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妳聽見雪鈴響起 - 【一次實驗#上】

生化部門與醫學部門就像大腦與肝臟，若真要分個高下，那醫學部就是為生化部門擦屁股的小弟。

醫學部門主要處理復康與治療，是藥物和各種治療方式的研究地。生化部門雖然也對生物有所研究，然而他們是零塔最不需要顧及道德對錯的，人、腐化、非人非腐、神明⋯⋯他們都能隨便研究，用各種方法研究，隨便弄半死——畢竟剩下的搶救工作，就是醫學部的活了。

抽風系統聲伴隨平穩均勻的「嘟」聲響徹整個青藍色房間，力量流淌管子之中，實驗室上方的紅色數字跳動著，不忙在旁顯示腐化濃度。

掛著橙色液體的輪椅少女停在玻璃外，看著洗手盆裡的泡沫隨著流水沖走，臉上的笑意從未消退。

這一次，實驗對象能活多久？這是每次開始實驗前她與拉扎爾的押注點。她很期待有生物能在拉扎爾的手下健全離開。

若你好奇她押了什麼，這一次她押了自己最可愛的養物，娜塔莎。

埃洛爾斯換上白色緊身衣，那是保護組織的衣服，雖緊但並未擠壓大血管。

「為了避免始初源力刺激而影響樣本，我會為妳進行傳統局部麻醉，保持妳大腦清醒方便考察腦波。」

特薇拉熟絡地捲起長及腰的頭髮，綁好髮髻。

「嗯。」

「除了反覆詢問實驗內容，還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赤裸的腳感受著冰冷的地面，她看著眼前嚴肅又冷漠的研究博士。

「特薇拉醫生，妳與萊奧塔⋯⋯」

她皺了皺眉：「這對妳來說很重要嗎？」

「我只是好奇。」「一般患者都想著要給外面的人打電話，妳倒好，問這些事不關己的無聊問題。」

她拿起牆上的電話，其實零塔是可以與外界聯繫，然而需要週轉接駁，而且由FSP監聽著，他們一般都不會這樣做。

「我跟萊奧塔只是朋友，但我看妳是忘記自己有家人了，破例一次吧。」

伊格納特先生說她有家還有一群小孩子，並非沒有家人。

「不需要，謝謝。」

特薇拉沒想到她拒絕得那麼快，別人求也求不得呢，她倒是一副了無牽掛，不是還把照片帶來了零塔嗎？

「對了，丹尼爾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那天他說不希望再有很多死亡⋯⋯因此才會那麼努力救治，我雖不及他無私，然而我也不願有無辜喪命的人，希望我的付出沒有白費。」

特薇拉冷睹這來自冬宮的女人，悠長地嘆了口氣。

「進去吧。」

埃洛爾斯在統帥、伊格納特先生與數位白袍的見證下躺在研究皿中，那東西像個冷凍艙，以強化玻璃和改造過後的沙鈾石片作為材料，裡面放著的藍色液體是力量平衡液，與OrgZ-H7L的概念相似，但只能用於體外。

其含有高濃度氧氣，氧氣會在皿內脫離液體轉化成氣態供氧，避免肺部積水，埃洛爾斯的臉並不在水裡。

「3/2046/04/23 傍晚七時三十分，又我是拉扎爾啊！今天要對『BSL-4冰腐化共生核心』載體進行實驗，實驗對象為⋯⋯」

拉扎爾在機械後方宣讀著實驗細節，特蕾西在旁錄製，今天特蕾西的眼睛是深紫色的，拉扎爾誇她戴這個美瞳好看。

特薇拉負責骨髓抽取和冰核碎片抽取部分，而克萊門汀負責監督整個實驗，拉扎爾負責本體源力刺激。伊格納特就站在埃洛爾斯正前方的一道玻璃後，他在光不及的地方，靜靜看著白色躺在玻璃裡面。

「大人，這一天終於到來，而您已經幾乎知道結果。」

旁邊穿白袍子的軍人束起低馬尾。

「是陌歌札納指引的道路，我雖只參透大約方向，卻尚未知曉細節。人類逐漸長大，他們渴望知識的野心已經延伸至整個宇宙，已經超越了我們。」

「我很期待這些孩子們如何開拓冰神的啟示，也很期待，『卡德』如何跨過這一關。」

「⋯⋯」

她躺在刺骨的水裡，左手放在邊緣的凹槽，玻璃關下。

「——腐化濃度20%，心率150bpm，內部含氧量30%，內部二氧化碳含量0.042% ⋯⋯系統接駁已完成，核心定位已完成，麻醉程式已完成。」

像是隔著一道牆聽外界聲音般，水中盡是機器運作的模糊雜音，逐漸加速的心跳聲從胸骨一直傳到耳邊，她無比清醒。

天花板的藍光很銳利，一盞盞圓形的燈像眼睛注視著她，像在討論她的價值。四方的機器像是鋒刃，它們越來越大，隨時要刺破玻璃將她分食。此刻她想要握住什麼，例如「天殛」，例如槍，例如雪鈴，什麼都好⋯⋯卻又只能空手漸漸失去椎骨的知覺。

種種不安被一隻手抑制生長。溫暖從掌心蔓延，往左邊一看，是他來了。

與她的藍對上那一刻，他的脈搏驟然放慢。藍色是冷淡安靜的顏色，他一直能從她眼中看見這種，如藍調時刻的寂靜孤淡。

但他知道她很害怕，她手心的脈動向他透話。

「別怕，我在。」

即便他的聲音被響亮的心跳掩蓋，看見他的那一刻，她內心名為「不安」的孩子逐漸不再哭泣了。

就在哭聲平息那一剎，一枝飲管般粗的針從背後刺入——

「啊哈——！」

刺骨的極痛從盆骨四周傳來，清清楚楚感受到針刺入骨頭，感受到血液流往低腰的熱度，一股堪比刀剮的痛傳遍整個身體。腰部拱起的她抓緊狼，像是要折斷他的指骨一般用力，狼便知道實驗出了意外，麻醉並沒起作用，特薇拉仍繼續抽骨髓，她必須減少失血。

皿中傳出哀嚎，腐化水平激烈上升，狼宣讀著腐化水平方便白袍分類，在一包又一包骨髓抽完後立即為她淨化，然後再抽。

「啊⋯呃啊啊——！這該死的地獄！！」

埃洛爾斯切換成維多利亞語罵著，正統的倫蒂尼口音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們只關心那一直上升的腐化數字。

可即便千刀萬剮，她仍咬著牙堅持著，即便落下的眼淚也只是生理反應——她絕對不肯認輸，她要活下去。

幾番折磨後，那枝針管終於放過了她，特薇拉呼一口氣。

拉札爾端上他與阿特莫爾的研究成果——重生皮膚技術。

人無法使用迴序能源修復皮膚，因而他們考察上個時代發明的「（原）有機不死人」能自我癒合身體的類似原理，研製出可以瞬間刺激皮膚細胞生長並完美癒合的一種「膠布」，名為「（原）有機復原貼」。

他們為埃洛爾斯貼上圓形（原）有機復原貼，貼滲透死皮促進表層皮膚快速生長，完美癒合。有了這種技術，統帥可以淨化小部分鏡化的患者並阻止流血，可已經大面積鏡化的患者仍需要等藥。

「⋯骨髓是紫色的？」

特蕾西看著一桌子上顏色不一的骨髓，骨髓裡有亮晶晶的細閃，是冰核的碎片。旁邊放著小塊的冰核切除碎片，呈現暗藍色。

科普時間——「骨髓」是位於較大骨腔中的半固態組織，主要由造血組織、脂肪組織與支持造血幹細胞分化的骨髓間質組成。

一般抽取紅骨髓，但埃洛爾斯的骨髓卻是紫色。第一包骨髓是偏紅的，隨著冰核腐化濃度上升，骨髓趨向藍紫，這也是為什麼狼要大喊腐化濃度，為了方便紀錄。

「哇啊啊——！亮晶晶的，紫色的⋯哇⋯⋯好好看⋯⋯」

拉扎爾宛如看見肥美的牛排，他想要嚐嚐看，或者把骨髓注入其他生物，沒有克萊門汀提醒，他都幾乎忘了接下來還有工作。

「沒想到呀～這女生還挺頑強的。」

克萊門汀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腐化狀態，埃洛爾斯身上的冰核正在生長，就連狼也無法阻止。

特薇拉：「麻醉竟然無效⋯⋯」

「呵呵～咳、咳咳咳⋯可能只是太痛了喔。」

拉扎爾：「4-4400向R35°！」

「什麼？」特薇拉問。

克萊門汀：「你那麼快就算出來啦？」

少年激動得跳腳，放下工具跑到後方的螢幕開始敲字，嘴裡唸著一串數字，越來越快，然後驟然停下。

「哇哈！我們距離世界末日又近了一步！這一次我肯定，迴序沖擊的最後一波會是4環流4400年，腐化降臨時，環流流向迴序網的35度方向！不知道那一次大型世界腐化是什麼呢？」

「⋯⋯」

狼：「感覺如何？」

「哈⋯啊哈⋯我還未死⋯⋯」

「我承諾會保住妳的。」

兩人相視而笑。

拉扎爾接手源力刺激，所謂源力刺激便是用各種本源力刺激冰核觀察大腦與冰核對力量的反應，為日後混合治療作參考之用。

特蕾西就在旁邊看向研究皿。

為安全起見，他使用規則等級相對低的力量。

「統帥大人不可以淨化喔，不然會阻礙反應的！」

即便埃洛爾斯不願意放開，還是要放手。

「妳會沒事的，放心吧。」

可是當火源力注入那一刻，她按捺不住痛楚失聲大叫，她感覺骨頭在碎裂、散落，整個身體在痙攣，眼睛的藍變得越來越亮。

冰腐化正在攻擊外來力量，完全失去四肢感知，是大腦正在自我防禦。

拉扎爾：「哇，『橘子』妳看！冰核好頑強，完全不會被其他力量摧毀！而且越長越硬了，我戳也戳不進去耶！」

病怏怏的少女睜眼一看：「唔～是不是有點小生物在裡面？」

特薇拉一直觀察埃洛爾斯的狀態：「實驗這樣就好了吧？力量損害人體，我們也不會真用這些力量造藥啊⋯⋯」

可是拉扎爾黃色的眼睛瞪得詭異地大，完全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力量流入又被清除，就像是把布料刺穿又縫補，再刺穿，裂縫雖被針線修補卻仍在，而且只會越來越大。

「差不多可以了，拉扎爾先生！」

特薇拉不忍見半死的埃洛爾斯被當成玩具，可還是沒有被重視，「實驗面前，醫學只是為生化擦屁股」，她在三人之中最沒有實權。

可是在旁聽著叫聲的狼並沒有終止實驗，伊格納特也沒有，他就在玻璃外靜靜看著。

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只有埃洛爾斯獨自努力想要熬過去。

特薇拉：「實驗對象狀態不佳，請您下令終止實驗，轉移至醫學部進行治療！」

她以為對埃洛爾斯青睞有加的狼會出手相助，他卻反倒開啟研究皿的隔音功能，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了。

「繼續。」

「什麼？難道您看不見她快死了嗎？」

玻璃上閃著「氧氣不足」，埃洛爾斯心率過快，血壓太高，因為二氧化碳含量過高而血液pH下降，身體過於忙碌。然而機器還在重複「系統接駁已完成」、「腐化水平70%」、「心率200bpm」這些死板的數據。

「繼續實驗。」

他親眼見證埃洛爾斯的痛苦，出於本能想要為她擺脫苦難，但他不能錯過這次研究的機會，不能放過任何關於冰核更多細節，不能讓他的人民空等。

埃洛爾斯不會死的，冰核還未完全成熟。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喜歡這工作！」

這就是為什麼特薇拉不喜歡跟統帥打交道，他不會因患者痛苦而停下來，她卻又很諷刺地是醫學部主任。她是吉諾維珐的心腹，兩人都明白，在這個國家，只有加入政府才能有效幫助更多人，所以這一點不喜歡不足以讓她離開零塔。

拉扎爾再注入更多平衡液體，幾乎淹沒埃洛爾斯的鼻孔，他專注在冰核上，與克萊門汀研究前時代的遺物。

「橘子，冰核在不斷生長！要不我們拔掉它，拿去收藏吧？」

「呵呵，你就那麼希望得到娜塔莎嗎？」

特薇拉按住拉扎爾的手，要求他停下來，她看向克萊門汀，少女睜眼——

「重啟『那個實驗』可是死刑喔，13。我可不想落得跟『她』一樣的下場。」

特薇拉：「拉扎爾先生，我們答應過不拔掉冰核，你可不能出爾反爾！」

「可是，這東西實在好看⋯⋯呃哈——！」

狼一手揪起拉扎爾，少年雙腳離地。

「⋯⋯」

「好，好～拔掉就不有趣了，不拔了！」

拉扎爾伸伸舌頭收回要拔掉冰核的指令，系統一聲「關機」，埃洛爾斯的手終於停止抖動。

伊格納特：「⋯⋯」

白蛇知道這少年的性子。他太過了，伊格納特覺得，拉扎爾差點殺了「卡德」並不明智。

狼立馬打開研究皿，卻發現開不了，於是一腳踹碎玻璃——裡面佈滿冰鏡。

虛弱的她躺在冰中，胸膛激烈地起伏著。

「大⋯大人⋯⋯」

他緊緊擁抱她，按著她的頭。

「謝謝妳。」

「⋯⋯」

她身上的鏡子正在消褪，眼中的藍不再那麼鮮豔。

她沒有掉一滴眼淚，反覆猶豫後慢慢將手放在他背上。

大概是能抱他的吧⋯⋯她想。

特薇拉見埃洛爾斯無事終於鬆一口氣，回頭指著拉扎爾，嚴肅地警告：

「她要是有什麼意外，你擔不起這個責任。」

隨後，她帶著特蕾西把冰中的骨髓和碎片移至冷藏室。

「⋯⋯」

克萊門汀：「看來你輸啦，13。」

「哎呀，我早知道這一次不能亂來，只是活著的冰核實在是有趣，一時按耐不住嘛！」

少女閉上眼睛。

「那我家的孩子還是歸我吧。」

他們看向一直負責運算和收拾的娜塔莎，她好像沒意識到皿中的是埃洛爾斯，一直沒有關心她⋯⋯不，實驗人工智能進入實驗室就只會服從本來輸入的命令，默默負責工作。

娜塔莎的眼睛亮了紅光，拉扎爾立馬上前調整。克萊門汀倒是不清楚機械的東西，這間實驗室也沒有吸引她的東西了，便離開了。

「怎麼就故障了呢⋯」拉扎爾撓著頭。

埃洛爾斯看著天上的燈，它們還是那麼藍，可是現在卻覺得溫暖多了。那些機器已經被搬走了，玻璃被打碎了，他抱著自己，她安全了。

她真的活下來了。

她感受著狼臂彎的溫度⋯⋯很暖，像陽光，一點也不像冰塊。

「請告訴我⋯⋯我是不是其實已經死了？」

她反覆確認，她不了解北希迪亞的宗教，不知道「埃斯基爾」是否有進入白鳥之懷的資格。若有，她是否已經死去？若沒有，為何此時此刻宛如置身天堂？她不敢再抱得緊一點，她擔心這一切只是她的癡心妄想。

「不，埃洛爾斯，妳的心還澎湃地跳著。」

「⋯⋯」

「我能感覺到。我清晰地感覺到，她大膽地、熱烈地、盛情地跳躍動著。」

「⋯⋯」

他輕輕放開她，握住她的肩膀。她有幾根黏在眼周的濕髮，勾勒她那雙悲傷淡然的眼眸，柔弱卻又堅強。

「我帶妳回醫學部。」「不，等等！」

她抓住正要離去的狼：「請暫時不要⋯」

請暫時不要離開我。

「⋯請暫時不要讓我睡在病床上。」

「待在這裡方便醫生照顧。」「可是我⋯我不想再睡在那裡了。」

「⋯⋯」

「我明白這會妨礙醫生工作，但我只想睡在我的房間。」

「⋯⋯」

「是因為宿舍的床更暖和，是嗎？」

「嗯。」她輕輕點頭。

她自從進入零塔後三番四次躺在病床上，狼知道她並非無法在滴滴答答的聲音中入睡，也並非因為病床比宿舍的床冷，她只是不喜歡那種晚上睜眼只能看見四周機器一點一點燈亮的死靜。

零塔到處都有監察腐化的系統，一旦出事，醫學部擁有絕對的「破門而入權」為患者搶救，冰核已經在狼的權能下暫時進入睡眠，埃洛爾斯今晚內不會有事。

「我從大樓內部送妳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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