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天還未明,熾灼的火舌卻突然自牆的另一頭竄起,熠熠火光霎時染紅了半邊天際,傾刻間,黑夜宛若白晝。
漫天濃煙遮蔽星月,取而代之的是成串跳躍的火星點點流竄,延燒的烈焰無情吞噬建築的每一分棱角,那畫面壯闊而奪目,卻現實的近乎殘忍。
注定難以安眠的夜晚。
寧靜沉寂不再,周圍人們嘈雜的喧囂遲了好一會兒的間或響起,可詭異的是在熊熊烈火包圍之下,那大宅里頭卻是出乎意料的安靜,大門緊鎖、唯剩燃焰噼哩啪啦的作響,裡頭的人倒像是睡死了一般無消也無息。
而與之毗鄰的小院,眾人齊齊群聚於庭中,或披散著發、或僅著素白單衣,同樣幾乎是剛睡下不久便被這突如其來事故吵醒,不論大人小孩、各個臉上表情皆是驚魂不定。
像是呆住一般愣愣的沒了反應,半晌後,其中一個孩子喃道:「……火……死了,大家都死了……」
夜風挾上熱度,呼嘯著掃過眾人周身,連帶也將那句飄忽的話語吹遠。殘風捲過,行至盡頭方散去溫度,回复最一開始的微寒,那冷風中,隱隱夾雜著一絲刺鼻血腥。
草草套了件外衣快步而出,莫珩面露凝重。不過一瞥那驚人火勢,當即扭頭吩咐王宗巽領著眾人退去大門一側等候,他則與何駱天二人掩著口鼻,匆匆趕至院後石門處。只是方推開那連接大宅的門,瞬間逸散出的熱浪伴隨濃郁血腥味頓時撲面而來,讓莫珩眉間緊攪,再顧不了太多,邁著倉促的步伐便迳直矮身鑽入那半身高的通道內。
狹窄的通道不長,一路通至外院的假山造景後,重重蔓藤依傍假山而生,一旁則栽著幾棵楊柳,柳樹枝條長垂直下,勘勘擋住那毫不起眼的出口,待莫珩二人粗魯的拔開重重遮蔽、迅速步出假山後,躍入眼底的畫面,卻讓兩人生生定格,視線剎那間凝結。
足見不遠處的迴廊邊,六、七來具屍體橫陳,有男有女,身穿統一侍僕服飾。死去之人雖無法言語,可觀其面容模樣,臉上表情卻是不約而同的凝滯著死前最後一刻的驚恐,且無一例外、皆是雙目洞空,嘴內黑沉一片──竟是被挖眼割舌,模樣無比磣人!且屍身上可見明顯刀傷交錯,雖道道深可見骨,卻又明顯不是傷在致命之處,反倒像是刻意一下又一下的劃上,直至受刑者因劇痛與失血身亡……顯然,比起殺人、或許用「虐殺」一詞更能貼切形容眼前場景。
濃厚的血腥味四逸,尚未乾涸的血液呈現半黑的色澤,逐漸向外拓散,一點一點的染紅地面;血液飛濺的痕跡生生烙印在白色牆面,看來格外憷目驚心。
饒是見多了生死,兩人卻也不由得好一陣怔愣。何駱天嘴邊「宗主」二字方起了個音,莫珩卻語氣出奇冷靜的道:「……退回去。」
語畢,兩人當即一前一後,步履如飛的順著原路退回宅院內,伸手一拉將那石門嚴密關上,接著壓了道封咒於其上,而後兩人這才退回庭中,與王宗巽等人會合。
方才的場景猶歷在目,兩人一時未有言語,只臉色凝重異常。本以為只是尋常火災,卻不想親眼直擊這過於衝擊的一幕,也是在方才,莫珩這才猛然後悔起自己的魯莽。
若犯下此等兇刑的兇手尚在附近觀望,方才兩人的舉動便無異於虎鬚上拔毛。若對方存了滅口的心,只怕早晚會發現這通往大宅的通道……
萬幸的是,直至大火將一切燒淨,忐忑的一晚上過去,終究什麼也沒發生。
或許那兇手並不在附近,也或許是人在、但壓根兒未註意到他們,總之未無端遭逢攻擊,幾人嘴上不說,面上倒是顯而易見的放鬆了許多。見日已東昇,眾人把守院中一夜未眠,便也各自回房歇息。
唯主事的幾人仍是耐不住性子,何駱天方躺下不久便再度起身,一早便出了門,輾轉繞去外邊探聽消息,一直到中午飯點過後才回來。進了門、扯下蓑帽,臉上表情卻是凝重異常。
「衙門一早便派人強行破門,將找的到的屍體集中一處,還派了仵作驗屍,整個沈宅如今也封起來了。只是那調查結果,官府只說是出了意外,什麼天干物燥,用火不慎……」說著,何駱天皺著雙眉,忍不住悶悶的道:「嘖,這不擺明唬人麼?用火不慎?那滿堂血蹟的,那群人眼瞎了不成……」
嘴上雖抱怨,可其實幾人也明白這不過是官府一貫塘塞人的說法。
昨晚的景象歷歷在目,沈宅中人各個死狀淒慘,怎麼也不該只是單純的火燒意外。況沈家好歹是后城屈指可數的大戶人家,就是沒親眼見到昨夜那幕的,也該知道若非刻意為之,一晚上的火怎麼燒也得有個極限。可結果卻是大火肆虐下,沈宅上下五十馀人……無人生還。
可惜幾人既沒立場指證,如今明白案情不單純,更不可能特地沒事去找事攬,再說真要出面質疑消息有誤,那不擺明了打官府臉麼?
「鳳紅姑娘也這麼說,」接著話繼續道,看來這一趟,何駱天也順道去了青樓,那鳳紅,即是當日黃裙女子之名,「她說,這官衙對外說法總是這麼個樣,背地裡有什麼官商勾結詭計陰謀,又有誰知?可無奈,對方可是那官老爺子呢,想隱瞞什麼簡直不要那麼容易。反正老百姓被忽悠慣了,姑且也就這麼信了,非是自家事,少惹麻煩總是對的。」
一席話畢,幾人一時沒有言語。
微風徐徐拂過,霎時吹散了午後滯悶的空氣,挾著間斷的蟬聲與鳥鳴遙遙吹遠,天氣宜人至極。唯如今,卻無人靜得下心去感受。
端著茶盞,姿態優雅的輕啜一口茶水,茶葉苦澀的味道霎時瀰漫整個口腔,接著淡淡的果香自舌尖化開,馥郁芬芳,甘滑潤口。即便莫珩不善品茶,卻也嘗得出這茶定然不俗,而這也是沈楓前日隨身攜來予他的。
雖相識不過半月,可沈楓對他們卻有著難償的恩情,若沒有他陸續接濟,這日子鐵定得辛苦不下十倍百倍。即便因出身玄道,莫珩並未存多少以德報德之心,可他卻也不屑做一介白眼狼。如今聽言事實被掩蓋,位高者濫用職權、下位者卻也閉口默認,如此惡性循環,人性的腐敗可見一斑。
正猶自感概,那方何駱天似乎想到什麼,頓時再次開口道:「禀宗主,屬下想到尚有一事……雖不曉得是否與這事兒有關,可今日在大街上,我看見青瀾派的人了。」
「哦?」
把玩著手中的茶盞,莫珩難得被勾起一絲興趣,眉一挑,便示意對方繼續往下說。
「由於不好離那正門太近,屬下便混跡人群中於外圍遊走,卻看到沈宅外牆邊有二人,身披玄袍,行踪古怪。我就是好奇多看了兩眼,卻剛好瞧見那二人轉身離開,袍子一揚,便有小半截衣物露了出來……」眉目緊蹙,何駱天接續道:「本只是覺得有些眼熟,而後一想,才想到不正是當初與您一同在大街上看見那修仙者的穿著麼?記得當時他們說是青瀾的人來著,我便想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一番推測之言,頓時惹得莫珩眉微蹙,滿臉若有所思。
聯想到昨夜,雖不過倉促一瞥,可那過於俐落的斷肢切口與刀傷,卻也不似一般武人為之,想來極大可能便是劍修持劍所為。這后城如今歸青瀾派領轄,但出了這事兒,青瀾自己派來的人卻反倒藏頭藏尾,情況著實古怪;再者這后城第二方勢力──官衙,明顯瞞下了事情原委,此事究竟何人為之?又是誰護著誰?儼然成了羅生門。
有意思。
唇尾微勾,那唇邊笑意卻達不到眼底。微挑的淺色瞳眼微瞇,莫珩將手中盃盞微傾,盞中浮晃一抹淡碧,幾縷輕煙裊升,就著尚溫熱著的茶水便淺淺的向遠方一致意。
──祝好走。
* * *
此一事,於眾人而言卻不過是一個插曲,日子還是得照樣過下去。
畢竟沈楓到底是個外人,雖彼此有些交情,可若真要追究個水落石出,就目前而言幾人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故叮嚀何駱天暗中留意情報消息後,這事兒便暫時揭了過去。
少了沈楓,莫珩只覺得耳邊瞬間清淨不少,打坐修練的時間也憑空多出許多;而對玄戮宗其馀人來說,最直接影響的一點大概便是斷了伙食來源。儘管之前沈楓帶來的食材足夠撐一陣子,但若要長久之計,恐怕還是得想辦法籌些錢備用。
鑑於此,左右這附近靈氣不好駕馭,如今幾人幾乎就跟普通人沒兩樣,何駱天與王宗巽二人當即決定外出找些工作,起碼有個穩定經濟來源,二方面也能順道混入街坊探查沈宅一事。
憑藉自來熟的個性與力大無窮的氣力,何駱天很快便在城中役工所應了一臨時工的缺,工作內容主要就是接些有錢人家或是衙門裡頭沒人願意幹的勞活,管吃管喝,缺點就是工作勞苦,且得隨傳隨到。
這對何駱天而言自是不成問題,且共事之人泰半也就同他這年紀,少了些隔閡,偶爾再聊聊天套套交情,不久後幾人便彼此稱兄道弟了,感情融洽得彷彿上輩子就認識。
而另一方面,王宗巽雖也是劍修,卻不若前者一般擁有一身蠻悍的肌肉,外表看來頗有書生氣息,故再三衡量後,他最終擇了個布莊掌櫃的工作,不用管帳,就是算算每日進貨出貨、幫忙看店等等,而由於布莊服務的對像不同,來的大多是達官人家的夫人,虧得王宗巽模樣年輕、個性卻是穩重又可靠,妥妥的好女婿人選,那些中年婦人就愛等著裁布的空檔與他聊上幾句,間接的也偷聽到不少。
「……那沈宅家主名喚沈錦繁,據說以前是做護鏢生意的,與一友人合資開了個錦成鏢局,名氣做的挺大。」
晚膳後的空檔,幾人總算得了空團聚,同時各自開始匯報今天一日在外得到的消息。王宗巽說著低頭喝了口熱茶潤喉,很快接著說:「不過後來與那兄弟鬧不和拆夥,那鏢局,也就讓給了對方,沈錦繁退居二線,不再碰這運鏢之事,反而用早先運鏢賺的錢開始專心作起南北藥材的買賣。」
「哎,那鏢局之事我亦有聽說。」一旁的何駱天邊嗑著瓜子邊說附和,「由於信譽好、護鏢成交率高,短短幾年,那鏢局名聲便傳遍了鄰近幾個大城,生意做的風風火火。後來鏢局生意全權讓給那二當家,誰知卻爆出運送官銀贓款的污事,朝廷直接怪罪下來,結果便是滿門抄斬,一個不留!也虧得那沈錦繁早抽身不干,這才沒受牽連。」
「再說那沈錦繁,似乎只娶了一正室夫人,獨子便是沈楓。只是這只是對外說法……傳聞他尚有一子,只是什少有人見過,許多人私底下便謠傳那孩子是沈錦繁跟外邊小妾私生的野種,這才總遮遮掩掩,也不讓過沈家家門。」
「不過印像中,也沒聽沈楓提過這荏啊?哎……宗主,您說沈楓總喚原屋主為弟弟,該不會這屋主就是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私生子吧? 」
頂著一臉好奇,何駱天興致勃勃的推敲,越說越覺得自己猜得不錯,一旁林諾卻是冷冷的潑了冷水道:「你就祈禱最好不是。看看那沈宅上下淒慘的死狀,殺了他們的人也不曉得有多大仇恨,一個不留,若這屋主真是沈錦繁二子,被那殺手知道了還能不放過?」
聞言,何駱天頓時懨懨的止了口。莫珩在一旁聽著,面色一貫沉靜,單手撫著尚帶馀溫的空茶盅,像是認真思考一般良久不語。
這些不過是些茶餘飯後的小道八卦,真要循線找出殺害沈家的兇手,還不曉得得順藤摸瓜到什麼地步。只是對此,莫珩倒也未有太大執著,本就是因為沈楓於幾人有恩,這才秉著良知多少探查罷。
「話說宗主,那日火災還有一事有些怪異。」話語告一段落後,林諾卻是皺著眉開口說起另一件事,「主要是那孫琥,那日像是被勾了魂似的,一直說著誰誰誰死了,之後這幾天也不太對勁……莫非他親人便是死於火災?」
「……孫琥曾是衡山派第六府君所收之弟子,父母確是死於火災,而後不明原因退了宗門,輾轉才入我玄戮宗。」王宗巽接過話語,由於主管人事,對於這些旗下菁英自然做足了身家調查,然而語氣一轉,他卻是疑惑道:「可據屬下所知,那是孫琥十六七歲發生的事了,如今他這年紀就連靈根也還未開,未曾經歷此事,又何言記得?」
聞言,幾人倒是有些詫異。莫非這些變成娃兒的下屬並非毫無記憶,而是記憶因某些原因被隱藏了?如此說來,若同孫琥一般遭逢類似場景,便有可能回復以往記憶?
這點還未能得到證實,當晚,孫琥卻發起了高燒。幾人忙亂了一晚上,燒是退了,可孫琥卻像是完全忘記早先說過那些話,又回復以往單純無知的孩童樣,唯話似乎變少了點,偶爾像是兀自想著什麼,也沒以往那般活潑。
對於照料孩童,王宗巽最多也只能顧好實質方面,要說怎麼安慰心理創傷,他也只能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既暫且看不出孫琥內心有了什麼轉變,眾人也只好保留態度,先行觀察。
而日復一日,消息方面卻再沒什麼進展。
兩名大人每日辛苦外出賺錢,宅里能主事的就剩莫珩與林諾,莫珩天性又不喜熱鬧吵雜,沒事就是窩在房裡打坐或睡覺,故外邊孩子們主要由林諾與年紀大些的許黛月負責照看。
仗著自己心智年齡大,林諾理所當然便成了孩子王,沒事除了帶大家照顧院中的花草、喂喂兔子,這會兒還想到要對這些未來玄戮宗的下屬蘿蔔頭作思
想教育。
「這世上孰善孰惡本就難以說清,正與邪乃一體兩面。但憑本心,不做違心之事,便無論身處黑白──」
稚嫩清澈的嗓音朗朗述說著大道理,可底下一干聽眾卻是屁股長蟲似的扭來扭去,聽到林諾所言,雙胞胎其一、唐禹,首先乖巧的舉手打斷道:「只有黑色跟白色可以選麼?」
另一邊的弟弟唐攸則認真掰著手指頭,半晌天真抬頭:「還有灰色噠~」
於是林諾冷冷看了他一眼:「那是立場不堅,不可取!」
「還有紅的!」
林諾繼續反駁:「邪魔歪道!」
只是開了頭,其馀孩子們頓時便加入了戰局,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便將自己認得的顏色一一列舉:
「黃色!」
「綠色!」
「藍色!」
「我喜歡紫色──」
「……」聽著下方一片吵雜,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怎麼打斷,林諾繃著臉,半晌後故作淡定轉移話題:「……事在人為,但憑本心……」
「蛋──」
「我也想吃蛋!」
「……」
於是當莫珩打坐完畢,推開房門打算透透氣,就見林諾屁股後方拖了群孩童,一臉嚴肅正經的對他說:「宗主,咱們需要幼兒園老師。」
莫珩:「……」
稍微明白了起始,他先是深深沉默許久……接著回了趟房間,半晌後竟是搬出多本書籍,大半是些遊記、故事書之類的,交給林諾後,他特別冷靜便道:「先教他們識字吧。」
於是玄戮幼兒園,正式開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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