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著引路人和 TVLA 特拉岡支部成員的噴射船在一個無人島靠岸。Leon 原以為那無人島就是 TVLA 總部所在,但跟隨 TVLA 找到草地上一道通往地底的鐵門,爬下估計超過十米深的階梯,通過上上落落的走道後,他看見的只是另一個碼頭。碼頭建於一個岩洞,泊有另一艘樣式不同的噴射船。TVLA 帶領引路人上船、出航,離開岩洞往另一島嶼駛去。到達第二個島,他們又在島上經過曲折的隧道找到第三個碼頭,登上第三艘船,前往第三個島。
莎梨說這些島嶼叫「洗底島」,用途在於讓 TVLA 秘密換船以免暴露行蹤。他們一共要換乘五次才會駛往真正的目的地。而讓 Leon 驚訝的是,這個最終目的地並不是無人島,而是東海的度假聖地——石垣。他們靠岸的地方也不是甚麼偏僻的海灘石灘,而是一座高級旅館的私人碼頭。
「歡迎來到『紫雲閣』。」碼頭上,一個穿和服的女性深深鞠躬。
其時正值晚飯時間,這座名為「紫雲閣」的東洋古風旅館七層樓閣燈火通明。橫垣在樓宇和碼頭之間的海濱街道上是一系列售賣各種食品和小玩意的攤檔,絡繹不絕的遊客穿著浴衣、踢著木屐,吃小食、呷熱燗,抬頭欣賞環抱紫雲閣的夏夜美景。紫雲閣的選址近乎完美,正對海天一色的東海,背靠巍峨高聳的石山。石山的形狀與旅館配合得天衣無縫,尤如一隻大手,為大樓遮風擋雨,令人無法不讚嘆建築師順應自然環境設計的巧思——
後來 Leon 才知原來石山也是人工建築。
TVLA 的總部,就在石山裡面。這座十八層高的總基地,規模與設備比特拉岡支部更齊全。除了訓練室、指揮室和武器庫等基本設施外,還有專門協調各支部溝通的通訊室、調配交通和物流的物流室、一家小型醫院,甚至有自己專用的發電站、供水站和污水處理設備等,以確保基地在緊急情況下仍能運作。
唯一支部設有而總基地欠奉的設施,就是休息室。莎梨說是因為不需要,想休息的話去紫雲閣就行。紫雲閣是 TVLA 牌面上的正當業務,也是 TVLA 總基地成員的娛樂場所。每個成員都會有一張消費卡,每月自動充值,可用來享用旅館設施喝酒、吃飯,甚至健身、游泳、按摩和看電影等各項服務。這些設施也會用來招待少數與 TVLA 有公務交往的客人,以及各地支部一些執行艱辛任務後須要放假休息的成員。而現在,特拉岡支部與引路人眾人就獲發無限使用任何設施的三天通行證。許多支部士兵一拿到通行證就直接跑到酒館去;引路人成員們則帶著好奇探索紫雲閣有甚麼好玩的地方;而最興奮的大概是他們的孩子,先後在引路人基地和 TVLA 支部基地憋了大半年的小孩來到紫雲閣簡直像去了主題公園,而且吃的玩的全都不用零用錢。看到他們興高采烈蹦蹦跳跳,就連 Leon 也不禁莞爾。
而他本人則沒有太多時間休息。他和莎梨打算在這三天內重新審度時勢,議定合作內容和條件。他們打算將引路人和 TVLA 合併成一個新組織——「聖教-TVLA 革命軍」。用上「革命軍」一詞意味衝突升級。這場衝突已不再是手無串鐵的民眾反抗極權政府的起義,而是兩軍廝殺到最後的內戰。Leon 將以聖教的大義爭取民眾對這場戰爭的認同,亦會把聖教近五百年來積累的龐大財產全數撥作革命軍的資金。莎梨則會用這筆資金增購軍備,並向有意投身戰場的聖教徒提供軍事訓練。Leon 也和莎梨討論到應否爭取聯邦與中立國盟支持,結論是否定。奉行民主主義的聯邦政府須要向本國民眾交代,他們不會貿然支持明刀明槍的戰爭;而中立國盟則一如其名主張中立,除非帝國主動進犯,否則他們比聯邦更加不願行動。
自己的戰爭只能自己打。
一如二人在船上協定,革命由引路人領導,成功後,Leon 會昭告世人說,聖教是宗教而非政治組織,不適合管治幅員廣大的亞非帝國,將領導人之位交予莎梨,而聖教則會退回特拉岡城,重建聖教國,與帝國保持對等的友好關係。以後,帝國要奉行君主制抑或走向民主,採取威權制抑或建立自由社會,莎梨可以自行決定,Leon 說他不需要知道。一來他對帝國的未來不感興趣,二來,他相信,推崇王道主義的莎梨管治再壞也不會壞到哪裡。
Leon 和莎梨亦議定,這項權力交易協議將不會向第三個人透露,以免節外生枝,擾亂軍心。不公開的代價是莎梨要承受 Leon 反口的風險,而莎梨說她不介意。
「不是因為你有信用,因為你根本沒有。」她說。「只是因為你不愛權。」
無可辯駁,也無意辯駁,Leon 想。
「倒是,宣布合作前有一點必須處理。」他說。「妳有沒有信得過的心腹?」
*
三天後,TVLA 與引路人聚首於石山裡面最大的集會廣場。TVLA 在左,引路人在右;TVLA 按習慣整齊列隊,不言不語,引路人則鬆鬆散散三五成群閒聊。而當穿起正裝的莎梨與 Leon 一進場,所有人都肅靜了。兩人登上講台,面朝他們的團隊,宣布雙方展開合作的消息。在新成立的「聖教-TVLA 革命軍」,Leon 將擔任總司令,莎梨任副總司令。
看現場反應,大多數人對合作的事不感意外。自從引路人寄居於 TVLA 特拉岡支部以來,大多數人都已猜到事情將如此發展,只是他們沒有料到 TVLA 竟然不是與聖教平起平坐,而是歸服其下。
有些 TVLA 成員同時是聖教徒,對能夠在教宗麾下戰鬥只覺萬分自豪,甚至可說使他們的心靈得到救贖。畢竟戰爭不乏殘酷之事,奪去他人生命的情景有時會如同鬼魅纏繞他們的內心,使他們惶惶不可終日。TVLA 與引路人合併後,人固然還是要殺,但以教宗名義去殺,心裡好受多了。
至於不是教徒的 TVLA 成員則對自己的軍隊被收歸教會旗下深感不滿。在集會廣場,有人立即大聲質問﹕「大家姐,妳為甚麼要聽那些信教的?妳又不是教徒,我也不是。我來這裡是為推翻帝國,不是來唸經的。」
莎梨的副手 Alex 也站上前。
「各位,我有一些話想說。幾年前,我有一個老朋友被帝國狗殺死。我記得,在他死後,聖教教宗 Leon Harmond 曾經向著鏡頭對全世界說﹕『我反對殺人,在聖教教義下,無論如何暴力都不是正途。』我記得他好像還說過好多次帝國統治特拉岡城是名正言順?言猶在耳,如今卻跑來 TVLA 說要當總司令,如何叫人信任?」
阿衛出來擋駕﹕「朋友,你怎麼還問這問題?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教宗大人是忍辱負重?他扮作支持帝國是出於甚麼原因,我們引路人誰都清楚,亦已經跟 TVLA 的朋友解釋過許多次。我們沒有甚麼不值得信任,事實是引路人的成立不僅比你們 TVLA 要早,也有充分理由推翻吞併我們聖城、屠殺我們弟兄的帝國。而你們當兵的呢?我倒不明白是甚麼驅使你們為一個女人賣命。」
「衛,這事情與『女人』不『女人』無關。」一個聖教徒糾正他。
「我的意思不是女人不好……女人都很好。我的妻子也是女人,她非常的好,但她種花,我從沒想過她上戰場。」
另一個 TVLA 的女成員回應﹕「沒想過就是你的問題。我們大家姐從戰略到現場火拼,哪裡輸給你們那個『男人』了?」
兩幫人吵吵嚷嚷,莎梨不安地瞄向 Leon,Leon 打眼色叫她稍安毋躁。等爭吵升溫到演變成謾罵,Leon 用台上的咪高峰說﹕「好了。」
嘈吵聲急落。
「我已經理解各位的想法。Alex,感謝你對我提出質疑。請你上前。」
眾人面面相窺,不知 Leon 想幹甚麼。Alex 擺出一副「怕你甚麼」的姿態,挺起胸膛往講台走去。
「我們來打一架。」Leon 說。
「吓?」「打架?」「Leon 要跟 Alex 打?」會場掀起一陣騷動。Leon 體力不行,是連 TVLA 都清楚的公開秘密,而他的對手,是莎梨副手。
莎梨面無表情,或者說面容僵硬,既不支持也不阻止。
Leon 說﹕「如果你贏,莎梨當總司令;如果你輸,今後閉嘴。」
「你連 UTEX 都打不贏我,想和我肉搏?」
Leon 擺出架式回答。Alex 一臉無奈,但還是箭步上前,拳頭直探 Leon 臉頰,將他打翻在地。這名 TVLA 副司令眉清目秀,但打起來手法相當狠。
口腔被擊出血的 Leon 毫不猶豫站起,反擊。一下右直拳打得還算像樣,至少在引路人那些門外漢眼中頗有架勢,但 Alex 往左閃身,在他肩頭輕輕一撥,Leon 便失去平衡摔跤。
Alex 冷道﹕「我喜歡戰鬥,但不喜歡虐待。還是算了吧。」
「我不認輸,就不算輸。」Leon 起身再打。他的每次攻擊都被卸去,而 Alex 每次反擊都教他倒地。Leon 被打得眼角破裂,眼眶流出血水,左耳也被撕開一道缺口淌出血痕,嚇得引路人一些孩子哭起來。然而 Leon 還是繼續打,繼續捱打。而隨著他受傷愈來愈多,會場的氣氛也逐漸改變。
「算啦,別打了。」一個 TVLA 的士兵說。Alex 一邊應接 Leon 的攻擊一邊應答﹕「喂喂,我也很無奈,要打的是他又不是我。」他伸腿踢向 Leon 腳根,令 Leon 再次失去重心,但 Leon 在將要摔倒的一刻也拉住了 Alex 的衣腳。Alex 認真戰鬥的時候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但因為正在分心跟別人說話,竟就真的被 Leon 拉倒在地。Leon 把握機會翻身騎在 Alex 身上,揮拳朝他的臉打去。切切實實擊中。只是 Alex 不痛不癢,他的臉大概比 Leon 拳頭還硬,反而他挺身一推,Leon 便被拋飛。
然而觀眾為 Leon 拍掌。起初只有一個人拍,然後加入的人愈來愈多,到最後所有人都在喝采。「這拳不錯﹗」「打得好!」「加油!」
Leon 仍然緊盯著 Alex,儘管他已遍體鱗傷,而 Alex 毫髮無損。
Alex 嘖了一聲,瞟瞟他,又瞟瞟廣場上的人,罵了一句髒話,說﹕「怎麼好像我是奸角似的?」悻悻然返入人群。
Leon 的勝利。
歡呼聲如狂潮四起。台上,莎梨執起咪高峰道﹕「我們的司令,已經用他的身體和意志說話。」她稍作停頓,清清喉嚨,待眾人恢復冷靜。「所以,以下是我代表自己說的話,而不是代表他。」
「各位剛才的質疑聲中也有針對我和 TVLA 的意見。對這些意見,我和 Leon 同樣只有感謝。因為在這樣的公開場合要提出反對領袖的意見並不是易事,但卻是應該,而且是必要的。當然,你們有權利發表異見,我也有權利為自己辯護。剛才有人說我是女人所以靠不住,又說我是軍人所以不可信,我認為這些觀點是偏見。我是不是靠得住,不需要我賣花讚花香,各位只要看戰績便可自行判斷。至於軍人是否可信?回溯歷史,軍人干政確實往往帶有惡名。古中國的西漢七國之亂,古日本的保元之亂,以至近代東南亞諸國例如緬甸的軍事政變,多少都與武家貪圖私利有關。但是,這些歷史事件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軍人執掌的是公家兵權。而我們 TVLA,雖然是 Army,卻是純正民間力量。我們其實是個民間團體。我們之所以自民間站起來,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為我們建立更美好的社會。因為我們在帝國的高壓統治下承受著相同的苦難。我們都要被那所謂『幸福令』約束我們的自由、將我們像畜生一樣從一個圈趕到另一個。當我們不滿、我們投訴、我們要求改變,就會被視為罪人而遭滅口。我,莎梨,和各位一樣,心目中那美好的國家並不是這個樣子。我嚮往的那個世界應該照耀著公平、公正、公義,每個人都可以安居樂業,想做的事可以盡情去做,生命財產可以得到保障。我自信,憑藉我們雙手,一定建設得出這個世界,所以我才會成立 TVLA,並與志同道合的聖教諸君合作。正如聖教的朋友成為革命軍一員後仍然會是虔誠的、追求踐行教義的聖教徒,而不會突然變得動機可疑,TVLA 也一樣。我們都不過是崇尚公義、嚮往自由、希望自己能夠決定自己命運的有志之士,這些願景並不會在我們參軍後改變,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懷疑同路人的心。更何況,若我有不當行為,我的上司——聖教教宗 Leon Harmond,一定會秉公行義。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也相信我身邊這位善名遠播的聖教領袖。」
又是一陣轟烈的掌聲。
雖然與自己捱打時得到的掌聲相比稍遜,Leon 想。畢竟他眼角與耳殼流出來的不是蕃茄醬,而是貨真價實的血。不過莎梨的演說也表現不錯便是。最少沒有背錯講辭。美中不足是他已經教過她許多次演說要有停頓,以免讓人覺得讀稿,但她還是一口氣從頭講到尾。
但無論如何,有這種程度的掌聲,可以算達成目的了。
莎梨演說結束後撐扶 Leon 前往基地內的附屬醫院。負責處理 Leon 傷勢的醫生既是 TVLA 成員也是聖教徒,看到自己的教宗被打成豬頭一樣只覺心痛。
「大家姐,妳要管管他們,別讓他們互毆啊。」
「雖然你這樣說,但老娘現在只是副司令,沒有權限去管司令。」
「那我管。Harmond 司令,在病房,醫生是最高統帥。答應我不可以再亂來。」
Leon 苦笑應允。可以的話,他也不想捱打,可這種時候,不動用苦肉計不行。
這就是 Leon 和莎梨在總基地一直準備的計畫。TVLA 和引路人各自運作了這麼久,如今合作,難免會有不和,這計畫的目的便是在內部不和累積起來之前先引爆並疏解。具體做法是誘導雙方的人開初即把反對聲音全吐出來,而 Leon 和莎梨則給他們演兩場戲作回應。
演戲要有演員。Alex 多年來對莎梨忠心耿耿,對軍事機密向來守口如瓶,此外這名帥氣的男子還有一個優點——投身 TVLA 前他是個真正的專業演員,由他為這台戲拉開序幕再適合不過。至於聖教一方的主角則由阿衛擔綱。「那個戇直的大叔?行不行啊?」莎梨曾這樣問,但 Leon 說,雖然此人智商確實不足以肩負如此複雜的任務,但也是拜他的智商所賜,假戲可以真做,只要預先向他灌輸對軍人和女人的疑問,他就會有樣學樣,在 Alex 質疑 Leon 時作為駁講出來。Leon 自知體能不濟,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體能不濟,所以體能就是他印證決心的最佳武器;莎梨尚武,令引路人一些溫和派對她反感,Leon 就讓她長篇大論講講論述。只是,由於她從來沒有長篇大論講過甚麼,Leon 不得不替她寫講稿(引用歷史事例的部分除外),還給她做了好幾個小時的演說特訓。
這些技巧,對她未來也會有用吧,Leon 想。
離開醫院後,莎梨才向 Leon 鼓起腮投訴﹕「明明老娘才是真正有政治理想的人,說話卻不得不借助冒牌貨加鹽添醋。」
「妳省口氣。如果公眾能夠看得見人真正的樣子,這個世界就不需要政治。」
*
「司令,準備好了。」廣播室的控制員說。「十秒後可以開始演說,演說內容將以視像形式直播全國。請確認。」
站在攝影機前、兩手交疊放在講台上,穿著正式場合專用的鑲金邊黑色聖教禮服的 Leon 點頭。
就讓這一刻拉開帝國歷史終章的序幕。
「各位亞非帝國人民、全世界的聖教徒,以及熱愛自由、平等、公義的每一個人,你們好,我是聖教-TVLA 革命軍總司令,Leon Henry Harmond。」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hYxjnLhQ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