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製的車軸喀啦喀啦的轉動。
模樣簡陋的車駕由兩匹棕色駿馬拉著,正匆匆行駛於羊腸小徑。車輪骨碌碌輾過凹凸不平的路面,帶起連綿不休的顛簸震動,伴隨車身的劇烈搖晃,整輛車彷彿下一秒便要解體散架。
馬蹄聲碎,隨著車伕偶爾的鞭叱聲響徹晴空,馬車自遠而近、轆轆駛過山澗邊的老木橋,殘風驚起幾葉楓紅飄零翩飛,輾轉落於水面,霎時打亂了潺潺水中倒映著的扶疏樹影。
九月,正是秋風颯爽之際。甫跨過夏秋交界,少了仲夏的悶熱、卻又不若秋濃的涼寒,此時天氣煞是宜人。沿途徐徐微風拂面,周圍景緻錯落,遠方山頭層林盡染,與蒼青色的天空相互輝映,景色如詩如畫。
可惜良景再美,對莫珩而言卻完全不是重點。
斂眉垂首,出於自身的警戒,打從上車坐定後,他很快便暗自一掃車內之人。那五人皆是年紀半大的少年,其中最裡邊的兩個顯然是一路的,身著一青一藍,衣質不俗,這會兒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聊著什麼;另幾人看似也無甚麼特別之處,隻大概是年紀小,好奇心正旺,加上鮮少外出,此刻正一個個不住好奇的直朝窗外探腦袋。
唯有一男孩,身形模樣看上去比其餘人再瘦小一些,懷抱著大大的明黃色包裹,正縮著肩膀擠在那青藍衣衫二人身側,既不與人交談,也不似其餘孩子好奇心滿滿,僅是睜著大大的眼,在莫珩望去的剎那與他四目交接。
「……」
狀似不經意的輕晃過視線,莫珩斂下眼睫,只挪了挪身子換了個姿勢,意圖忽略木板下傳來的顛簸。片刻後再往角落一瞟──卻見對方竟還看著他,眼神直勾勾的,一瞬也不瞬。
莫珩:「……」
這麼明目張膽的視線,倒是把莫珩心底方揚起的一絲警戒抹消……畢竟若是心懷不軌之人,看人的眼神不會如此坦蕩,且連半分遮掩也不。雖不明白有什麼好看的,但由於這段日子與孩子們相處久了,容忍度有了質的飛越,默想對方不過是個孩子,他便也不甚在意,只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閉目養神。
不過很快的,他也再無餘力去想這些。一切得歸因於出發後不過一刻鐘左右,他便發現一件挺嚴重的事實──他暈車了……
許是由於太少乘坐這種毫無舒適度可言的交通工具,這還是莫珩生平第一次暈車,故當症狀開始時,他並未有所防備。待到後來情況變本加厲,濃濃的噁心感積壓在喉嚨口,同時胃液不住翻騰攪滾,一睜眼,總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那滋味痛苦難忍,簡直足以讓人死了一遍又一遍。
可偏偏想吐又不能吐,該怎麼緩解這種狀況他也完全沒個底。不論是盯著車頂還是外頭層層倒退的景色看,都只讓人覺得暈眩噁心更甚,到最後他只能慘白著臉,垂首闔眼,強迫自己忽視那亟欲奔瀉而出的不適。
短短一個時辰,對莫珩而言卻彷彿度日如年。所幸鄰近黃昏時刻,車馬便逐漸脫離狹隘的山路,輾轉來到人來人往的官道上,車身的晃動也歸為平緩。
嘈鬧的聲響於周遭此起彼落響起,顯然四周變得熱鬧許多。過不了多久,只感覺車駕猛然一震晃動,同時一聲昂首長嘶,緊接著就听車伕高聲道:「沂水城到咧──」3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42dhqiA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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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暗呼出一口氣,莫珩這才睜開一路緊閉的雙眼。
彼時同車的少年們已是難掩興奮,各個面露雀躍,見他坐著不動,乾脆便掠過他埃個下車離去。等莫珩緩過以後,人也早走的一個不剩,他這才整了整衣容,翻身下車。
一路忍著難受,此時他只覺得四肢有些乏力虛軟,踉蹌了一下這才站穩腳步。抬眼一瞧,就見此處恰是比鄰著城門的驛站口,期間三三兩兩的車馬路過,在他發楞的當下還有馬車往此處停靠。想了想,他還是挪步至人較少的一邊,接著抱著行囊原地蹲下。
足履平地的感覺莫名令人心安,緩了緩氣息,待延續了整路的不適感稍霽,卻不想當他一抬眼,便直直正對上一雙圓睜的眼楮。
──是方才一直盯著自己看的孩子!
心下有片刻的驚訝,莫珩雙眉緊蹙,頓時露出滿臉防備!
因尚未發育完全,孩子的臉蛋看起來有些偏小,眼楮大大的,清澈的眼中不帶一絲雜質,看來格外純良無害。而此時,這張臉上正寫滿了猶豫。
就听對方遲疑開口:「那個,你還好嗎?要不要喝點兒水?」
說著,他同時朝前遞出一隻皮製水袋,瞧見莫珩眼中的冷漠與戒備,頓時有些緊張的道:「我、我稍微懂一些醫術,方才在馬車上就看你臉色不太好……哎、哎,你等等啊!」
不想多加理會,莫珩只冷淡的別開視線,直起身子拍拍衣擺便欲直接走人。可許是由於動作過於倉促,就在他甫朝前跨出一步時,眼前卻突然一黑、腳下步伐亦跟著踉蹌,耳邊傳來對方焦急的驚呼,待他反應過來之時,虛軟的身子已被扶著重新按下,坐回地上。
茫然的睜眼,就見那孩子垂首正在行囊中翻找著什麼,不一會兒便挖出了一小瓦罐以及一副……嗯,缽杵?
這邊對方還在繼續嘮叨:「哎唷,蹲久了不能這麼快起身呀!你這樣很危險的!一下子落差太大,血氣頂不上就很容易造成血虛……」
腦袋還未全然反應過來,他只愣愣的看著對方將瓦罐打開,沾了點黃稠液體在指尖咂巴兩下,接著倒了些於缽中和水攪拌,不一會兒便將那缽碗倏地遞到自己眼前。
黃澄的液體自碗緣晃過一抹弧度,甜膩的香氣亦同時伴隨而來,莫珩見狀不禁又是一愣。
遞出缽碗後,方才還喋喋不休的孩子頓時住又了口。等了半晌也不見對方接過,只得無奈勸道:「唔,你喝一些吧!這是蜂蜜水,可以舒緩暈車馬的不適,可好用了!」
「……」莫珩卻仍舊不置一語。
理智上,他並不怎麼想接過這碗東西。這孩子的好意他倒是心領了,只是習慣使然,對於陌生之人,他總會慣於心存幾分警戒,哪怕對方看來不過是個涉世未深的孩子。
只是對方卻不知道,還當莫珩只是拘謹,雖未得到回應,可本就是自來熟的個性,卻是自顧自的喋喋不休了起來。
「嘿嘿……不瞞你說,我的夢想其實是當一名大夫,對這個也算略懂啦!」
「你不用跟我客氣呀!我叔叔總說出外靠朋友,自己一個人闖蕩江湖可辛苦了!喏,這個喝下去你會好一點的~」
「咦,不喝麼?可是這個真的很好喝喔!我以前在京……在家裡頭,每天都得喝上一碗呢!」
「別怕別怕,我帶了三大罐呢!喝不夠的話還有呀~你看你看!」
「……」
本以為只是片刻的事,卻不想這孩子扯淡的功力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一路嘮叨,竟分毫未有止歇之意。莫珩滿頭黑線,中途完全插不上話,見對方從蜂蜜的一百種良效聊到幼時跟舅公掏馬蜂窩被盯個滿頭包、幾乎就要把自己的老底掀光……他這才忍不住開口喊停,滿臉忍辱負重的妥協。
言語真他媽是個大殺器。再不喊停,他覺得自己耳朵要聾。
眼見對方瞅著自己,眼神載滿雀躍期待,就像是正把心愛之物分享給同伴一般,讓莫珩滿頭黑線,只得默默錯開視線,看向手中不知何時接下的缽碗。
黃而澄澈的液體自碗緣劃過瑩瑩亮澤,甜膩的味道淺淺的縈繞鼻腔,光是聞著便讓人覺得腦袋輕鬆了些。加上方才也見對方親自試過那蜜糖……思考許久,他到底也算放下心中最後一分警戒,只順口道了句:「很特別的碗。」
「……」孩子的臉蛋咻的一下變得通紅,頓時赧道:「我、我沒其他容器啦,就隨身帶著這個……」
對方的行囊還鬆散的置於一邊,眼神一掃,只見裡頭除了隨身衣物,其餘多是些藥材以及陶罐,隱約散發一股淺淡的草藥香。看來這孩子是真沒有騙人……唯醫者仁心,後面一句接的大概便是多管閒事,對此莫珩卻是不予置評。
不明彼此來歷,卻毫無戒備的如此傾囊相助,這行為在他眼中看來,也只能說是愚蠢過了頭。
而這方,或許是看莫珩接受了自己的好意,似乎也沒有那麼難相處,於是就在前者小口啜著蜂蜜水的同時,那孩子忍不住便再度笑著開口道:「嗯,你的臉色蒼白,該是血性不暢的緣故。加上方才有點血虛的症狀,平時得多注意睡眠才是啊!你也可多吃些動物的內臟,或是紅棗、花生、桂圓等等,加些蜂蜜熬煮,可以養氣補血,對身體很好的……」
「……」莫珩面無表情的喝著水,只默默覺得自己彷彿遇到第二個何駱天。
為何這世上的話嘮如此多……?
「哦,對了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呢,我叫傅允琢!」
友善的露齒一笑,莫珩這才發現對方有著小小的單邊虎牙。如果不看話嘮跟多管閒事這兩個屬性的話,這孩子該算蠻可愛的吧。
雖沒什麼興趣與他人交際,不過也沒必要一開始就樹敵,況對方幫了自己,本性看來不壞,故莫珩便也禮尚往來簡單報上自己的姓名。
彼時休息過後,感覺已經緩上許多。莫珩歸還缽碗,本想就此告別,卻由於兩人皆是獨自一人,加上彼時目的同樣都是明日的靈能大會,傅允琢便提議暫且一道行動,也好有個照料。
對此莫珩沒什麼意見。
此處人生地不熟,雖習慣了獨善其身,可即將面對全然未知的領域,有夥伴照料總比單打獨鬥強。且一來二往,也看得出傅允琢這孩子心性單純,作為暫時的旅伴無可挑剔。
既已決定,兩人也不囉嗦,很快便敲定先到明日的集合地點──龍羽客棧探個究竟,心裡也好有個底。
有夥伴的好處體現在方方面面。傅允琢是個天生的話嘮,路不熟?逢人問問便是,順道與他人聊個兩句,竟也讓他額外得到不少情報,諸如本次靈能大會較以往盛大許多,似乎是青瀾意欲狀大宗門、不再依附天霄,頗有幾分企圖;諸如在此前青瀾還多次向五大世家拋出橄欖枝,說不准今年能招攬到能人等等……一路下來,倒也讓兩人左彎右拐的繞過半個沂水城,輾轉順利來到位於城東處的龍羽客棧。
彼時時已近黃昏。抬眼只見上方天際彷彿一大塊畫布,自西而東暈染上澄紅的落霞與夜幕的藍黑,斑斕雲彩遍布其間,被落日餘暉鍍上一層金紅色光暈,模糊了兩色交界,光影斑駁,美不勝收。
此時此刻,大街上卻仍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龍羽客棧作為沂水城內人盡皆知的第一客棧,外表看來足有三層樓高,高大的建築呈六角構造,層疊的棟樑結構錯落有致,簷牙高啄,雕樑畫棟,於大門上還懸著高高的匾額,底為藍,字為金,上書「龍羽客棧」四字,筆跡恢弘豪邁,氣勢可見一般。
在莫珩二人遠遠觀察的期間,還見到許多腰繫靈劍、廣袖衣袍,模樣明顯是修仙之人打扮的旅者出入客棧。暗想這鄰近門派的大城果真不同凡響,修仙之士頻繁出沒,此處人們也見怪不怪,絲毫不見后城那樣,禦個劍也引得眾人圍觀瞻仰。
唯此地對莫珩而言,充其量就是更貼近修仙界一些,也沒什麼特別的,故他的表情始終無波無瀾,與身旁明顯興致高漲的傅允琢簡直成了倆對比。
畢竟前身是統領邪道第一宗門的領頭人,要知道那些總愛懟著他玩兒的仇家便多是出沒在這種地方,可想而知他亦不可能對此處存在多少好感。不過倒有一點,以往他不怎麼喜愛上街的,一來是嫌麻煩,二來是裝扮與氣息太過引人注目,來這種地方妥妥的就是在送死,可如今已不同的身分踏上此地,感覺多少還是有些新鮮。
而雖地點確定了,這方兩人卻也默契一致的沒有再進一步到裡頭探探虛實的打算。眼見天色差不多,便也得考慮考慮住宿的問題,雖眼前便是現成的客棧,可觀其外表及進出人們的衣著模樣,想來一晚當也要不少銀兩……兩人一窮二白,身上盤纏都帶得不多,兩相互望後,最終便還是決定往城郊處走,找些普通些的客棧或民家寄宿。
雖走的是遠離城東熱鬧處的方向,可途中仍不免需路經人來人往的街道,因不喜與人接觸,莫珩沿路總刻意堤防著人群,不想在路過某間糕渣店口時,卻突然被一抹矮小身影飛快的撞了一下。身子由著慣性一側,莫珩同時表情一凝,手上早先一步有了動作,飛快便往身側一撈一抓,恰恰抓住那欲圖謀不軌的纖細手腕,接著側過身子,輾轉正對上那略矮自己些許、容貌清秀,正瞠大雙眼的孩子──
那瞬間,莫珩眉頭用力一蹙!語氣中甚至帶了股浮躁,冷聲便道:「女的?」
那「少年」聞言頓時大驚:「你怎麼知道!?」
「……」莫珩完全不想多說。直覺想扔下手中的那截手腕,卻又想到對方方才的行徑,只得忍下心中厭惡不爽,冷臉道:「把東西交出來。」
「什……」許是莫珩的語氣過於斬釘截鐵,容貌清秀的少年顯然愣了愣,接著欲蓋彌彰的別開視線,邊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唔噢噢噢噢噢嘶──!」
話到一半,卻因腕部痛楚而瞬間露出滿臉猙獰,眼角甚至還泛起淚光,模樣打扮渾然便是一名少年的女孩不住扭著身子跳腳掙扎,可莫珩卻自始自終面色不改,手上的力勁也分毫不減。
皺著眉,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前方道路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宛如潮水般由遠而近、竟是陸續傳來極驚極慌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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