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團契,菁菁多帶來一個同學。那人名叫 Lyla,與菁菁同樣是新生,打扮則完全相反。菁菁穿的洋裝紗裙走優雅格調,而 Lyla 則是隨意,但怪異。一頭及肩的紅髮裹住兩邊臉頰,直到頸項,頭盔似的模樣。瀏海長得很,幾乎遮住左眼。衣著則是隨意的緊身 T 恤牛仔褲,外面披上的棕色迷彩風衣上面印有 Log10 字樣,那是快運公司 Logistic 10 的標誌。大概她在那裡打工。
衣著相反,氣質也是各走極端,於是在那天的團契,菁菁與 Lyla 就尤如表演某種諧趣雙簧。
每次團契都會從《聖經》抽出一個主題做小組討論。那天的主題是「論快樂」,菁菁侃侃說當今帝國是快樂的,她讚帝皇佐哈比・何是個賢君,治下經濟突飛猛進,每個縣市的人都比五年前生活得更好,而五年前又比十年前更更好。雖然財富不一定使人快樂,但沒有財富斷然快樂不起來也是事實。帝國的善治讓億計人民脫貧,不再須要為衣食擔憂,得以追求更多精神上的目標,包括踐行《聖經》教誨,也就是聖教徒快樂的泉源。
一眾聖教豬兒不住點頭。擔任導師的 Leon 也點頭,邊點頭邊想這種完全照搬官方論調的說法根本是睜眼說瞎話。帝國是個殺人政權,試問人民又如何快樂。快樂地被殺?笑話。連天真的《聖經》都不敢寫這種笑話。
然後 Lyla 便開始發作。「笑話。」她說。Leon 吃了一驚,沒想到她說的竟然是他心裡面那句話。
「我認為最高的快樂就是劈﹗」Lyla 說。
「Lyla,休得無禮。」菁菁試圖制止。
「跟你說,劈這個字真的很好。就是這樣。」她比劃一個砍人頭的動作。「乾淨利落,快刀斬亂麻,喝!唏!這樣喝酒才爽快。」
「抱歉諸君,吾友 Lyla 不擅發而中節。」菁菁說。
但 Lyla 無視﹕「問你們,你們的神不也喝酒?為甚麼團契卻不奉酒?」
「《聖經》未載上主用酒。」菁菁說。「僅言酒為神之賜物。」
「對對對,神之賜物。那麼神既然將酒當做賜物,祂自己當然也飲。總不能把自己不要的東西送人。主教,是不?」
不要把我扯入你們的廢話漩渦,Leon 想。不過,神飲不飲酒,他還真不敢肯定,雖然菁菁聲稱《聖經》沒有提及上主飲酒……不對,思路可不能跟著這些怪人跑,這問題困擾一秒都嫌多。
他試圖蒙混過去﹕「《聖經》說﹕『將這地土產中最好的乳香、蜂蜜、香料、沒藥、榧子、杏仁都取一點,帶下去送給那人做禮物』。」
「然未言及酒。」菁菁說。
「不言及不代表沒有。」Lyla 說。
「有又何以不言及?」
……
就這樣,小組討論一塌糊塗地進行,一塌糊塗地結束。何謂快樂,討論之前誰都不清楚,討論之後,更不清楚了。
然後就是 Leon 的死期。
提議跳舞的學生邀來一個舞蹈學會成員負責指導。菁菁與眾人換好寬鬆的衣服,Lyla 則坐在一邊。「我不信教的,只是在這裡陪下菁菁。」練習正式開始。首先是伸展身體的熱身動作。也是從這動作開始,眾人注意到 Leon 不對勁。導師要大家兩腳並攏,身體下彎觸碰腳尖。菁菁與兩個成員一下子便做到,八個人在導師壓背下也成功。「你們太少活動身體,接下來每天都要做這個動作。」導師告誡他們。
唯獨 Leon,再盡力也只能讓指頭越過膝蓋半分。
「主教大人,您再壓低一點。」導師說。
難道沒看見我壓嗎。
「主教是祈禱太多,硬直了。」起初眾人還會開這樣的玩笑。然而熱身過後,大家就不怎麼笑得出來。
開始教舞步,第一個動作 Leon 就怎麼都做不好。導師不得不給他一對一指導。十二對眼睛注視兩人。
「來,我們慢慢。先是左腳踏前。」導師說。
Leon 右腳踏後。
「左腳。」導師修正他。
「抱歉。」Leon 小聲說。左右在這種時候就是特別難分。
「然後放回原位,動作可以乾脆一點。」
Leon 想動作「乾脆一點」,卻一不小心,左腳踢在右腳肚,踢飛了自己的重心,整個人朝後倒地。
學生立時伸手去扶。「沒事吧?」「小心點。」「休息一下。」「對做不慣的人來說也是不易。」他們說。
「弊了弊了,原來是個 handicap。」只是一只塘邊鶴的 Lyla 卻比誰都大聲。不過她這樣說,Leon 倒覺得省事,像她演繹「劈」字,直截了當,一刀兩段。對,Leon 是清楚的,從小到大他都是個 handicap。力不逮,氣不夠,動作笨拙。對自己的頭腦,Leon 很有信心,但他不是一個文武全才的人。
導師撐扶 Leon 到角落休息,活動室充滿令人尷尬的沉默。而其實 Leon 是知道的,按照社交慣例,這種場合只要做個自嘲,氣氛的冰塊就會溶解。沒有人會怪罪他、嘲笑他的。主教又不用參加奧運會,不擅長運動根本不成問題。問題在 Leon 自己覺得有問題。也是因為覺得有問題,他才自嘲不了。
眾人不再看 Leon 那陰沉的一角,轉而委婉地、小心翼翼地討論表演該怎麼辦。看這樣子 Leon 恐怕無法登台,但也不能把他換掉,因為 Father Hartney 要求表演要有「聖教特色」,而跳舞唯一的聖教特色就是 Leon。他不參與,跳舞真的就只是純粹跳舞,是不是聖教徒都可以跳的舞。
一個學生提議﹕「我覺得可以就這樣繼續。跳不好沒關係的。觀眾會體諒我們不過是一群學生、教徒,不專業是正常,反而會因為看見我們知其不可而為之而說,了不起!」
也就是說,當小丑就當小丑吧,不要緊,人們會笑的。
Lyla 再次插口﹕「其實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 Leon 跳不到,不是嗎?那給他特訓就好。幹嗎要想得這麼複雜。」
「怎樣特訓?總不能叫導師天天都來。何況……」一個人答。Leon 猜他大概想說「何況爛到這種程度特訓有用嗎」。
「不需要導師,這個人可以。」Lyla 指向菁菁。「她拿過的獎多著呢。」
經 Lyla 說明,眾人才知原來菁菁自小習舞。小學時跳芭蕾,中學轉向街舞。「雖然體型有點胖但因為街舞的服裝大多很鬆所以沒有問題。」
菁菁氣急地捶 Lyla 一下。
「就這樣辦!」Lyla 一拍雙手,擅下定論。雖然她只是來看戲的,沒有半點發言權,不過也沒有人想反駁她,此刻誰都只想盡快逃離室溫冰寒的現場。
等到所有人離開後,菁菁才蹲在 Leon 面前,臉帶憂慮地問﹕「閣下是否悅意?」
跘倒後的 Leon 一直處於腦霧狀態,甚麼樣的想法都衝不出來。對一世自矜自傲的他來說,這洋相實在出得太沉痛。問他是否樂意?哪裡還有樂不樂意可言。
「妳覺得做得到?」他說。
菁菁睜開滾圓的雙眼,嘴角高揚,右手握拳舉到面前,自信滿滿地說﹕「知恩報德,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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