中,賴義傑不管大考小考每科都以高標作收,段考成績也是好得令人嘖舌,被同學們紛紛稱為怪物,師長也很期待他在學測能有耀眼的表現,是眾人口中標準的模範生。雖然態度冷了點,成績好到令人懼怕,但人緣還不至於到不好。
斥責他的是一名青年,莫約是大學生的年紀。一頭削短的頭髮烏亮而柔軟,黑粗框眼鏡加強了他給別人的印象,神采奕奕的黑眸中帶有強烈自我,他就像是人人口耳相傳中的高材生,即使不用肢體或言語就能感受到一股書生氣質。
書生有著一張稱不上非常俊秀,但也頗為清秀的面容。比起這個人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賴義傑比較在意的是青年的五官,竟有一股似曾相似感。對方剛剛是說「讀書讀呆了」而非「呆呆站在哪裡」表示這個人對自己有一定的認知。這些端倪在賴義傑腦中閃逝,引起了他一陣困惑。
書生看了他一眼,「喂,小子,你知道那個男孩去哪了嗎?」
賴義傑先是愣著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接著對這莫名其妙的情況發火,「等等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會知道那個男孩在哪裡啊!」
「我在找他,你跟我一起來。」
書生直接忽略過他的質問,顧我的提出要求。這種自我中心的態度引起賴義傑一陣光火,又奇怪的是無法拒絕對方。
雖然說要他一起來,書生卻自己開始行動,用眼神暗示要他跟上。這時賴義傑才猛然發現,他們站的地方正是他學校的大馬路口,這是他居住的社區場景。
「還有,我有名字叫賴義傑,不叫喂好嗎。」他想起剛剛被叫喚的方式。
「這我知道啊。」沒想到書生回的非常順口。
「知道名字就別亂叫啊你!還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書生側了他一眼,「因為叫起來很彆扭。」
賴義傑愣了一下,根本不知道他在回答什麼。如果說這一場夢,那一定是場很奇怪著夢,然後更微妙的是他居然在跟夢中的人吵架。
他跟著青年拐過好幾條街道,發現這跟他所熟知的社區不盡相同。大型建築物與道路配置依然是在他記憶中的位子,但有些店面比起他見過的新很多,更甚他連看都沒看過。不管是在道路上,或者是店裡都不見其他人的影子,空盪盪的城市中只有他和書生兩個人在走動,氣氛寧靜的活像一座空城。
賴義傑猛然停下腳步,一旁的電線桿上貼的宣傳廣告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先是驚愕的愣著,然後略嫌粗魯的把傳單撕了下來,雙手握得死緊。
斗大的字跡占了版面一個顯眼的位置,五顏六色的色彩繽紛了整張傳單,傳單上印滿了遊樂設施,年份與特價優惠以藝術字體呈現。
時間與現今相差了四年,開幕日期與他回憶中的血光重疊,引發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賴義傑抬起了頭,忽然什麼都想通了。過往的場景不斷在他腦海中反覆,恐懼拉扯著他的神經,使他理智線近乎斷裂。
這個地方的時間回溯到了四年前,也就是說那場意外將要發生。如果他及時趕了過去,那悲劇是不是就能被阻止,更甚改變未來?
這個念頭就像著了魔般在他腦內生根,賴義傑追尋著記憶拔腿就跑。
「喂,你要去哪裡啊!」
「我……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要去!」賴義傑喃喃著,自己也說不出這種衝動是什麼,但好像只要去了,就能改變什麼一樣。
四年前的那一天,正好是新建的遊樂園剛開幕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連同小阿姨一同前往,想在假日與開幕折扣期間去玩一輪。遊樂園或許對大人而言沒什麼太大娛樂,但對小六的賴義傑來說頗為新鮮。遊樂園離他們家不會太遠,於是他們起了個大早,打算徒步過去。賴義傑被小阿姨牽著手,興奮的走在前面,父母走在後方。他記得他們度過一個大馬路時,紅燈亮了,小阿姨要他等等父母。他們兩個在大馬路對面等著紅燈,就在燈終於轉綠時,他的父母正要過街,然後──
失靈的煞車聲劃破天際,大卡車撞上了他父母,汨汨鮮血在車身下滲出,他的父母就躺在血泊中,像是破布娃娃般毫無反應。
原本美滿的旅遊在開始前變調,他想衝到車禍地點,卻被小阿姨緊緊擋住。一旁路人招來了救護車,他的記憶在那之後變得模糊,等他再度回神時,是在父母的葬禮之時。
太過年幼的他不明白什麼是死亡。葬禮上很多親戚都到場了,肇事的司機是活了下來,雖然結果論來說是卡車突然失靈,不是他的錯,但司機仍非常自責,好幾度握著賴義傑的手道歉,並盡可能的提出補償。但那時的他唯一想的,是為什麼爸爸媽媽不會回來了,壞掉的玩具可以修,童話中也總有死而復生的橋段,但他的父母為什麼沒有活過來呢?
出意外後他沒有哭,就連在葬禮上也不曾留過一滴淚。他的監護人從此登記成小阿姨,並與小阿姨一起生活。
在毫無人車的路上,記憶中的十字路口到了,他看到他們在找的男孩蹦蹦跳跳的走在馬路上。賴義傑直覺性的跑上斑馬線,然後撲上了男孩。
「啊,被抓到了。」
男孩跌坐在地上,仰著一張小臉,以黑色的眼眸望著他。
少年低著頭喘息,胸口像是要炸掉一般。「你……到底是誰。」
「我們的名字叫做賴義傑,是你沉迷過往而出現的追影。」
兩道聲音合而為一,追在他身後趕到的青年與男孩時開口,道出意想不到的答案。
「在意外發生後,太過哀傷你的哭不出來,並且封閉了心靈,也不願與小阿姨好好溝通,把自己拘禁在心的牢籠。」青年站在他身旁,以近乎殘酷的語調揭露他一直欺騙自己的事實。
男孩伸出了他的手,稚嫩的手指撫上了他的臉頰,細細的聲音在他耳邊呢喃,「期望著父母會回來,拒絕小阿姨對你的好意,埋葬掉自己的情感,只在記憶中無限追悼著親人──這樣的你,充其量只能算個愚昧的弔喪者。」
他不願面對的傷疤被揭露,賴義傑抱住了頭,思緒攪入深淵之中。父母死去的那剎,他沒有哭;參加喪禮的那時,他也沒有淚,他將所有的悲傷壓抑著,不斷的欺騙自己並蒙蔽事實,最後埋葬了身為人最鮮明的情感。
然而,遇到了青年之後,他死去的情感突然又有了脈絡,會慍怒會哀傷,會急躁會不耐。此時的他甚至感覺到眼前一熱,許久不見的淚水,延著臉頰滑了下來。長年埋藏在心裡的糾結都化為眼淚,一哭就停不下來。
男孩站在他面前沉默不語,青年則是輕撫著他的背以示安慰。
「如果說幼時的我的出現,是為了將我引導到這個場景……」賴義傑的聲音帶有哭腔與哽咽,他抓住了青年的手,抓住了那個未來的自己,「那你的出現又是因為什麼。」
書生略嫌粗魯的揉揉他的頭髮,笑容中透露了出無奈,「我是來領導你往前走的,高中時候的『我』。」
書生握著他的手溫暖而沉穩,好像只要待在他身旁,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足以畏懼。「發生的事情無論如何都不會倒退,也沒有改變的餘地。欺騙自己、追溯過往、否定明日──你試圖讓自己停留在災難發生的那一刻,好希望能改變那場意外,即使你認定了不可能,還是不斷的自欺欺人。這樣的你,看了只會讓人難過而已。過去的事你什麼也改變不了,你能做的只有努力過得更好。」
四周的景象開始模糊了,男孩踏著輕快的步伐率先跑進模糊帶,臨走前還跟他們揮揮手。賴義傑與青年對望了良久,最後書生溫柔的拍拍他的肩膀。「我們的任務結束了,再見。」
賴義傑輕輕的點點頭,哭過之後感到一陣脫力的倦怠。
他在一片模糊中閉上了眼,然後,在另一方醒來。
*
他發現他的臉上還留有清淚。賴義傑茫然的望著天花板,眼睛有哭過的酸澀。
他進了浴室洗了把臉,邊思索著夢的內容,一面想著那情節是否太過真實。但不論如何,他覺得心中舒坦多了,好像想通了什麼。
賴義傑在床頭找到了一張紙條,看過後他連忙整理好儀容。有點怯懦的躊躇了會,才小心翼翼的下了樓。小阿姨今天早上沒上班,她有的是下午的課。剛拐進了客廳,他就看到小阿姨轉著新聞,桌上放著早餐。
「小阿姨,早。」
小阿姨震驚的看向他,因為他在父母死去後就沒跟她說過幾句話。賴義傑望著那張太過相像的面孔,仍然很不適應。
小阿姨是他媽媽的雙生妹妹,與他媽媽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容,這總讓賴義傑產生一種看見媽媽的感覺,因而起了潛移默化。在自己小的時候,他會牽著媽媽的手叫阿姨,指著阿姨叫媽媽。這點總是讓小阿姨她們哄堂大笑,說連小孩也認不出誰是誰。小阿姨原本有未婚夫,但在意外發生就分手了,全成擔任起照顧賴義傑的工作。對此,他懷有深深愧疚。
看著小阿姨就會想到死去的親人,想要開口說話又想到那不是媽媽。這讓他一直在掙扎與渴望中徘徊,最後只能在小阿姨的來電掛斷後,對話筒訴說著他當面說不出來的話語。
「我看到紙條了。阿姨等下要去掃父母的墓對吧。我也要一起去。」
四年來第一次,他突破了自我矛盾,提出了請求。
小阿姨露出了笑容,要他趕快去吃早餐,晚點要出門了。
意外發生的那天天氣也是這麼溫煦,當他們踏出家門時,賴義傑緊緊挨上了小阿姨,就好像自己還是個國小生似的。
「義傑你……」
小阿姨有點難為情的想抽開手,賴義傑則是緊抓不放,並溫和的開了口。
「我有很多話想對妳說。」
2014/12/8 9:01 凌亂書桌前,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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