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Leon 每隔幾分鐘便翻看一次帝國東北的新聞報導,想要找出能夠證明 CD 2.0 射擊成功的珠絲馬跡。第一天沒有,第二天也沒有,而到第三天,他終於讀到一篇簡短而不起眼的報導﹕
〈一男子胸口中槍亡 警指死因無可疑〉
《東北日報》專訊﹕昨日下午三時許,一居於冀州的男子於寓所遭槍殺身亡。其妻聲稱目擊事件經過,指當時丈夫正在洗手間洗手,子彈突自背後牆壁射出,事主中槍倒地。她立即報警,軍警於三十九分鐘後到場,確認事主死亡,調查認為死因無可疑。
其妻向《東北日報》哭訴丈夫枉死,認為案件疑點分明,希望賢明的帝國政府能替她討回公道。
報導刊出不到一小時後即被下架。
下架反而令 Leon 更加確信他的推論﹕CD 2.0 確實運作正常,射出的子彈確實打到東北軍營——正確來說,是大多數子彈打到。因為 B 說過,子彈穿越亂數屏後,大多會出現在指定位置半徑 3.156 公里範圍內,而軍營沒這麼大,佔地僅約半徑 2.3 公里,所以子彈本來就有不小的機會,射到軍營外的民居。射中民居的話,就算只是漆彈也好,一定會有公眾知道。此前不見傳媒報導,很可能是因為帝國政府意識到事件不尋常,將消息封鎖。而在傳媒而言,不過是有人用漆彈惡作劇而已,政府要禁就由得它禁。直至有人中槍死亡,某個不甘心的記者才冒險發布消息。這記者可能以為,軍警聲稱死因無可疑,只是因為懶,不想查案;只要將案件通報帝國高層,高層就會為民請命。可惜高層不會為民請命,只會向民索命。這一刻,很可能,那記者已經和死者家屬一起人間蒸發。
感謝他們蒸發。若不是他們,Leon 也不會知道,一切正按計畫進行。
既然一切按計畫進行,那麼只要繼續在擬定的路線圖上前進就好。
一方面,讓帝國「發現」事件的幕後黑手是聖教徒,誘使軍警打壓。
Leon 用匿名電郵向政府發告密信。
此密函是有關於二零三八年十一月十八日,帝國東北軍營神秘槍擊一事。這次恐襲的元兇,就是聖教之原教旨主義者。他們遍及全國,勢力強大,藉訛稱前教宗為帝國所害,誘騙信徒,處心積慮推翻帝政。我雖同是聖教徒,惟臣服於帝皇威光,不齒同伴作惡殺人,擾亂社會安寧。特此通報。
隨函附上恐襲所使用之槍械及子彈照片,是為證據。
聖教徒
另一方面,繼續用 CD 2.0 向軍營進行攻擊。為抓住每個射擊機會,Leon 每日都會把 Glock 17 帶在身上,每日都會去 B 的宿舍。一等到 B 出門或睡去,便偷龍轉鳳。只要日復日,反覆射擊,軍營的死傷人數會愈來愈多,帝國政府一定會有動作。Leon 以為。
然而沒有動作。
一個月,兩個月。實彈射擊每周進行兩次,或三次,有時甚至四次,帝國仍然毫無動靜,穿過亂數屏的子彈真的就好像消失了一般。為甚麼?到底是哪裡出錯?Leon 沒有任何辦法知道軍營內部狀況,但只要裡面還有人,就會還有人死。事件的層級已經涉及國防,帝國政府沒理由坐視不理。為甚麼不理?
直至有日 Father Hartney 煞有介事說要跟他聊聊,Leon 才意識到自己臉上已然寫滿焦躁。
Father Hartney 說﹕「是不是因為又有學業、又有教務、又有引路人的事,令你難以兼顧?」
「不是。」Leon 說。
「是不是因為有誰又在催你盡快行動?Arlen 他們嗎?」
「不是。」
「他們有時態度是很不好,所以我總是告誡他們﹕『凡向弟兄動怒的,難免受審斷。』這句話,其實不只他們受用;我和你,經歷這麼多事,都是要記在心裡的。」
Leon 便知這一整句話當中,「你要記在心裡」才是重點。
「爺爺,『凡向弟兄動怒』這一句是翻譯不準確的,原文意譯應該是『凡無緣無故向弟兄動怒』。」而他對帝國的憤恨,並非無緣無故。Father Hartney 怎可能叫他不怒,而且是用翻譯不準的經文。
「當然不只有這一句。『不可心裡恨你弟兄。』『恨能挑啟爭端;愛能遮掩一切過錯』。」
「『愚妄人怒氣全發;智慧人忍氣含怒』。《聖經》不是要我們不生氣,只是叫我們忍氣含怒。如你所見,我有忍。」
「你當然有忍,你又怎麼會是愚妄的人?我只是希望你早日放開多一點、放下多一點。『不可含怒到日落,也不可給魔鬼留地步』。」
「我知道了。」Leon 嘆氣。Hartney 爺爺叫他放下。這場口角,他也就放下罷。不放下,過去十年他們也不會能夠相安無事。Leon 知道 Hartney 爺爺是為他好,但他有他的想法,成立引路人那一刻就熔鑄在他心裡的初衷,任誰、怎講,都不會改變。
Father Hartney 的勸告,反而令 Leon 更加清楚自己該做甚麼。既然選擇了前進,那就必須跑到終點。如果馬力不夠,那他要做的便是,升級。
翌日晚上八點,Leon 去到 B 的宿舍。B 正躺在床上,像個不瞑目的死人那樣瞪著天花板。Leon 把他拉到飯堂吃晚餐。他點了小分牛排,B 則要了叉燒飯。看著 B 沒滋沒味地將飯菜撥進口裡,Leon 咂一下嘴。
「你可不可以不那麼優柔寡斷?」
「怎麼突然罵我?」B 說。
「因為 Rachelle 已經不會再罵你。你想留住人家,就跟她開門見山講清楚。」
「我為甚麼要留住她?她有人要,我都來不及高興呢。」
「這是真心話?」
B 停頓良久後,才說﹕「真心話。」
「好。你要放手,那就放手,不要活得像個廢人那樣。」
「我本來就活得像個廢人那樣。你管我幹甚麼?反正你要的貨也已經交了。」
「貨交了也要售後服務吧。」
「甚麼售後服務?」
「升級服務。」Leon 說。「那個金屬匣,是不是可以擴大?」
「擴到多大?」
「比如說,一米長。」
B 將一塊叉燒夾進口裡。「這樣啊。或許吧。」
「或許即是甚麼意思。行還是不行?」Leon 問。
「嗯——」
Leon 以為 B 是刻意含混過去,過了幾秒鐘才發現他是瞇起雙眼盯著前面看。在他看的地方,一個人也回瞪著他,正是那個稱 B 為禽獸的怪人。
「這人還沒有放棄啊。」Leon 說。
「放棄?只有愈來愈瘋。」B 說。「幾天前我跟人家賭錢,忽然有誰搭我膊頭。回頭一看,就是他。我對他說,『還好你搭的那個人是我,換轉是其他人,早就打到你回不了家。』而他完全無視我,只是正經八百說﹕『不要再浪費時間,趕快開工。』我說,『開工?幹甚麼?』他說﹕『你在兩年後會做的事。』我說﹕『我連兩小時後要做甚麼都沒想過。』」
「那人就這樣把臉靠來。」B 說到這裡,也把臉靠向 Leon,近到只要脖子一伸就可以鼻尖碰鼻尖。「『時間啊。』」B 說。他那嘴巴裡頭的叉燒味向 Leon 撲面而來,Leon 厭惡地往後縮。
B 分明就是想看他厭惡的樣子。「你就知那怪人是有病,病入膏盲。」
「他跟你說『時間』?」
「對啊。」
「我說你是不是研究時間甚麼的,給他知道了?」
B 擺手。「我不會研究時間的。」
「為甚麼?」
「因為?因為時間跟 Chaotic Device 的學說無關。Chaotic Device 的學說,就是 Chaotic Mechanics,而 Chaotic Mechanics 的核心理論,就是時間無法定義,或最少我們一般理解的時間無法定義。
「一般理解的時間,就是『過去』之後是『現在』,『現在』之後是『未來』。而在 Chaotic Mechanics,我們只知道『現在』,而不清楚甚麼叫『過去』和『未來』。比如說,你翻開一張牌,看到那是葵扇 A,這是『現在』。但當你把它蓋回去之後,所謂『過去』見過它是葵扇 A,就不過是你『現在』的記憶;『未來』翻開它會看到葵扇 A,也不過是你『現在』的預測。所以在 Chaotic Mechanics,『過去』和『未來』不過是『現在』的概念而已。」
Leon 不以為然。「這只是科學家想太多,『過去』和『未來』怎會不實際存在。如果『過去』只是記憶,那我改變一下記憶,帝國的風光事蹟就不存在了?如果『未來』只是預測,那我預測一下帝國千秋萬載,帝國就會千秋萬載?」
「帝國千秋萬載﹗」B 故意歡呼。
Leon 就知這傢伙會調侃他,但這裡是飯堂,是公眾場合,他只能修飾一下詞彙,沒辦法。
「第一,我從來沒有說過它們不存在,只是說『不清楚』它們是甚麼意思。至於一般意義上的時間是否存在,我不知道。第二,記憶與預測並不是說變就能變的。就算我跟你說帝國明年就會怎樣怎樣,你就會信?與其坐著催眠自己,還不如實際幹起來比較快。不然還有一個方法。」
Leon 乜斜著眼看他。
B 夾起最後一片叉燒,把碟上的醬油薰乾後才吃掉。「打死你,帝國就沒有了,甚麼都沒有了,在你主觀的世界。」
暴政也沒有了,起義也沒有了,仇恨也沒有了,所以復仇也不必了。
與 B 吃過飯後已是晚上十點,但 Leon 還要見另一個人。相約的地點仍是淺灣碼頭那個交收火器的老地方。與交收那夜同樣,Leon 乘坐的是阿衛駕駛的輕型貨車;不同的,是這次他們的小貨車先到,約莫三十分鐘後,對方乘坐的寶馬才開來。
一如 Leon 所料。
「抱歉,遲到。」穿著全套正色西裝的男人語調仍舊平板,就算道歉也聽不出道歉的意思。
「感謝你百忙之中抽空應約。」
男人點頭,隨即進入事務性的對話。「進展如何?」
「反正我能答你的,你都已經知道。」
「我知道甚麼是一回事,你怎麼跟我講我知道的事,又是另一回事。」
「我倒想知,這是怎麼回事﹕CD 2.0 已經投入運作,將彈雨澆到東北軍營,告密信也已經發出,按理帝國應該會馬上對聖教採取行動,但到現在他們仍沒有任何動靜。你知道為甚麼嗎?」
男人守口如瓶。別說是露出疑惑或驚訝或無聊的表情,這人就連一絲肌肉運動都不讓人看見,不愧為聯邦國的專業間諜。
「也罷,我也知你不會回答。這次找你,不是為這件事。」
「說。」
「我想要追加火器,一套榴彈炮,附帶滅聲機能的那種,好像叫做 BS-1 Tishina。」
這才是 Leon 真正想要的。兩小時前對 B 說想在 CD 2.0 使用機槍,只是因為 Leon 不肯定榴彈炮有沒有漆彈版,讓 B 起疑的話會很麻煩。
男人試圖用他的視線看穿 Leon。
「你那儀器放不下的。」他說。
「這不用你操心。」
「那麼,我又是不是須要為平民百姓的傷亡操心?」
這人果然對軍營外有人中槍的事一清二楚。問題只是他,站在聯邦國的立場,對犧牲一兩個帝國國民有多在乎。
男人說﹕「聯邦不是武器提款機。我們也有自己的原則,其中一項就是任何政治活動都不能夠波及平民。死亡是戰鬥人員工作一部分,也是反政府活動家要承擔的風險,但平民沒有義務為任何人的理想而死。如果平民選擇,用你的話講,像豬一樣被圈養,那他們也有這樣選擇的自由和權利。」
簡而言之,聯邦的立場就是,他們只會做好事,不會做壞事,而若只做好事救不了你呢?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他們就是要用一雙乾淨的手,爬上沾滿泥濘的道德高地。
Leon 早知這場交涉不會順利,所以他也不是毫無準備。
「確認一下,剛才說的是貴國官方立場,對吧?」Leon 問。
「我沒有其他立場。」
「真的嗎?我覺得一個人總會有許多身分、許多立場。」Leon 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剛才的海鮮味道如何?」
對方還是沒有表情,但他揚起手,身後那部寶馬的司機隨即探頭,舉起一支手槍指向 Leon。坐在貨車上的衛見狀,連忙下車往那男人撲去。勇氣可嘉,但他身上又沒有武器,撲來都不知有甚麼用。
「沒事,冷靜。」Leon 說,叫他返回車內等候。
男人說﹕「我國提供協助是出於好意,而我則只是辦公事。如果你要跟我談私事,我會用槍口跟你說。」
「你不會的。」Leon 說。「好歹我也是聖教主教、前教宗的兒子。如果我竟不幸遭害,貴國的聖教徒一定會追究的,他們不會讓兇手過好。我們不要令事情走向雙輸,好不好?」
男人不說話。
Leon 道﹕「那麼,讓我們重新談一次,就從你是怎樣應邀來到這裡開始。晚上六點,你跟女兒用她贏來的贈券,登上一艘遊艇吃海鮮晚餐。吃到八點,遊艇回程,卻發現引擎失靈,唯有呼叫拖船將它拖回岸邊。折騰了一番,你和女兒上到岸已是九點半。雖然你在十點鐘約了我,但你是個好爸爸,你仍堅持先送女兒回家,結果便遲到三十分鐘。我沒說錯罷?」
男人沉吟不語。
等了一會,Leon 再道﹕「說起來,我跟你女兒挺熟的。我們無所不談,所以也會談及家庭的事。談著談著,我覺得很奇怪,她好像不太清楚自己的爸爸是做甚麼工作。你說,為甚麼?」
Rachelle 的父親、這名叫做 Spence 的聯邦間諜,仍然不答。可是他會回答的,Leon 知道,他只是需要時間掙扎。就讓他繼續掙扎好了,想釣的既然是大魚,線放長一點沒有關係。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MXTi6UX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